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吳宛瓊低着頭, 讓安伯領了出去。

她這些日子被關在房中, 身子又見清減,以前的衣裳穿在身上,空蕩蕩的, 看着就讓人不忍。

“姑娘, 你快回去吧。”將吳宛瓊送到院門外,安伯嘆了一口氣道。

吳宛瓊點點頭, 也沒說話, 就往前走去。

走了幾步,她突然轉過身,跑到安伯面前。

“安伯, 我爹他不幫我,如今只有你能幫我了。”

安伯有些手足無措:“姑娘, 老奴一個做奴才的, 實在是沒辦法能幫你。”

“能的,肯定能的。”吳宛瓊胡亂點着頭,晶瑩的淚珠順着消瘦的臉頰, 滴落下來。“安伯, 我還記得我娘走的時候說,說我爹就忙着做官,肯定管不了我, 我以後肯定會有後娘, 說不定後孃會苛責於我。還說若我有事, 就來找你, 你肯定會幫我的。安伯,如今就只剩您能幫我了。”

安伯眼中閃過一抹痛苦,看着低頭站在他面前的姑娘,眼前又出現那個寂寞而蒼白的女子。

吳宛瓊肖母。

只是這件事如今吳府裡的人極少知道,甚至可能吳閣老都忘了,可唯獨有一個人沒忘。

安伯深吸了一口氣,放緩了聲調:“姑娘,你該知道強扭的瓜不甜,也許以後你可能會後悔自己現在的這種想法。”

吳宛瓊緊抿着嘴:“我都知道,可我……”

“此事沒辦法一蹴而就,姑娘得有耐心,且老奴不一定能辦成,姑娘還得有心理準備纔是。”

“我知道的。”

“姑娘快回房吧,若不然讓老爺知道又該生氣了。”

見安伯如此說,吳宛瓊心中有數這是答應了她。

安伯看似不過是個下人,可他即是吳閣老的心腹,又是吳府的總管。吳錢能辦到的事,他能辦到,吳錢辦不到的事,他也能辦到。

想到這裡,吳宛瓊放下心來,便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倒是安伯看着她的背影,久久回不過神來。

*

薛中書失寵了。

之所以人們會得出這個結論,俱是因爲沉寂已久的何遊再度活躍起來。

而與此同時,薛庭儴受到了吳閣老的冷落,往常總是辦事叫着薛中書,如今薛中書似乎從吳閣老口中消失了。

能在內閣裡的人,個個都是人精,也因此薛庭儴開始坐冷板凳。

往常薛庭儴幹得都是最長臉的活兒,如今則是就悶在誥敕房起草各種文書。也是這些中書舍人們最是喜歡捧高踩低,手裡有着什麼活兒都使着他做,再加上何遊有意打壓,現如今薛庭儴從以前跑斷腿,到現在累斷手。

看似沒什麼區別,實則區別大了。

天又熱了起來,今年的天熱得有些反常。

以前招兒從不知冰爲何物的,今年實在被熱狠了,薛庭儴略微一點撥,她就命人花了大價錢去買冰。

有了冰降暑,日子好過了許多,就是花錢如流水,幸好如今她也不在乎這點兒。

薛庭儴手腕腫了,回來就使着招兒拿着跌打損傷的藥酒給他揉。

招兒一面揉,一面罵內閣的人都不是東西,以前是揉腿,現在是揉手,都是些什麼人,沒人幹活了還是咋滴。

她可不清楚其中糾葛,薛庭儴也不打算告訴她。

總而言之,在內閣當差,就辛苦兩個字可以訴說。

“讓我來看,你這狀元也當得忒憋屈,還不如像八斗他們那樣,外放當個小官,樂得自在。”

開了年,毛八斗和李大田就攜帶家眷離京了。

這一去就是山高水遠,還不知什麼時候能回來。不過那會朝中一片亂象,薛庭儴巴不得他們能在外面多待兩年,離這些紛擾遠點,等哪天風平浪靜再回來也不遲。

他是不能走,若是能走,他也想走。可真到現在可能會走了,心裡又有些不甘心,總而言之複雜得很。

“你當外放日子好過,若是外放個鳥不拉屎的地方,那日子才難熬。”

