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佳瑤覺得,胡氏有交待遺言的意思。
她說了很多像是在安排身後事的話,讓周佳瑤聽得膽戰心驚的。
“您休息休息,少說幾句話。”周佳瑤心裡不好受,只能勸着她:“人生病啊,都是氣出來的,累出來的。您少說幾句話,好好養養身體,將來啊,咱們找個神醫,好好治治您這一身的毛病。”
胡氏是看慣了生死的,這世上讓她惦記,割捨不下的人有不少,可是她最惦記的,還是早就已經身死的夫君。也不知道他到了地底下,有沒有喝孟婆湯?會不會已經投胎轉世,忘了自己!
當初他們曾約定,先死的那個不入輪迴,要在奈何橋着上等着另一個人。也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有沒有照着做。
胡氏笑笑,一副很隨意的樣子:“人終有一死,老身活到這把年紀,什麼沒見過?已經知足了!你不要傷心,難過,生死離別,都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了!老身臨死前,能收你爲徒,已經是很開心了!我死以後,徐嬤嬤就給你了,她是青霞山莊的老人,辦事穩重,很多青宅的事情她都知道。有她輔佐你,你會如虎添翼的。”
周佳瑤點了點頭,胡氏已經要死了,這個時候她說的話,自己不會拒絕的。
徐嬤嬤倒也好安排,她若是對自己忠心,就跟段氏一樣,留着用。甚至將來她也有可能成爲自己儀仗的人!但是她若是不忠心,那麼就不能怪自己了,對付她的辦法,有都是。
“你這孩子啊,就是太實誠!”胡氏氣息很弱,不過精神瞧着還行,她半靠在椅子上,眼神很清澈。
這人還能活一陣子,時間長短卻是不好說了。
“你的事兒啊,我或多或少都聽過一點。孩子啊,我雖是你的師傅,也只不過掛了一個名,從來沒教過你什麼,今天呢,我就教給你一件事。”
周佳瑤認真的聽着,她其實是心裡不好受,怕自己一張嘴就是哽咽的動靜,所以乾脆就不說話了。
“你呀,心太軟!太善。”胡氏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竟輕笑了兩聲。
那笑聲,出人意料的動聽,悅耳,彷彿不是從一個垂死的老婦口中發出來的一樣!
“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你固然有些小聰明,可是心善,不肯下狠手,卻是給了那些狼子野心之人可乘之機。”胡氏眼中,突然迸發出一抹神采,那光芒,好似雨後從雲層中激射而出的萬丈光芒,刺的人眼睛都痛了。
“對敵人的寬容,就是對自己的殘忍!你若是不學着心狠手辣,將來早晚有一天,會後悔自己現在的善良!”胡氏嘆了一聲,才道:“善良不是罪過,也不是你軟弱的理由!若是有一天,你愛的人被善良這兩個字傷害,到時候你就悔不當初了。”
周佳瑤默默~
這些話,從來沒有人跟自己說過。
其實道理她都懂,可是有時候,還是忍不住會想,那是一條人命啊!
她垂下眼瞼,不知道在想什麼。
胡氏有些乏了,揮手道:“你回去吧!記得我說的話,還有,若是有空,記得多跟我的小孫女走動走動,對你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最後一句話,說得輕不可聞,若非周佳瑤離得近,只怕根本聽不輕。
周佳瑤見胡氏確實乏的厲害,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這才起身。
她鄭重的行了一上晚輩禮,這才退了出去。
紅衣一直在廊下等着她的,除此之外,還有徐嬤嬤和一名少女,一併站在廊下。
“徐嬤嬤,你進去吧!”
