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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格拉在前,基督山在後,他們穿過許多華麗的房間去小客廳見唐格拉夫人。

在一般情況下,唐格拉只有在帶領客人時纔有理由進這小客廳,而且他在這裡受到歡迎還是冷淡,要取決於來客的這張臉能否取悅於男爵夫人。

兩個人進來的時候,唐格拉夫人正坐在鋼琴前面,呂西安·德佈雷坐在針線桌前翻一本畫冊。伯爵來到之前,呂西安已經向男爵夫人講了許多關於伯爵的事。這些事情極大地激發了男爵夫人的好奇心。

唐格拉進來,男爵夫人向他投來一個微笑,這可不是常有的事。伯爵朝男爵夫人一鞠躬後,男爵夫人回以隆重而優雅的屈膝禮。呂西安和伯爵認識不久,兩個人客客氣氣地打了招呼,呂西安又向唐格拉親切而隨意地揮了一下手。

唐格拉向男爵夫人介紹伯爵,着重提到了伯爵來巴黎準備住一年,一年間打算花600萬。

聽了這樣的介紹,男爵夫人不由很有興趣地看了伯爵一眼。

在男爵夫人與伯爵說話不久,一個侍女走到女主人身邊,湊近她的耳朵低聲說了幾句。男爵夫人的臉一下子變得刷白,“不可能!”她不顧場合地喊起來。

“可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夫人。”侍女回答說。侍女所說的是男爵夫人的馬不見了。

男爵夫人朝唐格拉轉過身去,問:“是真的嗎?”

“夫人,您聽我說。”唐格拉誠惶誠恐地說。

男爵夫人哪裡肯聽他的?她對伯爵和呂西安說:“我們家馬廄裡有十匹馬,其中有兩匹灰斑馬,是巴黎最好的駿馬。如今倒好,正是維爾福夫人要借我車子到布洛涅森林的時候,兩匹馬卻不見了。爲了幾千法郎,唐格拉竟把我的馬給賣了——我的馬呀!”

唐格拉愈發地惶恐了,說:“夫人,這兩匹馬才四歲,性子太烈,我一直替您提心吊膽的。”

“有巴黎最好的馬車伕給我駕馬,有什麼好擔心的?你總不至於哪一天把我也賣了吧?”

伯爵不動聲色地看着夫妻倆的“表演”,一個是那麼的聲色俱厲,一個是那麼的謙恭柔和。

唐格拉這時對伯爵說:“我應該把那兩匹馬讓給您,它們適合年輕人。”

“謝謝您,今天上午我已經買了馬,相當好,價錢也不太貴。”伯爵說着,還要呂西安看看他的馬。

呂西安向窗口走去,唐格拉趕緊走到妻子身邊,小聲地說:“夫人,今天有人出極高的價錢買這兩匹馬,高得讓您想不到,3﹒2萬法郎啊!這樣我從中賺了1﹒6萬法郎。您就別生氣了,我分給您4000法郎,2000法郎給歐仁妮。”男爵夫人只是狠狠地瞪了丈夫一眼。

“噢,我的上帝!”呂西安喊了起來。

這一聲喊使事情有了戲劇性的變化。呂西安看見的馬正是男爵夫人的馬,男爵夫人立刻跑到窗口,套在伯爵馬車上的果然是她的馬。

唐格拉驚得目瞪口呆。

伯爵也做出一副驚詫的樣子,說:“竟有這樣的事情?”

唐格拉狼狽不堪,擦擦頭上的汗。

男爵夫人眉頭擰成了疙瘩,預示着一場家庭暴風雨。呂西安藉口有事告辭,基督山覺得自己留下來會礙手礙腳,於是向男爵夫人一鞠躬,也退了出來。

“真是很不錯的局面!”伯爵從客廳退出時這樣想道,“希望有機會再認識那位歐仁妮·唐格拉小姐。”

兩個小時以後,唐格拉夫人收到基督山伯爵一封熱情洋溢的信,他說他不應該剛踏入巴黎社交界就讓一位漂亮的女士傷心。那兩匹馬又送了回來,每匹馬的耳朵上佩戴的玫瑰花結中央,都多了一顆鑽石。唐格拉先生也收到了伯爵的來信,請他允許給男爵夫人送上一份百萬富翁一時興致所至而送的禮物。

