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耀興出了馮湯的書房,站在廊下立了好久。
他雙拳緊握,雙目赤紅,怒氣衝衝的甩了甩袖子,大步離開了前院。
馮耀興沉着臉回了自己的院子,一頭扎進了書房裡。
下人們見他這個樣子,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跟着馮耀興回來的小廝是個伶俐的,他把書房外頭立着侍候的都攆走了,招手叫來一個平時裡處的好的小廝,命他給二門送個信。
兩個人耳語了幾語,那小廝點了點頭,往二門上去了。
馮耀興坐在書案後頭,想起方纔在前邊書房裡受的鳥氣,心裡一陣陣的不痛快。
老三也太囂張了,目無尊長,不分嫡庶,連個長幼有序都不講了!
什麼心裡有個想法,不成熟。
他那意思,分明是不想當着自己的面說。
防着自己,像防賊一樣!
說到底,還是父親慣的!
想到這兒,馮耀興的胸口處隱隱痛了起來。
他這個嫡子,在父親眼中,怕是連老三的一根頭髮絲都比不得。
他身爲國子監忌酒,才學雖比不得那些經世大儒,龍文閣的學士,但他亦是憑藉真才實學坐到這個位置上的。經義文章是看家本是,頭腦精明,爲人也絕非是鼠目寸光這輩。
但,今生父親就不看重他這個嫡子。
馮耀興只覺得胸口處堵得厲害,從小到大,父親偏疼三弟的一幕幕,都在他腦子裡像走馬燈似的一遍遍的過着。
要說起來,當年沒有老三的時候,父親對他還是挺不錯的。
家裡生了變故,父親被貶爲庶民,全家人都回到了鄉下,吃穿用物都與百姓無異。
從來沒有過過愁苦日子的父親,也開始下田耕地了。他穿粗布衣裳,像鄉下農夫似的戴個大斗笠,往日裡拿筆的手,也開始揮起了鋤頭,沒幾日,手上就磨出了水泡。
孃親那時候受了很大的打擊,還沒能從渾渾噩噩的狀態中清醒過來!家裡的事,都是父親和一個忠心的老奴在張羅。
吃的是粗茶淡飯,住的是茅屋陋室,穿的是粗布衣裳。
他們那時頂的是罪臣的名聲,抄沒家產,沒入奴籍,就已經是萬幸了。那時候過得是艱難萬分的日子,可是生活卻很逍遙自在,父子倆無話不說,父親時常教導自己功課,校考他的學問,給他講了許多的人生道理……
從什麼時候開始,這一切都變了呢!
如果父親不復起,那麼眼下這一切是不是就不會發生了。
馮耀興臉上帶出一抹痛苦的神色來。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響起敲門聲!
“誰?”心情正壞着,思緒又突然被打斷了,馮耀興的口氣很不好。
門外有人輕聲嘆了一口氣:“大爺,是我。”
馮耀興鬆了一口氣,穩定了一下情緒,才道:“進來吧!”
有人幫着郭氏開了門。
郭氏端着一個托盤,笑着走了進去。
書房的門,又悄無聲息的合上了。
“天氣漸熱,瞧着您這幾日歇得不好,我就親手給您燉了這潤肺安神的百合蓮子羹,您快來嚐嚐我的手藝。”
馮耀興的表情柔和下來,看着髮妻的目光裡帶着幾分感激:“何苦自己親手做這個,大熱的天,鑽到廚房裡,怪難受的。”
說話間,一碗百合蓮子羹已經輕輕的話到了馮耀興的面前。
“誰讓大爺嘴挑呢!別人做的,不是甜了,就是淡了!”
馮耀興拿起湯匙,笑着點頭,隨即往嘴裡送了一口百合蓮子羹。他一邊吃,一邊點頭。
淡淡的甜味兒在嘴裡化開,正是熟悉的味道,別人做不出來這個味兒。
馮耀興吃了小半碗,又漱了口,方拿起手帕擦了擦嘴,“還是夫人做的東西好吃。”
郭氏臉上帶了笑。
她三十出頭的樣子,容貌並不出衆,單論五官長相的話,勉強算得上是中人之姿。但郭氏膚白,而且性子溫婉,身上一股子書卷氣,瞧着便知她是從書香門第裡出來的,身上這股子雅淡的氣質,替她加分不少。
郭氏是大儒郭申的孫女。
郭申雖未入朝,但家風甚嚴,全族上下的讀書人加起來不知幾何!
