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智高真給氣壞了。要說當年被縣太爺歧視,他還能夠忍讓。如今被一個一看就是落第窮酸的傢伙扇臉,若是不反擊,那還有臉混嗎?
他丟下補藥籃子,飛起一腳就踢到書生的腰上。魯智高人看着粗壯得有點臃腫,然而營養充足,體能相當之好。這一腳踢中,書生當場就疼得彎下腰去,額頭現出豆大的汗珠。
魯智高還不肯罷休,撲過去將書生按住,揮拳就要痛打。手剛舉起,卻象被一道鐵箍箍住,痛得他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口頭看時,卻是剛結識的考生“眷友”徐簡。
徐簡看着就象一個文弱書生,除了身上的衣服名貴些,跟那窮酸似乎是一個等級的貨色。然而此刻他一手提着成串的藥包,另一隻手輕描淡寫的捏住魯智高的手腕,魯智高就象被一隻強有力的鐵鉗鉗住,半個身子幾乎失去控制。
魯智高瞠目道:“你、你這算什麼意思?你難道跟這窮酸是一夥的?”
徐簡搖頭笑道:“非也,非也。我是念在大家都是同屆考生的家眷,以後各家的夫人說不定還是同年的份上,想提請智高兄得饒人處且饒人!”
商人是一個很機靈的羣體,隨機應變是基本功,不象書呆那樣認死理。魯智高既已知道徐簡手頭很硬,心中已自怯了。聽徐簡這麼一開導,他當即打蛇隨棍上,放開書生道:“小子,以後小心啊。狂妄到當衆打人的臉,早晚都不知怎麼死的!”
說完他用力推了書生一把。書生踉蹌着退出數步,身子重重的撞到一株樹上。突然前頭一聲驚呼,一個女人飛快的奔了過來,扶起書生道:“哥哥,你怎麼啦?好端端的怎麼又跟人起了衝突!”
徐簡從這個“又”字,聽出這個落魄書生似乎脾氣不怎麼好。他放開魯智高,好奇的上前道:“老兄,究竟怎麼回事?好端端的罵人還先動手,怎麼說都是你不對啊!”
魯智高見徐簡爲他說話,膽子一下子又壯了起來,也走上前來道:“看你身着儒衫,應該也是斯文一脈。怎麼學地痞流氓開口就罵,伸手就打?”
衝出來的女子年紀不過十五六歲,衣着也很儉樸。但好歹乾淨整潔,比起她稱爲“哥哥”的書生體面得多了。聽到兩人的話,她已經知道了大致的經過,連忙起身對着兩人又是道歉,又是萬福。魯智高看着這小娘子面容清秀,足有七八分的姿色,爲人又謙恭有禮,心頭的火氣也消了大半。他對那小娘子道:“你家哥哥的這個脾氣,將來是要吃大虧的。聽我一句勸,你若是考上了官,可千萬要小心你哥哥給你惹禍!”
那小娘子趕緊又是一通感謝和道歉之詞。徐簡正想跟那書生多聊兩句,那書生卻狠狠瞪了他跟魯智高一眼,起身氣憤憤的走了。
小娘子在後面叫了半天,那書生卻連頭都沒有回。小娘子委屈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徐簡好奇道:“這個究竟是你親哥哥,還是情哥哥啊?”
小娘子抹淚道:“要不是我親哥哥,我早一腳把他踹出十八里。真真是氣死我了!”
魯智高倒是來了興趣,十分八卦的非要把事情問個明白。小娘子也是滿腹委屈,正有傾訴的慾望,於是抹着眼淚將事情說了個大概。
原來她叫孟蘇英,他哥哥名叫孟子方。兄妹兩個的父親是個鄉村塾師,考了一輩子學,到頭也不過一個老童生,連個秀才都沒中。全無功名的塾師,地位可以參考當年太平天國的洪天王,收入微薄而且被人輕視,在鄉下地方都難以得到尊重。孟父一輩子被人嘲笑,最後鬱鬱而終,他的最大心願,就是兒子能夠繼承他的未竟事業,三榜高中,揚眉吐氣。最低的限度,至少也要考出個秀才給鄉下人看看,證明孟家人並非百無一用。
然而孟子方連考多年,連個童生資格都沒拿到。家境卻已陷入極度的困難。更大的打擊接踵而來,太平天國席捲江南,逐走滿清後對考試製度做了幅度很大的調整,到處開學校,還改革了學校教學與考試的內容。其中極度偏重以前讀書人毫不重視的雜學如算學、農學、工程營造之類,以及西洋的語言文字、怪異難懂的所謂“格物致知”之學。各種書籍都要錢買,考試還要收費,孟子方很快淪落都連考務費都交不起的窘境。
正當孟子方無技可施,抑鬱到想要懸樑自盡的時候,卻有好心的考友指點了他一條路,告訴他如今江寧侯國政策特殊,不但開了女子科舉,而且由於目前報考者尚少,尺度放得極鬆。基本上是隻要能順利的將書讀下來,能寫出文句初通的文章,那就一路綠燈的放過。而且一過就放實缺。孟子方的妹妹孟蘇英爲人聰慧,從小聽父親和兄長唸書,四書都能朗朗成誦。要說做八股文、吟詩做對程度還不到,但通過江寧侯國的科舉估計不成問題。一旦考過,註冊了士籍,以後最低的出身也是正九品的鄉鎮長。運氣夠好的話甚至直接放個七八品的縣令,那時就徹底翻身了!
那個考友勸孟子方讓妹妹來試上一次,所有費用由他全包。考中後慢慢再還不遲。對他而言,一路的旅費和教務費也花不了多少錢。而這樣的考試是明擺着必中了。一旦中了,自己對孟家兄妹就是再造之恩。結好這麼個前途無量的女官,對他而言擺明了有百利而無一害。
明明是一件好事,對孟子方而言卻不啻於當面的羞辱。對他自卑而敏感的內心而言,考友的意思,似乎是擺明了將他看扁,認爲他自己是無論如何都考不上了。所以寧可資助他的妹妹去考離經叛道的女官,也不願意直接資格他孟子方本身!
考友走後,孟子方大發雷霆,將家裡僅剩的幾樣傢什全都砸壞。然而事到無今,除了屈辱的接受考友的這筆投機性質的資助,他也實在沒有別的辦法。而對孟蘇英而言,於私,她要謀求一個屬於自己的光輝前途。於公,目前也只有這一個最快的改變家境的辦法。所以她忍着兄長的百般無禮羞辱,堅決的接受了資助前來江寧國都參考。
由於滿腹邪火,孟子方一路以來已經跟五六個人起衝突。理由千奇百怪。有時是人家多看了他一眼,有時是人家說了一句不相干的話。要不是孟蘇英極力爲他賠罪,孟子方這會兒不是被人打得進了醫館,恐怕就是直接進了巡捕房的監押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