招兒不以爲然:“能有什麼難熬的,當初你在餘慶村都熬過來了。怎麼,當了兩天小官,就過不了苦日子?再說了,如今咱們有錢,在哪兒過日子不是過。”

薛庭儴聽完一愣,再一想,可不是。

現實不是夢裡,他也沒那麼多苦大仇深,倒是有一仇人,可如今仇人還不是仇人,頂多就是對頭。而對方分量太重,他又太輕,對方揮揮手就足以讓他灰飛煙滅了,也因此人家連想認真對付他的心思都沒有。

既不是文官一系的,也不是嘉成帝的人。充其量他現在就是個七品的中書舍人,還是個因爲不識擡舉,遭受冷落,可能不知道會流落到哪個犄角旮旯的小官。

他又何必將夢裡的那些亂七八糟硬往自己身上套,這些日子跟着朝中發生的事憂國憂民,憂得頭髮都快白了,其實這一切關他卵事。

天塌了,還有高個子頂着!

這麼一想,薛庭儴一改之前頹唐之態,來了精神,對招兒道:“那我想想法子,找個地方外放出去?”

招兒揹着身去擱藥酒的手一頓,心中大悟,還真是碰到什麼事,怪不得之前頹成那樣。不過這話她自然不會說,而是點點頭:“這要看你的想法了,我怎麼樣都行。”

薛庭儴扭了扭腰,將臉埋在招兒腿上,汲取她身上的清香,咕噥了一句:“我本來還想努把力,給你討個夫人的誥命。”

“當了夫人,我頭上能多根角?既然不能,夫人和安人有什麼區別。”

“你個傻子,區別大了。”

“我沒看出區別在哪兒,我就知道那些當大官的個個年紀都不小,你纔多少歲,跟人家比什麼比,不是找不自在!讓我看外放當個縣令不錯,你看徐縣令,人家的日子不也是過得挺好,走到哪兒都是縣太爺縣尊大人,多麼威風。總比你待着那內閣,天天給人跑腿打雜的強。”

招兒的話糙理不糙,可不是就是這樣。

待在內閣裡當孫子,和出去了做爺,傻子都知道怎麼選。問題是他今年也就二十,至於去跟那些老狐狸們鬥智鬥勇?江山社稷太過沉重,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此事該是嘉成帝該是那些閣老們擔着,而不是他一個朝不保夕的毛頭小子。

薛庭儴躺在招兒的腿上,讓她用銀叉子叉了寒瓜喂他吃,渾身一陣輕鬆之餘,覺得格外舒爽。

他眼珠轉了轉,這一幕被招兒看見了,問他又在打什麼鬼主意。

“我能打什麼鬼主意?”

“你就別裝了,自小到大,你每次這樣的時候,就是在打鬼主意。”這一切可瞞不過招兒。

薛庭儴一把奪過她手裡的銀叉,扔在炕桌上,兜頭就親了過去。

“我能打什麼鬼主意,我每次鬼主意都是用在你身上。”

招兒推他,嚷道:“別,小心待會兒被弘兒撞見了。”

薛庭儴纔不管,就去扯招兒裙子下的綢褲:“撞見了就撞見了,那小鬼頭要是問,我們就跟他說給他生妹妹,他不是想要個妹妹。再說了,還有小紅她們看着,他這會兒來不了。”

“那也不行,光天化日的……”

“又不是第一回……”

*

天上的日頭彷彿着了火似的,炙烤着整片大地。

紫禁城的樹本就少,尤其是外廷,薛庭儴一路走到司禮監,可被曬得不輕。

正值午後,司禮監裡也沒什麼人,薛庭儴剛踏進去,就撞見個太監,對方與他打着招呼:“小薛大人,好久不見。”

“原來是喜公公,這是打算去哪兒?”