郭氏也是出身名門。
馮耀興與郭氏成婚二十載,夫妻和睦,膝下育有兩子三女。馮耀興以子嗣興旺爲由,沒有納妾。這一舉動,也使得馮耀興和郭氏越發恩愛起來。
“大爺因何事愁眉不展?”郭氏輕聲細語的道:“我聽人說,你從老爺書房回來時,臉都是黑的!”
“哪個多嘴多舌的到你面前了?”提起這個馮耀興有些不自在,不過在妻子面前,他哪裡能藏得住話,況且府裡的情況,哪人不知,哪人不曉?
郭氏見丈夫這樣,心裡也不好受,但是老爺的心思和用意,豈是他們能更改的。
“夫君且放寬心,不管怎麼說,你也是嫡長子!三弟再怎麼樣,也越不過你去!況且,太太還在呢,不會眼睜睜瞧着的。”
馮耀興點了點頭,“你放心,我這邊還有幾樣事務要處理,你先回去吧!”
郭氏最是知道進退的,她起身道:“正好我去看看兒媳婦。”長子馮崦之妻鄧氏已經身懷六甲,桂花飄香的時候,他們也應該迎來自己的第一個孫輩了。
馮耀興送走了郭氏,揉了揉眉頭,整個人顯得有些疲憊不堪。
馮家與雲家,一直處於一種奇怪的關係上。
馮家既想借雲家的勢,又想將雲家世子除去,說到底,不過是想借着馮氏的手,牢牢握住國公府罷了。
雲國公是個糊塗人,他那個長子,倒是不錯。只可惜這麼多年來,兩家仇怨已經結下,除了你死我活之外,再無它法。
沒有了馮湯和馮耀宗在場,馮耀興也重新變回了鎮定睿智的模樣。
聽老三的意思,好像那些莽夫都是聽從一個人的號令。是那個最先發現了異常,將人撤了出來,才避免了一場不必要的風波。
麻……
他到底是誰呢?
還有大妹妹,她現在到底是個什麼情形?是真的中風了嗎?
馮耀興摸了摸下巴,眼睛裡閃過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陰沉之色。
·
心裡同樣不好受的,還有云霆雷!
原本一切都在計劃之中,可是好好的,舅舅的人爲什麼突然離開?
雲霆雷的情緒很不好。
此時他的容貌,較之前相比,有了很大的改變。
他瘦了很多,眼窩深陷,一臉的病容。
周家的人,怎麼就來得那樣及時?難道是他身邊的人出了差錯?
雲霆雷轉了轉微微渾濁的眼珠,暗想着,自己最信任的兩個人,一是耿凡,還有一個是胡秋。
胡秋年紀大些,辦事老練沉穩,一向不多言,不多語。
耿凡呢!年紀小,身手不錯,性子是滑了些,但是未必有膽子做背叛自己的事情。
到底是哪兒出了問題呢!
眼看着雲霆霄腦袋上的帽子就要變色了,偏偏橫生變故!
雲霆雷恨得牙根癢癢,猛的把桌子上的東西全都推到了地上。
廊下站着的幾個丫頭,聽到聲響後,都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二爺這脾氣,越發大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五食散的勁兒還沒過去。
梧桐院裡,雲如嬌正在替馮氏喂藥。
她讓人在馮氏的牀前放了一個繡墩,自己拿了調羹,將勺子裡的藥吹溫了,再往馮氏嘴裡送。
馮氏瞪着眼睛,意識全無,臉上毫無表情。若不是她的胸部一起一伏的,恐怕會讓人誤會也是一個死人。
雲如嬌盡心盡力的侍候馮氏,奈何馮氏沒有什麼意識,一碗藥喂進去,有大半碗是要吐出來的。
雲如嬌也不嫌煩,拿帕子一遍遍的給她擦,還親自給她擦臉,翻身子。
程嬤嬤看了也是不忍,勸過雲如嬌好多次,讓她多休息,這種事情,自有下人去做,誰也不敢怠慢的。
可是雲如嬌的性子太執拗,誰勸也不聽。
才幾天的功夫,人就瘦了一大圈。
別人不知道她是如何想的,雲如嬌自己心裡卻是一清二楚。
馮氏是她的娘,生她養她一回,她不能不知恩,不報恩。
之前母女倆有了齟齬,大鬧了一場,也是有些傷感情的。
這會兒看到馮氏像個活死人一樣躺在這兒,她心裡也十分不舒服,恨不能給自己幾個耳光。
但,這並不代表她原諒了母親。
母親手上,實在是沾了太多的血。
雲如嬌過來侍疾,一方面是想親力親爲,儘儘孝道。另一方面,她也是想替馮氏贖罪。
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總會跪在牀榻之前,誦經懺悔,希望能替母親洗去一身的罪孽。
並且,她開始茹素,一滴葷腥也不沾了。
這個消息,被段氏打聽了出來,並說與周佳瑤知道。
“要說這大小姐,脾氣雖然古怪些,但是是真孝順。那馮氏也不知道走了什麼狗屎運,竟能生出這樣好的閨女來。”
周佳瑤默默不語,不知道在想什麼。
段氏以爲她聽煩了,便道:“夫人若無事,奴婢就下去了,廚房那邊正準備晚飯呢,奴婢去瞧一眼。”
杏兒接話道:“大娘,這廚房裡能不能換着點花樣做吃食啊!夫人最近沒有什麼胃口,吃什麼都不香。”
段氏臉上帶了幾分疑慮,道:“可是夫人身子不妥當,用不用請個大夫來瞧瞧?”