徐嬤嬤知道,老夫人去後,自己是要去服侍世子夫人的。對於自己未來的主子,她有一定的認知,覺得自己似乎沒那麼容易打動她。所謂忠僕不侍二主,若不是老夫人有令,自己的後半生,可能就要在老夫人的墓前度過了。
“是!”徐嬤嬤微微點了點頭,進屋服侍胡氏去了。
周佳瑤這才把視線落到那少女的身上。
少女一身芙蓉色的衣裙,妝容淡雅,十六七歲的年紀,身材婀娜,舉止端莊。
“想必這位就是老夫人的嫡親孫女,忠勇伯府的二小姐了。”周佳瑤知道,這位二小姐單名一個‘眉’字。
那少女莞爾一笑,微微點頭,“世子夫人果然是蕙質蘭心。”她說話的聲音也很好聽。
單從容貌上說,榮府二小姐的姿色只能算是中等偏上。她的五官並不突出,但是皮膚很白,十分細膩,所謂一白遮三醜,這話不是沒有道理的。
榮二小姐正值妙齡,自有少女的明媚之姿,她身姿婉約,氣質如蘭,倒是彌補了自身五官的不足。
這是一個端莊出塵的少女,讓人瞧着舒服,真正的大家閨秀。
“二小姐謬讚了!你這一聲夫人,可是把我叫老了!不知二小姐多大?若是不嫌棄,咱們論論齒序年紀,以後以姐妹相稱纔是。”
榮二小姐似乎並沒有覺得這個提議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她微微勾了勾脣,輕聲道:“我今年十六。”
周佳瑤笑着,“巧了,我比二小姐年長,少不得佔個便宜,以後二小姐便喚我一聲姐姐吧!”
榮二小姐輕聲道:“長姐出嫁時,我還小,家裡沒有別的姐妹,平日裡覺得很是孤單!如今小女子與世子夫人一見如故,多了一個姐姐,真是高興還來不及呢!”她從善如流的喚了周佳瑤一聲:“姐姐。”
周佳瑤點頭,想來胡氏之前跟這位榮二小姐通過氣了!胡氏讓她照顧這位二小姐的意思很明顯。
或許胡氏還是不想讓孫女嫁給四皇子吧!但是如果聖旨一下,便是再無挽回的餘地了。
“老夫人身體這個樣子,怕是支撐不了多久了,妹妹,府上可有什麼打算?”
榮二小姐眼中閃過一抹悲痛,只道:“祖母的壽材棺槨,都已經備好了。”
榮府對胡氏的身後事,已有安排。
老夫人也曾說過,她死後,不願意葬於京中,希望兒子能夠扶靈回鄉。
或許,這對榮顯伯來說,是一個很好的契機。
他手中的兵權,已經交出去七七八八了,至於爵位嘛!京中空有爵位,領個俸祿和尊榮,沒有什麼實權的人家海了去了!
那是忠勇伯府一直想要的東西。又或者說,是胡氏一直以來的希望。
但是,夢想是好滴,能不能成真就不好說了。
她和榮二小姐纔剛剛認識,甚至這一切都是在胡氏的期望下達成的,有些話,實在不應該說得太清楚。
“我先回去了,妹妹若有空,可以到遞帖子到國公府去,我一個人也是閒着,妹妹來了,還可以陪我說說話。”
榮二小姐屈了屈膝,道:“妹妹記下了!”
二人肩並肩出去,往二門上走。
紅衣跟着周佳瑤後面,臉上雖然沒啥表情,但是心裡卻好奇死了!
夫人跟這位榮二小姐,好像是第一次見面吧?那啥,自家夫人的脾氣,她是多少了解一些的。夫人最不喜歡麻煩,一向懶得交際應酬,啥時候開始跟第一次見面的人這般投緣了?
她搞不懂。 www⊕тт kдn⊕C○
榮二小姐剛把周佳瑤送出去,那邊便有人來請,說是老夫人要見她。
榮二小姐匆匆忙忙的往胡氏的院子裡去了。
胡氏這會兒剛喝完藥,小憩了片刻,覺得精神頭好多了。
榮二小姐瞧見胡氏的氣色,一顆心纔算是落回到了肚子裡去。
“祖母!”榮二小姐是胡氏帶大的,她雖不知道胡氏的真實身份,但亦對胡氏農婦的身份不太相信。
胡氏瞧了瞧榮眉,這是自己一手帶大的孫女啊!
