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章

就在此刻,一陣蟻語傳入耳中:“武同春,你不走還等什麼?此地的事交給老和尚,他會料理,假使再來一個老虔婆這等高手,你要走便難了,你真的想與醜女成親?”

武同春大感驚愕,這傳聲的人是誰?聽聲音與初逢“魁星娘娘”時,暗中指點自己的一樣,不錯,自己是犯不着跟對方搏命。

“無我大師”不怒不火地道:“女施主,違反天理人情,強求來的東西,恐怕會持之不久!”

醜女像是忍耐不住了,大叫道:“老和尚,你有個完沒有?大娘,你今天很有耐性。”

“魁星娘娘”被醜女的話一激,登時按捺不住了,雙掌倏揚道:“無我,這是你自己找上門來的。”一圈一劃,登了出去。

震耳的佛號聲中,“無我大帥”揮袖相迎。

“隆”然巨響聲中,罡風匝地暴卷,塵砂如幕,數丈方圓之內,一片洪蒙,人影一觸而分,竟是勢均力敵。

塵砂落定,現場由暗而明。

醜女尖叫道:“大娘,他溜了。”

場中果然失去了武同春的影子,他已乘剛纔雙方對掌的機會,電馳而去。

“魁星娘娘”暴吼道:“老禿驢,我跟你沒完。”

醜女掠上一個土丘頂,縱目遠望,遠遠一個人影,電馳而去,已成了一個黑點,縱起嬌軀,追了下去。

“無我大師”哈哈一笑,行雲流水般地從反方向飄去,速度快得令人咋舌,有若魄影輕煙般。

“魁星娘娘”可能頭一次吃這麼大的癟,氣得臉孔發青,連連跺腳,望着老和尚背影消失的方向,恨恨地道:“好禿驢,你敢作弄老孃,總有一天要你後悔無及!”說完,尾隨醜女身後馳去。

別看她身軀龐大,奔起來可不含糊,輕靈利落,疾若飛鴻。

就在衆人離開之後,不遠的土丘後冒起一條瘦小的藍色人影,喃喃自語道:“武同春,你狠心毀了我,我要你慢慢付出相等的代價!”

他,正是被醜女放棄的藍衫書生,武同春並不認識他,僅只面熟,他爲什麼要說這種充滿怨毒的話?呆了片刻,他也離開了,丘陵回覆原來的寂靜,像什麼也沒發生過。

武同春一路狂奔,到了鎮外,雖然飢渴難忍,但他不敢停留,他知道對方不會放過他,毫不遲疑地繞鎮而過,舍官道,岔上小路,繼續奔馳。

掌燈時分,來到另一個小鎮,他遷自走向街道中央的“方家老店”,這是客店兼營灑菜的店子。

這小鎮距“無雙堡”約百來裡,是武同春自幼就熟悉的地方,而方家老店,是他固定光顧之處。

一腳踏進店門,兩鬢微霜的女店主東方大娘笑着迎了上前:“武大少,你上次來過,整整半年不見影子了,裡邊坐!”

武同春像見了親人般的堆下笑臉道:“大娘,這一向可好?”

方大娘道:“還不壞,只是掉了兩顆座牙!”

“我想隨便吃點東西就上路。”

“別急嘛!難得來一趟,怎麼,想家心切?”

“沒這回事,我是離家,不是回家。”

“啊!走!走,到後面去,前面嘈雜不清靜。”

武同春熟路輕車,穿過酒座,進人後院,一明一暗的小軒,十分清幽,他步入明間坐下。

緊跟着,小二送上了茶,布了杯筷,工夫不大,酒菜隨來,小碟子,十分精緻,盡是他平素喜歡吃的菜餚。

武同春自斟自飲,回想此次離家後所遭遇的一切,不禁感慨萬分。

片刻,方大娘又走了進來,親切地道:“前面事忙,我不能陪你,你自己多喝幾杯吧。”

武同春笑道:“大娘儘管去忙,我在這裡等於到了家。”

方大娘停步又道:“不見外才好。”

說着,忽然嘆了口氣道:“武大少,找一想起小姐子凝碧便忍不住傷心,她真難得,又可人,又懂事,老天實在沒眼睛,竟讓她在坐褥中遭了意外,唉……她留下那孩子還好吧?