周佳瑤擺了擺手,“瀟兒給看過了,並無大礙。只是覺得最近的吃食都有些膩歪。蜜汁火方、紅燒鹿筋、麻辣魚肚、燕窩燉雪蛤……天天這麼輪番轟炸下來,就是龍肉也不香了。”
她嘆了一口氣,又道:“現在倒是挺想前一陣子的香椿炒蛋,可是過季了,想吃也吃不着了。”
段氏想了想,猶豫着道:“莊子上,倒是有山菜,不如讓人去找找?”
山菜?
一瞬間,周佳瑤腦子裡閃過好幾個山菜的做法,“那敢情好,山菜,野菜,都敗火。拌點涼菜,做野菜餅子,都使得。”
一直在旁邊侍候,卻沒說話的琳兒聽了這個,當下驚訝的張了張嘴!
周佳瑤瞧個正着,“怎麼,很意外?”
琳兒搖了搖頭,“山菜新鮮,用這個做菜也是有的,只是一般的時候,都是精細的作法,卻沒聽過做野菜餅子……”
周佳瑤笑笑,“這算什麼啊!你在侯府長大,吃的用的,比尋常人家的主子都好,自然是不瞭解民間疾苦的。你大概也聽說了,我小時候是在鄉下長大的,那時候,日子過得苦,根本吃不飽飯。當時我們這一房人,因不是那家人親生的,便受了很多的苛待。人家吃乾的,我們喝稀的,人家吃細麪餅子,可我們卻連野菜糊糊都吃不飽。若是能吃到一個雞蛋,那真是連做夢都要笑醒了。”
不經意的提起往事,周佳瑤卻有一種物是人非的感覺。好像那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似的。
琳兒聽得目瞪口呆,現在瞧着夫人,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敢想,當初她居然過過那樣的日子。
“好了,你們都下去吧!段大娘,你吩咐廚房炒兩個清淡點的菜便好!往後也不用做太多菜,我一個人,哪裡吃得了那麼多。”
段氏連忙應了一聲,退了下去。
杏兒和琳兒相視看了一眼,這才行禮退了下去。
周佳瑤用手託着下巴,呆呆的望向某一處。
也不知道世子現在到哪兒了。
他們安全不安全,可找着二哥了?
但願他們都能平安回來吧!
周佳瑤的祈禱,雲霆霄聽不見,但是他卻知道,自己必須活着回去。
他手下的兵馬加起來足有萬人。
一萬人浩浩蕩蕩的往山裡走,就是有賊,也會給嚇跑的。
雲霆霄知道焦南山裡的匪不簡單,若想制勝,只能兵行險招。
所以他將人馬一分爲二,自己帶着一小隊親隨,幾個心腹,化妝成販貨的商人,一路由北向南,往焦南山進發。
大隊人馬則是由副將帶隊,在離焦南山百餘里的鎮子中駐紮,爲的就是迷惑敵人。
果然,很快焦南山裡的探子就下山了。
他在城外轉悠了幾天,又進城轉悠了一圈,然後才返回老巢。
朝廷派人來剿匪的事情,很快就傳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