機窗外大朵大朵的白雲,鋪成一片茫茫幻海,鮮冽的藍和白,耀眼奪目。
鬱歡堂伸出一隻手動作極輕地把遮陽板拉上,側目看了眼一旁的向安之,她仍靜默地靠在坐位上,手裡拿着本飛機上的旅遊雜誌,從坐上飛機,她就翻到了那一頁,到現在,飛機在空中飛行了好幾個小時,仍舊是那一頁。
鬱歡堂心裡是有一些害怕的,她不睡覺,不說話,也不吃東西,他覺得她像一條被擱淺在岸邊的魚,離開了賴以生存的水域,生命正從她體內一寸一寸抽離,虛弱的像是下一秒鐘就會停止呼吸,而她自己對此毫不在意。
“安之,我有些話要跟你說。”鬱歡堂把她身上的毯子拉高一些,取走她手裡的雜誌隨意翻了一頁,她垂下睫毛望着自己空蕩蕩的手心,沒有任何言語,他唯有嘆氣:“安之,我從認識你到現在,你最讓我欣賞的地方,就是足夠真實。不附和別人,不虐待自己。你信任一個人,就毫不設防;你防備一個人,也決不讓他接近。儘管有時候,在別人眼中,你這種處世方式,顯得過於生硬無情,可那又有什麼,我們活着,大部分時間都要爭取爲自己而活,而不是整日對於別人的看法耿耿於懷,在這一點上,你一直做得很好,這也是我喜歡親近你的原因。”
“如今發生了這樣的事,我知道誰也無法體會你心裡的痛苦,你可以消沉,可以痛哭,甚至也可以仇恨,無論你選擇什麼樣的發泄渠道,前提是你一定要發泄出來。而不是把什麼都憋在心裡,讓那些痛苦從內裡把你慢慢腐蝕掉!安之,你是最懂得尊重生命的女子,何況……”鬱歡堂抿了抿嘴,看着她有些不忍道:“別人從一開始,就知道會傷害你,卻仍舊義無反顧,你現在這麼折磨自己,放棄自己,誰又會知道呢?就算知道了,誰會在乎呢?”
他看到她的睫毛顫了顫,臉色白得更加透明病態,他整個人跟着她細微的情緒沉下去。
“安之,我知道很難,但翻過這一頁,或許就會有不同的風景,沒有人會因爲失去一段月光,而永遠留在黑夜裡。不管任何時候,只要你需要,我都會無件條的陪你一起渡過的,安之,振作起來好嗎?”
鬱歡堂似乎說了很多話,向安之都沒有作過任何迴應,他不知道她聽進去多少,又認同多少,但令他欣慰的是,沒過多久,她便靠在他的肩膀睡着了。
從柏林的悽風苦雨中解脫出來,向安之回到花都老宅後,毫無意外的病倒了,高燒不退,持續昏迷。鬱歡堂衣不解帶的照顧了她三天三夜,第四天的清晨她清醒過來,臥室窗戶裡有天光透進來,天氣不錯,她看上去也精神尚好,鬱歡堂終於放下一顆心,他沒有看錯她,在這場與自我的戰鬥裡,她終於贏了。
他去煮了糯糯的小米粥,端進來給她吃,見她裹着厚厚的毯子站在窗前,聽見他進來,她只稍稍側了下臉,開口便道:“鬱歡堂,我要跟戴蘇城離婚,你幫我辦理吧!”
這樣的開場白,令鬱歡堂微微措愕,他端着粥,望着她的後背稍作沉吟,“你想清楚了?”
“嗯。”她點頭,轉過身來,消瘦的臉龐映着微光,沒什麼特別的情緒。大病一場,她似乎已經平定下來。“不管你用什麼方法,我只希望跟他的婚姻關係能儘快結束。”
“好。”鬱歡堂口中應着,目光卻凝在她臉上,似乎在試圖尋找出些什麼。
她睨了他一眼,撫了撫窗臺上那一小盆綠植的葉子,上面的浮塵揚起飄散,她說:“你放心好了,我什麼都想清楚了。其實走到今天這一步,也不能全怪別人,我自己也要負一大部分的責任。戴蘇城縱然不值得原諒,如果我能早一點覺悟,也落不到今天的下場。關於戴蘇城接近我的目的,當初,段西良就提醒過我,你也警告過我,甚至我自己潛意識裡也覺得不對,只是一直不願意去認清事實罷了,說到底,如果我不自欺,別人又如何欺我?是我把自己的雙眼矇蔽了。現在從頭想來,他雖然跟我結婚,跟我在一起,卻從沒有說過一句,他愛我。”
說到最後一句,她輕飄飄的笑,心底還是竄上了透心的悲涼。他從頭到尾,竟從沒有愛過她。從來都沒有啊!
“那,萬伯父那邊……”她臉上一掠而過的黯然,鬱歡堂盡收眼底,他攥了攥手指,假裝什麼也沒看見。“你打算怎麼辦?”
“你覺得我該怎麼辦?”她仰臉看着房樑,一派常態,卻把身上的毯子裹得緊緊的,透出瘦弱纖細的曲線。鬱歡堂突然覺得,跟她討論這些事其實真的挺殘忍的。“如果可以的話,我多希望,我從沒有再見過他!他消失了二十年了,這二十年,我一直以爲他死了,雖然心裡偶爾有怨,可更多的是愛和想念,不管時隔多久,每當想起他來的時候,他總還是我獨一無二的父親,是我媽媽愛了一生的男人。不像現在,連恨,我都覺得他不配。”
鬱歡堂默默聽她說完,抿了抿嘴,沒發表任何意見,端着粥煲走到窗前的小藤桌上放下。“過來吃點東西吧!一會該涼了。”
他打開粥煲,拿了一個碗幫她盛出來,勺子一個不穩,灑了自己一手,他手指顫了顫,不動聲色的用紙巾擦掉,而那滾燙的溫度濺到的地方,一片一片的紅,生疼生疼的。
上天有時候會特別的偏愛一些人,而有時候,又會遺忘一些人。
鬱歡堂想,向安之大概就是被遺忘的那些人中的一個吧。
里奧來的時候,向安之剛吃了半碗粥,他在外面的敲門聲,讓她這頓飯就此結束。
鬱歡堂帶里奧進來,臉色不是很好看,而里奧的臉色就更不好看,見到向安之,平日裡的拘謹沉穩通通不見了,幾步跨到她面前,低沉道:“夫人……”
“里奧先生,以後請不要這麼稱呼我了。”向安之淡淡的打斷她,拿紙巾拭了拭脣角。“你找我什麼事?”
“夫人,那我就不拐彎抹角了。”里奧恭敬的站在她跟前,神色沉沉。“您跟戴先生之間的事,我都知道,按禮說,你們的事我是沒資格插嘴的,但戴先生如今躺在病牀上,危在旦夕,我也就顧不得許多了!我跟在戴先生身邊十年了,他的爲人我很清楚,這次的事情,一開始或許他做得是不對,可後來,他對夫人的感情卻是真的,而且,我從來沒見他對哪個女人這麼用心過。或許您還不知道,戴先生兩個月前就把他名下所有的財產轉移到了您的名下,這件事情,是我親自辦的。我當時很震驚,他卻跟我說,如果能讓您安心,他願意把整個世界都捧到您的面前!我現在才明白過來,其實,他早就想到了今天,也爲您做了最好的打算。夫人,如果只是欺騙,他何至於把自己弄到一無所有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