順喜領着他往裡走,邊走邊道:“我能去哪兒,瞎晃悠。你是來找鄭公公?我乾爹這會兒可不在,在陛下身邊服侍着呢。”

“我不找鄭公公,就是沒事瞎晃悠,想着好久沒見過喜公公了,就特意過來看看。”

“虧得你還記着我,這會兒沒事吧?既然沒事就跟我進屋裡避避熱去,這天真是熱得見了鬼,連點兒雨星子都不見。”

薛庭儴隨着順喜進了間屋子,兩人在炕上坐了下來。

如今這司禮監也是人員齊備,掌印、秉筆、隨堂太監都有配備。順喜因爲乾爹是鄭安成,得了個隨堂太監的銜兒。看似倒是挺威風,其實就跟薛庭儴一樣,是個坐冷板凳的。

只是這種冷板凳不像薛庭儴,而是因爲司禮監整個都不受人待見,所以處境顯得十分尷尬。

主要原因自然是因爲內閣。

嘉成帝本就是以自己抱恙,讓鄭安成暫代批朱之事,才重建的司禮監。也就是說司禮監就是個附屬的,還不知什麼時候就被撤掉了。

當然這是外人的看法,具體內裡是怎麼一回事,沒人去在意。也因此如今形成了這樣一種情況,內閣那邊凡事只對鄭安成,也只找鄭安成,司禮監其他人俱都沒有放在眼裡。

會是如此,也是潛意詞在說,等陛下龍體好了,你們這些閹奴該上哪兒去上哪兒去。

這種情況暫時是沒辦法改變的,只能靠時間,抑或是隨着司禮監慢慢嶄露頭角,才能慢慢改變。可很顯然嘉成帝現在不想重蹈之前錦衣衛的覆轍,一切都在徐徐圖之。

而內閣那邊唯一例外的,大抵就是薛庭儴。他有那個夢作爲提示,自然知曉許多旁人不知曉的東西,所以對於司禮監這邊,他雖沒有上杆子倒貼,但尋常處事之間也給自己留了後路。

像順喜,就是後路之一。

兩人坐下後,就不知從哪兒鑽出個太監來,給兩人沏了茶。

順喜自然問起薛庭儴最近忙什麼,怎麼許久沒見過他了。

兩人年紀相仿,雖然一個是太監,一個是低階官員,但薛庭儴這種性子,上上下下牛鬼蛇神都能結交,這是本能,也是本事。

認真說來,他和順喜算是挺熟的,那會兒順喜還在乾清宮御前侍候時,兩人就很熟了。聞言也沒瞞對方,露出一抹苦笑,將自己的境遇提了提。

“喲,沒看出來,這些老大人們翻臉比咱們這些太監們還快。”

薛庭儴苦笑地搖了搖頭,道:“你說,換咱們正常人來想,這本就是結了天大的仇,突然弄得這麼一出,我也如噎在喉許久。如今這麼一來,我也能安適,免得成天提心吊膽,生怕前面有什麼等着。”

順喜手肘撐着炕桌,露出一個笑,往薛庭儴那邊湊了湊:“小薛大人,這你就不懂了吧,這些老大人們都是人精。人家和咱們這種人不同,要體面要臉,所以你越是得罪了人家,人家越是會捧着你,這樣才能顯得人家大度。難道跟咱們一樣?你今兒得罪了我,我明兒就恨不得找回場子。人家說咱們這種叫小人,叫寒磣,叫眼皮子淺,不能相提並論的。”

所以說,宮裡處處都有人才,順喜說得確實很在理。

薛庭儴苦笑一聲:“若論君子和小人,我反倒喜歡喜公公說得這種小人。這種人實在,不鬧心,不用擔心不知道什麼時候得罪了你,然後不知道什麼時候就遭了秧。”

順喜哈哈笑了起來,拍了拍薛庭儴的胳膊,道:“小薛大人,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是個妙人啊。”

薛庭儴一本正經:“有,拙荊說過。”

聞言,順喜又笑了起來,笑得抑不可止。半晌,他才停下,端起茶啜了一口,道:“小薛大人伉儷情深,讓人羨慕。讓咱家來說啊,那有些人就是不識趣,非得上杆子倒貼,也不問問人願不願意,當誰都稀罕他剋夫的老閨女。”

