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着周幽的意思,這樣的人就應該送到莊子上去,放在府裡養着,太晦氣了。可是誰都知道,周翼聰這種情況的,去了莊子上就是個死!那些莊子裡的下人都是刁奴,怎麼可能悉心照料一個傻子?沒準還會在暗地裡苛扣他的用度,或者虐待他。
江氏死活不同意。
周幽最不耐煩這些事,反正只要不鬧到他跟前來,了也就不過問了。
本來這些事,平時都是馬氏處理的,可是馬氏被禁足了以後,王石就只能來找周幽來問這些事情。
宋氏還沒有掌管中饋之事,所以他也不敢去問,而且他多少了解一些那位的脾氣,只怕就是自己問了,她也只會不鹹不淡的回一句“府中之事不歸我管,你問老爺”好了之類的話,把他給打發回來。
不過,老爺發了話,事情就好辦多了,直接讓吳大夫給瞧瞧,加大劑量也就是了。
“是,老爺。”王石恭敬的行了禮,退了下去。
周幽覺得有些頭疼!家裡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兒,一樁樁,一件件,都應該是由女人管起來的,偏偏馬氏剛關進去,也不好朝令夕改,現在在把人放出來啊!
至於江氏和程氏,哼,一個個都是都是礙眼的,連個男丁都生不出來,要她們何用?
按着道理,江氏和程氏這個歲數,早就該掌家了。世族大戶們都有慣例,娶了宗婦以後,要由當家主母將宗婦放在身邊教導一段時間。一是看看宗婦的品性,二是教導一下新婦主持中饋的技巧。
可是馬氏是個愛權的,江,程二人又都是庶出,所以基本上沒有什麼機會出來主持什麼事務。
周幽本能的看不上自己的兩個兒媳婦,所以直接略過她們,想了想,還是決定去榮壽堂一趟。
他現在去榮壽堂越發勤快了。
周幽進院以後,見院裡已經沒了亂七八糟的樣子,原本受刑的人也不知道到哪兒去了。各種都清清爽爽的,不見一點污穢之氣,他就更滿意了。
下人們連忙行禮,有體面的丫鬟給周幽打簾子。
周幽進屋的時候,宋氏剛剛吃過飯,見周幽過來了,不免有些驚訝,就問道:“老爺怎麼這個時候過來了,可用了午飯?”
周幽這才意識到,已經過了飯點,他光顧着生氣了,連午飯都沒吃。
宋氏就嘆了一聲,“老爺,氣大傷身,您這又是何必呢!”隨即她轉頭吩咐王嬤嬤:“讓竈上的人給老爺做碗麪來,清淡一些,再做兩個小菜。”
王嬤嬤連忙去了。
周幽突然就笑了。
宋氏,她一直都不瞭解。
當初他們能夠走到一起,有一大半是爲了利益結合。他看中前途,覺得宋家名滿天下,娶了他們家的女兒,對自己將來的仕途也有好處。況且宋家的女兒,確實挺出挑的,容貌不算豔麗,但在娟秀之上,最主要的是她身上有一種淡然的氣質,讓人覺得很舒服。
娶妻娶賢,納妾纔看顏色。
宋氏管家確實有一套,可以稱得上是賢內助,只不過在兒子出事以後,宋氏就像一隻渾身長滿了刺的刺蝟一樣,每天都會歇斯底里的發火,甚至做了很多讓他顏面盡失,威風掃地的事情。
毫無疑問,那個時候周幽是痛恨宋氏的,恨不能休了她!如果不是看在女兒還小,她又剛失了兒子的話,自己一定會那麼做。
後來宋氏病了,她病了那麼久,看了很多大夫,吃了很多藥,可是一點效果也沒有!病一看比一年嚴重,慢慢的宋氏便避世不出,整個呆在榮壽堂裡,哪兒也不去了。她是強撐着給女兒選了夫婿,強撐着送女兒出嫁,到最後,力氣耗盡,眼看着瘦得就剩下一把骨頭了。
其實宋氏生病的時候,周幽也沒去看過她幾次,不知道爲何,卻能記住許多她生病以後的事情。
這會兒想起來,只覺得好笑。
還有宋氏,本來就因爲馬氏之事,對他心有芥蒂。雖然他這個人,在女色之事上並不荒唐,但他畢竟是個男人,畢竟那時候還年輕。馬氏算得上是他的青梅竹馬,若不是當年馬家家道中落,自己也不可能娶宋氏不是嗎?