當天傍晚,基督山由阿里陪着去了奧特伊。第二天下午3點鐘左右,伯爵把阿里召到書房,交給他一個任務:過一會兒有一輛馬車衝過這兒,拉車的兩匹馬就是他昨天用的那兩匹灰斑馬。阿里必須想辦法讓那輛馬車在門前停下來。

阿里來到街上,在門口前的石板路上劃了一道線,然後回來把線指給一直盯着他看的伯爵,伯爵讚許地拍拍阿里的肩膀。

接着阿里來到小樓臨街的牆角,吸着他的長管菸斗。

一切如伯爵期望的那樣,將近五點鐘的時候,一輛馬車瘋了一般橫衝直撞地過來。車伕拼命地試圖把馬拉住,然而那兩匹烈馬完全失去控制,風馳電掣般地狂奔。

車上是一位年輕女人和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兩人緊緊地摟在一起,嚇得面無人色,魂不附體。

路上的行人看到馬車時刻有車毀人亡的危險,嚇得哇哇直叫。

阿里馬上放下菸斗,從口袋掏出套索,朝前拋過去,那套索正巧把左邊的那匹馬兩隻前蹄套住,阿里被馬帶着向前拖了三四步,這時那匹馬的前蹄已經完全被套緊了,它雙膝一彎,跪倒下來,壓在轅杆上。壓斷的轅杆使另一匹馬再也無法向前跑。車伕乘機跳下車,而阿里用他鋼鐵般的手指緊緊扣着第二匹馬的鼻孔,直到它臥倒在那匹馬的旁邊。所有這些都發生在一瞬間。

在這一瞬間,基督山領着好幾個僕人衝到了出事地點。

女人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客廳沙發上。孩子雖然還沒有醒過來,但已經沒有生命危險。基督山用一種血紅色的藥水在孩子的嘴脣上滴了一滴,孩子便睜開了眼睛。

獲救的女人是埃洛依絲·維爾福,她是因爲好奇唐格拉夫人的馬,才借用她的馬車試試。

基督山順理成章地告訴了埃洛依絲關於兩匹馬的故事,也等於告訴了她自己就是基督山伯爵,因爲昨天唐格拉夫人對埃洛依絲講了許多關於伯爵的事。

埃洛依絲對基督山說:“維爾福先生一定將對您感激不盡,您救了他的妻子,您救了他的孩子。真的,要不是您那勇敢的僕人前來相救,我們母子倆今天就沒命了。”

埃洛依絲還希望基督山能允許她對那位僕人給予重賞。

“夫人,您的心情我理解。”基督山說,“但請您不必如此厚待阿里,稱讚和賞金全都免了吧,我不能慣他養成這種習性。他救您就是爲我效力,而爲我效力是他的本分。”

阿里進來的時候,埃洛依絲爲了表達她的感激,要孩子謝謝阿里,卻不料孩子撅起嘴,傲慢地把臉扭到一邊,說:“他太醜了。”

維爾福夫人對孩子訓斥了幾句,但她說得太溫和了,根本不會起作用。

看上去阿里聲色不動,但他微微顫動的鼻翼說明他的心受到傷害。

“先生,您常住這兒嗎?”準備告辭的維爾福夫人問,

“不,夫人,這是我買的一個歇腳的地方,我住在香榭麗舍大街30號。”伯爵回答說,然後要阿里把那兩匹馬套到他的車上,送母子倆回家。維爾福夫人的車伕留下來修理馬車,等修好了,用他的馬直接送到府邸。

維爾福夫人回到家,就立刻給唐格拉夫人寫了一封信。在那封信裡,她敘述了那驚心動魄的一幕,竭盡辭藻誇讚基督山伯爵,並明確地表示她要再見到基督山伯爵。

這一天的晚上,到處都在談論奧特伊的事。高尚的外國人基督山伯爵一下子成了風流女士們心目中的英雄。

第二天,維爾福穿上黑禮服,戴上雪白的手套,帶了穿着筆挺號衣的僕役上了馬車,來到香榭麗舍大街30號。

僕人通報維爾福先生來訪的時候,伯爵正俯身靠着一張大桌子,從地圖上查看聖彼得堡至中國的路線。

檢察官就像步入法庭一般

,邁着莊重拘謹的步伐走了進來。

乘着鞠躬還禮的時候,伯爵仔細地看了維爾福一眼。維爾福雖然不再年輕了,但那張一本正經自以爲正義化身的臉沒有改變,說不定在必要的時候繼續欺騙那些可憐的不幸者。而維爾福現在更想看看這位“高尚的外國人”究竟是何許人士。作爲法官,他可不相信別人說得天花亂墜的奇事。