對於順喜的話,薛庭儴並不吃驚。

太監就是這樣的人物,能伏得了低做得了小,也能耀得起武揚得了威。沒了子孫根的人,就是沒了姓氏沒了祖宗,這樣的人輕易莫得罪,這個經驗是那個夢告訴薛庭儴的。

他靜默了下,道:“我和喜公公雖不是一處,到底也算是能談上兩句。如今這內閣,我恐怕是待不了幾日了,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要離開,以後再見恐怕是難了,所以今日前來,也是想跟喜公公道個別。”

見薛庭儴難掩落寞,順喜安慰道:“讓咱家來看,小薛大人不用過多煩愁,您六元及第,乃是難得的人才。陛下是政務繁忙,顧不上,指不定哪天就想起了您,您就等着飛黃騰達吧。”

薛庭儴哈哈一笑,湊趣道:“那某就託公公吉言了。”

“好說好說。”

之後兩人又聊了幾句,薛庭儴才告了辭,而順喜則收拾了收拾,一路挨着牆根躲太陽,去了乾清宮。

乾清宮裡,嘉成帝剛歇下,鄭安成正站在東暖閣的炕前,就着炕桌給奏章批紅。

如今這批紅之權,雖是由鄭安成暫代,但實際上還是嘉成帝,不過其上的筆跡換了一個人罷了。

這種地方,可沒有太監坐的地兒,鄭安成已經就着這彆扭的姿勢,批了快半個時辰了。

順喜從外面走進來,忙把邊上侍候筆墨的小太監給擠走了,自己上前去給乾爹磨墨。他按照慣例,將今日碰見的人和事說了一遍。

提起薛庭儴,他不免帶了些情緒,感嘆了一句,小薛大人也是倒黴。

鄭安成睨了乾兒子一眼,繼續往那奏章上寫着字,其上的內容,都是嘉成帝之前說了,他牢記在心的。

“乾爹,你就幫幫小薛大人吧。我瞅着姓吳的那老匹夫,恐怕會給他小鞋穿。”

“你倒是對他挺上心,一口一個小薛大人的。”

“這不是小薛大人待人親和,從來不拿咱們不當人看。兒子雖是還年輕,辦事都得乾爹提點着,可論起看人,兒子眼裡還是有些內容的。那些個大人們,每次來乾清宮,看着面上帶笑十分和藹,其實眼裡都寫着不屑,可小薛大人不會這樣。怎麼說吧——”

順喜撓了撓腦袋:“在小薛大人眼裡,咱們是個人,不是個沒了子孫根的閹奴。”

似乎閹奴這個詞觸怒了鄭安成,他順手就把順喜給搡開了。他扶着袖子將硃筆擱在硯臺裡,才從懷裡掏出塊兒帕子擦了擦手。

行舉之間,眼中冒着冷光。

順喜見乾爹寒着臉,嚇得縮着脖子:“乾爹,兒子說錯話了。”

鄭安成哼了一聲。

他生氣自然不是因爲順喜,而是因爲之前和內閣那些老匹夫們交手,又受了對方的氣。

這些老殺貨們,總有一天颳了他們。

他步去一旁,從那些奏章裡抽出一份,扔進順喜懷裡。

順喜是識字的,他攤開了看,發出一聲驚歎:“竟把小薛大人放去了那地方。”

鄭安成睨了他一聲,方道:“收起你那副吃驚樣,此子簡在帝心,可不是讓你去同情的。”

順喜乾乾地笑了一聲:“乾爹,我這不也是……也是……”

“不過你與他交往是可以的,陛下打算藉着咱們和內閣分庭相抗,若是我們在朝中有交好官員,以後也能便宜許多。”

“乾爹,您說得兒子記住了。”

鄭安成看了他一眼:“行了,去吧,瞧你那急不可耐的樣子,總是教不上道。”

順喜嘿嘿一笑,一溜煙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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