忠勇伯的這個老來女,比他自己的孫子也沒大幾歲。這孩子像她父親,生得還算好,最讓胡氏看重的,是她從小到大的性格,氣度。
這孩子從小就穩重,做事有條不紊,不愛與人逞口舌之中,卻能做到凡事心中有數!她在世族貴女中名聲不顯,有些人甚至都不認識她,但是隻要跟這孩子打過交道的人,就沒有不說她好的。
她的孫女,是個心思通透之人。
胡氏握着榮眉的手,十分感慨的道:“孩子,祖母的話,你記住了沒有。”
榮眉微微遲疑了一下,隨即點了點頭。
“你一定是不太理解祖母的做法,不明白爲何祖母會讓你與世子夫人多多親近。”
榮眉想了想,如實道:“世子夫人與往常那些人,確實有些不大一樣!”她們也是初次見面,相交泛泛,實在不好做過多的評價。
不過祖母是有大智慧的人,聽她老人家的話,肯定不會錯的。
“她是個好的,你只要記住,拿她當親姐姐相待,日後只要你不負她,她定然不會負你就是了。”
榮眉眼中閃過一抹驚訝之色,這話,說得有些過重了。
胡氏當下板起臉,道:“你要謹記我的話,來日方長,你總有明白的一天。”
“是,祖母,眉兒會謹記祖母的話。”
胡氏點了點頭,對她道:“你下去吧!趁我還活着,時不時的去世子府上走動走動,與世子妃親近,對你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榮眉點了點頭,“孫女記住了。”
胡氏閉起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榮眉咬了咬嘴脣,起身離開。
等人走遠了,胡氏才讓徐嬤嬤扶着她去內室歇息。
“去把我那個盒子盒來!”
徐嬤嬤驚訝的合不攏嘴,那隻盒子?
老夫人怕是有十來年沒看過這隻盒子了吧!現在突然要看這隻盒子,這是要做什麼?
徐嬤嬤連忙取了鑰匙來,把胡氏平時最寶貝的那個盒子取了出來。
胡氏抱着那個盒子良久,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你下去吧,我一個人呆會兒。”
徐嬤嬤想要勸兩句,可是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勸,便退了下去。
胡氏撫摸着盒子上的花紋,彷彿被記憶帶回到了幾十年前。那時的她,還是個花季少女,對未來的生活有很多的想法。
可是誰能想到,自己的一生會被一個瘋和尚的幾句瘋話言中呢!
胡氏輕嘆一聲,把貼身戴着的鑰匙掏了出來。
那鑰匙很是小巧,看着也就寸餘大小。胡氏把鑰匙插到鎖眼兒裡,只聽咔噠一聲,盒子毫無預兆的彈開了。
裡面,有一張發黃的紙,看得出來,年代久遠。
上面的字跡,出自一位未不相識的和尚之手。雖然墨跡已經有些淡了,但是上面寫的每一個字,胡氏都記得清清楚楚。
早年喪夫,中年失子,晚年若得貴人相助,則子孫繁茂,家族昌盛。反之,昔年恩怨重現,冤魂遍野!
胡氏的腦海中,不由自主的想起往昔歲月,想到了青霞山莊的覆滅,想到了江湖上那段慘絕人寰的過往!
雨夜,河水被染成血紅色,風都是血腥味的。
她親眼瞧見了青霞山莊和滄海派的覆滅,也瞧見了江湖上大大小小的幫派被分解,滅門。
若是再來一場那樣的浩劫,她簡直不敢再想下去。
江湖的事,別人的事,她管不了。
可是她卻不能眼睜睜的看着丈夫的骨血,看着胡家的後代,再次經歷那樣的不幸。
當年那瘋和尚的話,都一一驗證了!
他寫下的那幾句話,就像是魔咒一樣,緊緊的跟隨了自己一生。她的喜怒哀樂好像都由這幾句話制定了似的。
胡氏呵呵的笑了兩聲,眼淚卻是不由自主的流了出來。
當年在危急關頭,自己還不忘帶着這個盒子逃離,將它藏了起來。後來她失憶,總算暫時躲過了這幾句批語,可是當她再次想起一切的時候,卻又是物事人非,驗證了那句中年失子的批語。
她恨啊!
老天對她,何其不公!
短短几句話,竟然定下了她身邊所有人的生與死!
可是,她卻不得不信命!
那個她命中的貴人,會是雲國公世子夫人嗎?
會嗎?
不管會不會,她都看不到了!
她能爲胡家,爲亡夫做的,都已經做完了!
接下來,或許就要看命運的安排了。
胡氏將那張發黃的紙撕碎,一邊撕,一邊流淚。
那薄薄的一張紙,就是她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