宋氏介意他和馬氏有過首尾,更介意自己是最後一個知道的,所以即便兒子沒有出事以前,她對自己也是淡淡的。夫妻兩個相敬如賓,只是維持表面上的體面罷了。她是宋家的女兒,斷然不會做什麼讓人詬病的事兒,但是兒子出事以後,她把所有的尊嚴、臉面、教養、規矩,都拋在了腦後……
當年他們夫妻之間的關係很糟,可誰成想,老了老了,居然能夠和平相處了。宋氏還能關心他吃沒吃飯的問題。
說起來,還挺諷刺的。
只是他們之前的,所謂的夫妻情分,已經生疏了三十多年,宋氏現在對他的客氣和關心,是真心的嗎?
若非是有了慧心大師的那幾句話,她現在只怕恨不能把自己大卸八塊吧?
這些念頭在周幽的腦中一閃而過。
宋氏覺得他笑得蹊蹺,卻也不點破,只當沒看見。
“老爺來,可是有什麼事情嗎?”宋氏捻着手上的佛珠,道:“人已經處理掉了,老爺放心。”
周幽點頭,“你辦事,我很放心。”
宋氏心中一動,覺得這句話似乎不是爲了趙氏母子的事情做總結,好像是句開場白似的。
就在這時,飯菜做好了。
宋氏到了嘴邊的話就嚥了下去。讓人打水來,侍候周幽擦手,用飯。
一碗清湯麪很快就見了底。
周幽用帕子擦了嘴,微微的嘆了一聲,從心底往外涌上一種舒適的感覺來。
這個時候如果準備一引起大魚大肉的東西,他怕是根本吃不上去,本來就上了年紀,就該吃些清淡好克化的東西。這清湯麪似乎是骨湯煮出來的,除此之外,上頭就只飄着幾小塊翠綠的蔥花,吃起來非常爽滑。
兩道小菜也很清脆爽口,吃起來比山珍海味還舒坦。
說也奇怪,到了他這個年紀,他似乎把什麼都看淡了,當然,除了子嗣血脈傳承一事,似乎沒有別的什麼事情能讓他重新回年輕時的心境。就連一向被他得得最重的仕途,都被他暫時放下了。
或許說,他是不想不想再往上一步,可是如今的局勢,卻適合明哲保身,太冒頭,很容易從高處摔下來。
就像他現在吃的這小菜,湯麪,雖然清淡,沒什麼油水,可是卻能吃飽,還能吃得舒坦,恰到好處。
周幽讓丫頭侍候着漱了口,然後捧着剛剛送上來茶喝了一口。
“夫人,你的身體現在如何了?”
宋氏就笑了,跟周幽之前莫名其妙的笑,有些相像。
但是王嬤嬤知道,老夫人的笑容背後,還有極度的諷刺。
老夫人的毒已經解了五年之久了,雖然一開始,她還不敢以痊癒的模樣示人,只說吃了道長賜的藥,身體恢復了七七八八,但是需要要靜養,還需要調理。所以頭兩年,宋氏還是現以前一樣,避門不出,在屋裡唸佛,抄經。榮壽堂的院子裡,總是飄着藥香味兒,也總有丫鬟,婆子往外面倒藥渣。
那些確實都是調養身子,補氣補血的藥,可卻不是宋氏喝的。
後來,宋氏開始慢慢露面了,所以她是給人一種逐漸好起來的假象!真相只有極少數的心腹知道。
所以宋氏笑容背後的意思是:當初那個時候,你都沒來問我一聲身體如何了,現在明知故問,有意思嗎?
王嬤嬤低了頭,眼眶微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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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被宋家捧在手心裡養大的宋家大小姐,自從嫁進了周家,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
王嬤嬤擡起頭,把她的不甘心和委屈嚥了下去,她相信老夫人的,她們的好日子,就要來了。
宋氏的笑,讓周幽有些不自在,可是還沒等他想明白那笑是什麼意思時,宋氏就開口了。
“老天憐憫,我現在的身體還算不錯,能吃能睡,無痛無病,比年輕的時候還要強上幾分。”
宋氏的話,一下子把周幽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
“哦,精神也還好?”