叫什麼來着……對了,遺珠……”

武同春的臉沉了下來,內心陣陣隱痛。

方大娘忙見風轉舵地道:“我知道提起她你會傷心,喝酒吧!我得到前面去照應,等會再陪你聊。”

武同春訕訕地道:“大娘請便。”

方大娘深深望了武同春一眼,出門去了。

這一提起被火燒成焦炭的妻子凝碧,武同春頓時飲食乏味,他不是難過,而是恨,心靈上的創傷,是不易平復的,因爲他太愛凝碧,所以恨也就更深,人生真正的婚姻只有一次,所以失敗也只有一次。

突地,一個黑衣蒙面人出現門邊。

武同春心頭一震,喝問道:“什麼人?幹什麼的?”

蒙面人脫手擲出一物,轉身而沒。

武同春伸手接住拋來之物,起身追出,對方已失去蹤影,回到桌邊,攤開掌心,一看,是一塊三指寬的銅牌,上面刻着乾坤二爻的符號,不由心頭大凜,暗忖:“照圖記,該是‘天地會’之物,這代表什麼?想不到對方已追蹤而至想到‘天地會’,那女巨人“魁星娘娘”與醜女的形象,便又在眼前晃動。

方大娘端了個盤子,走了進來,朝桌上一放,道:“這是你最愛吃的油酥乳鴿,大娘親手替你……”

突地瞥見武同春手中的銅牌,陡地面色大變,慄呼道:“這怎麼回事?”

武同春道:“剛剛一個蒙面人送來的。”

方大娘顫聲道:“天地符!”

武同春眉頭一緊道:“什麼叫天地符?”

方大娘拭了拭額上的汗,道:“是‘天地會’的死亡令,接到這令的人,只有等死。”

武同春咬咬牙,不吭聲。

方大娘麪皮抽緊,搓着手,惶急地道:“我的好大少,你怎會招惹上‘天地會’?”

武同春只好把碰上醜女的經過說了一遍。

方大娘頓足道:“這怎麼得了,那醜女是天地會主的寶貝女兒,外號‘魔音女’……”

武同春脫口道:“‘魔音女’?不錯,她的聲音是很好聽。”

方大娘瞪眼道:“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情說笑……這……怎麼辦?”

武同春立起身來,沉聲道:“大娘,我馬上走路!”

“走路?你走不出一里。”

“那也未見得。”

“武大少,接到符令的人,不管你本領通天,也沒人能倖免。”

“我不能坐在這兒等?”

“你讓我想想……”

“我非走不可,不能連累大娘。”

“廢話,你看扁了我方大娘。”

武同春怔住了,在他心目中,方大娘是個很能幹的女人,丈夫死了,獨撐門面,對他特別好,可從沒把她跟江湖二字聯想在一起過,想不到她能識得“天地符”,一口的江湖行話,難道她是真人不露相麼?心念之中,期期地道:“大娘,你……想什麼?”

方大娘道:“替你想保命之路。”

武同春又是一怔神,道:“保命之路?……不必了!”

“你什麼意思?”

“大娘是做買賣的,有身家,有性命,怎能爲了我而不顧……”

“噢!你倒是真夠武士風度,你被‘天地會’找上了,死了命一條,可是你得想想,你還有家人,對方會放過麼?”

武同春頓如泄了氣的皮球,這點他可沒想到,可是方大娘憑什麼不顧身家性命來維護自己?這人情上說不通呀!

‘天地會’等於是武林天下的主宰,憑她一個女流敢與抗衡?莫非……心念及此,下意識地打了一個寒顫,眉頭一緊,道:“大娘,我對你……不瞭解。”

方大娘一反常態地道:“不瞭解拉倒,沒時間敘舊了!”

越是這樣,武同春就越加狐疑不解,不捨地追問道:“大娘是武林人麼?”

方大娘不答所問,急聲道:“隨我來!”說着,進人暗間。

武同春只好跟了進去,只見方大娘挪開牀鋪,在壁間一按,牀鋪的位置裂開了一個地洞,武同春駭然,想不到這裡會有這等佈置。

方大娘用平指着地洞道:“下去,十二個時辰之後自己出來。”

武同春走近前去,一看,有石級延伸向下,看來是個地窖,登時心念電轉:“方大娘居心難明,如果自己狂測不差,這一進去,便成了甕中捉鱉……”心念之中,沉聲道:“大娘,我真不明白你爲什麼要平白擔這大風險?”

方大娘橫眉豎目地道:“以後你會明白的,下去,快!”

生死攸關,冤枉送命可不值得,武同春又道:“我想現在知道!”