“先生,得知您救助了我的妻兒,自感有義務向您當面致謝。所以請允許我履行這一義務,向您表達我感激之情。”維爾福說,完全是一副法官的口吻。

伯爵冷冰冰地回答:“先生,我能爲一位母親保護她的兒子感到欣慰。衆所周知,母愛是最神聖的感情。我有幸能爲您履行了一項義務,感到光榮。因爲我知道維爾福先生對我的厚愛不是輕易肯給的。然而,這種厚愛不論多麼珍貴,都不能與我內心得到的滿足相比。”

維爾福沒有想到會聽到這樣的回答,不由一怔。他的目光落在地圖上,又有了新的話題:“聽人說,凡是在這地圖上標明的地方您都去過了?”

“是的,先生。”

“假如我像您一樣無所事事,我要找來做的事情一定會有意義得多。”

“您剛纔說我無所事事,那麼請問,您認爲您有事可做嗎?或者說得更明白一些,您正在做的事情能稱得上事嗎?”

兩個人的談話就是這樣的針鋒相對,維爾福的拜訪也變成了兩個人對哲學、人生、社會的爭論。

在檢察官走遠以後,基督山衝他的背影擠出一絲輕蔑的微笑,然後去看埃黛,也就是那位希臘美女。

這時是中午12點鐘。

埃黛是一位獲得自由的奴隸,可以自由地離開基督山伯爵,但她愛着基督山伯爵,希望每天能看見他,永遠陪伴着他。而基督山只把她當一個孩子來愛護。

看過了埃黛,基督山來到了梅萊街7號。這裡住着馬克西米利安、朱麗、埃馬紐埃爾,他們是伯爵的新交,也可以說是老熟人。

伯爵受到了這一家人的熱烈歡迎。而伯爵也看出來,這是一個很幸福的家庭。伯爵後來從馬克西米利安的口中也得到了印證。

年輕人說,雖然朱麗和妹夫埃馬紐埃爾每年有2﹒5萬里弗的年金收入,但他們覺得跟富翁一樣富有。摩萊爾先生去世時,留下50萬法郎的家產,他和妹妹各繼承一半。妹妹和妹夫埃馬紐埃爾結婚時,妹夫沒什麼家產,他接過公司後,經過6年的苦幹,掙了25萬法郎……

聽着年輕人講這些往事,伯爵心情舒暢,覺得是一種靠自己的雙手獲得的幸福,讓人踏實而問心無愧,因而更讓人去珍惜。

正如埃馬紐埃爾說的:“那些生在帝王家庭的人,一生無憂無慮,他們是不會懂得幸福是什麼。也只有那些在狂風惡浪的大海中經歷死裡逃生的人,才認識到晴朗的天空是多麼寶貴!”

看到的,聽到的,讓基督山不只是激動了,他的聲音都因爲顫抖而嘶啞了。

一家人又提到了那位天使——曾經在危難中救助他們的恩人。那隻錢袋被作爲家裡最貴重的珍品,罩在一隻水晶罩裡,放在客廳最顯眼的地方。那一張紙條,那一顆鑽石都還在。直到今天,他們仍然想知道那個“水手森巴”是誰,尤其想看看他,一有機會,他們就打聽這位恩人的消息。

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馬克西米利安,他是愛德蒙·唐泰斯。”當馬克西米利安說到父親臨終時最後說了這一句話時,伯爵的臉剎那間蒼白得令人駭然,他說不出一句話,只是把表掏出來,像是忘記了時間似的,接着拿起帽子,匆匆向朱麗致意告別,侷促不安地同埃馬紐埃爾和馬克西米利安握了握手,然後大步離開了客廳。

愛德蒙·唐泰斯!還有人記着這個名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