“還好!”宋氏點頭。
王嬤嬤突然道:“老夫人眼睛還好呢,自己穿針引線都不成問題。”
周幽就皺眉,“你費那個工夫幹什麼,交給丫頭們去做吧!府裡又不是沒有繡娘。”
宋氏樂呵呵的道:“是繡的佛經,哪能假他人之手?”
“哦?”宋氏這個歲數,還能繡佛經,還能穿針引線,確實不容易。不過,能繡佛經,想必也能看賬吧?
宋氏見周幽略有所思的模樣,便道:“老爺有話不防直說。”
周幽思量了一番,才道:“馬氏膽大妄爲,品行不端,所以被我禁了足。”
宋氏沒說話。
周幽這才又道:“家裡大小事物繁多,不可一日無掌舵之人!兩個媳婦都不爭氣,也沒見過什麼世面。按我的意思,是想讓夫人把這個家先管起來。”
宋氏微微挑眉,脣連帶着一抹玩味的笑,“先?”
周幽愣了愣,彷彿在宋氏的臉上看到了昔日那個明眸善睞的少女,他心裡的某一處像是被燙了一下似的,端着茶杯沉思起來。
宋氏的意思很明顯,要麼不管,要麼就全部接手。
“老爺,說實話,依着我的性子,這府裡的爛攤子我是不樂意管的。我不掌中饋已經快二十多年了,全府上下怕是也沒有幾個願意聽我差遣的。再者,如果老爺讓我掌家,我自有我的一套方法,肯定與馬氏不同,府中上下總要熟悉一段時間吧?難不成底下人剛剛熟悉了我的差遣,這掌家的權力又異手了?要是這樣的話,我可不幹!老爺想找打短工的,還是換個人選吧!”
宋氏一向不是個多話的人,她向來是說三分,留七分,腦子不夠用的都不能跟她說話。難得她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不是諷刺,不是擡槓,也沒有踩低誰!
她說得都是實話。
周幽就想,以前宋氏病着,讓馮氏掌家也是無奈之舉,總沒有讓男人管理後宅的規矩吧?
現在宋氏好了,不管怎麼說她又是正頭奶奶,這家裡的中饋,理應交還到她的手裡。
周幽又想到了王夫人,她原先與宋氏並無交情,可是宋氏願意出來走動以後,王夫人便願意跟宋氏來往,還跟她去寶剎寺。可見妻,妾之分,到時候都是天壤之別!所以這麼多年了,馬氏也沒能打到貴婦圈子裡面去,其實別人不願意跟她走動,主要還是因爲她的身份。
還有就是,萬一那個周瑾真是自己的兒子,他們一大家子早晚是要回來的!難不成嫡子回來了,還要讓庶母壓在他的頭上?還要讓馬氏去教導他媳婦?
沒有這個道理啊!
周幽點了點頭,“夫人所言極是,是爲夫糊塗了!那麼明天我便讓王石給你送賬本和鑰匙來。”
宋氏點了點頭,眼中並無欣喜之色,只道:“我要近二十年府中上下所有的賬本。”
周幽神色不明,只猶豫了一下,就同意了,“好!我讓王石陪着你,把庫房開開,你想怎麼對賬都行。”
宋氏起身,朝着周幽福了福,“謝老爺體諒。”
周幽揮了揮手,“你我之間,無須這樣客套。”他把茶杯放到桌子上,起身後,“你歇着吧,我去處理公事。”
宋氏親自送了他出門,然後站在廊下,望着院子裡的樹木出神。
王嬤嬤連忙道:“夫人,天涼了,回屋吧!”
宋氏擺擺手,“我想透透氣。”
王嬤嬤就轉身給她拿了件披風,下人們則是輕手輕腳的進廳裡收拾去了。
粗使婆子,打灑的丫頭,都遠遠的避開了。
宋氏攏了攏披肩,看着遠處有些灰撲撲的天空,若有所思。
王嬤嬤一句話也不敢說。
這是屬於宋氏的,難得的平靜。
宋氏卻突然開口道:“明天,會是個好天氣。”
可是就在此時,周府中的其他院子,卻是再難平靜了。因爲就在剛纔,周幽交待王石,讓他派人將馬氏屋裡的鑰匙,對牌,以及二十年來的所有賬冊都交到榮壽堂去。
風,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