話聲才落,以說腰間一麻,一個頭重腳輕,被方大娘硬生生推入洞中,身軀順石級直滾而下,“咋”一聲,洞門封上。

方大娘會猝然施襲,這是他做夢也估不到的,如果心裡有備,方大娘不會如此輕易就得手的。

落到實地,眼前伸手不見五指,由於穴道被制,他無法動彈,心裡那股子憤恨,簡直無法形容。

經過一陣激動之後,他又平靜下來,事己至此,只好從好處去想,假定方大娘是一片好意,有心要維護自己,但所持的理由很脆弱,雙方只是熟識,沒有什麼密切關係,她犯得着冒開罪“天地會’的風險麼?想好想壞,終歸是空的,目前最要緊的是解開穴道,否則將成待宰之羊。於是,他運起家傳心法,自解穴道,久久之後,徒勞無功,方大娘用的是什麼詭異手法?試了再試,依然沒有用,他只好死心了。

死寂的境地,他在等待不可知的命運。

人,只要有一口氣在,求生的慾望是不會止息的,他不停地想,想得頭都快炸了,還是計無所出。

十二個時辰,是整整一日夜,方大娘說十二個時辰之後自己出去,既然穴道不解,一百二十個時辰也出不去。

像有一年那麼長,武同春根本不知道時辰,只是奇怪,爲什麼不見人來下手?突地,他發覺穴道竟然自解了,這一喜簡直非同小可,他蹦起身來,心想:“想不到方大娘是個深藏不露的罕見高手,會用這種按時而解的神奇點穴手法。”

眼前景物模糊可辨,他恨不能立刻飛出去,定了定神,順石級而上,到了盡頭,上面實胚胚的,不知暗門如何開啓,根據聽來的經驗,他用手一寸一寸地摸索,終於,手指觸到了一個關捩子似的東西,左旋,右旋,沒有動靜,用力一按,暗門開啓,透入了天光,灰濛濛的,是夜晚。

他忽然感覺情況不對,暗門是在房裡,怎麼會有天光?一長身,登上地面,目光掃處,呆住了,眼前是一片瓦礫場,火災後的慘景,方家老店已蕩然無存。

這到底怎麼回事?附近的店鋪,照常營業,街上人來人往,還有不少閒人聚在場邊指點議論。

武同春的腦海在極度紊亂之後,呈一片空白。

這火是怎麼起的?如果是方大娘自己放的火,那她所付出的代價太大了,爲了一個並沒有深切淵源的人,毀去了辛苦經營的基業,值得麼?依情理而論,自焚似乎不可能,根本說不通。

最大的可能是由於自己的失蹤,“天地會”遷怒於店家而縱火焚屋。

人呢?是生還是死?方大娘親切誠摯的面容浮升腦海,武同春欲哭無淚,悲、憤、疚、恨交集,仰首向天,心裡道:“這種恩德,地高天厚,根本無法報答,當時自己爲什麼不離開?”

真的,仰首問天天無語!

他從懷中掏出那塊代表死亡的“天地符”,凝視着,眼裡迸出了血光,開口喃喃道:

“有生之年,我必滅此朝食!”

收起符令,轉出瓦礫場,混入人羣中,他想聽些消息。

驀在此刻,啼聲得得,人羣裂開,五騎怒馬,奔臨現場,停住。

馬上,是五個蒙面人。

武同春的怨毒衝胸而起,他判斷來的定是“天地會”的人。

五個蒙面人下了馬背,其中之一腳步踉蹌地踏人瓦礫場中,立定,拔出佩劍,倒轉劍尖從自己心窩刺入,晃了晃,倒了下去。

場外人羣爆起了一陣驚呼。武同春的頭皮發了炸。

這蒙面人爲何到此地來自決?另一個蒙面人走上前去,抓起自決者的屍體,回身搭上馬背,用繩索繫牢,然後四人上馬,疾奔而去。

驚心觸目的一幕,引來了更多的人,喧嚷成一片。

這是個令人忘不掉恐怖的謎。

武同春忽然感覺肩頭被人拍了一下,不由暗吃一驚,回頭望去,只見一個衣衫檻摟的老叫化站在身後,正目光炯炯的望着自己,心頭一動,沉聲道:“閣下是什麼意思?”

老叫化一甩頭道:“跟我來?”

說着,斜提打狗棒,轉身便走。

武同春心裡疑雲頓起,暗忖:“自己從來沒跟窮家幫打過交道,這老叫化素昧生個,莫非只是“天地會”的爪牙?”心念中,挪步跟了上去。

老叫化頭山不回地逕直走出鎮外。

武同春在三丈後緊緊相隨。

地點愈來愈荒僻,老叫化沒停步,反而加快。

武同春暗忖:“如果這要飯的真是“天地會”的爪牙,自己不是睜着眼走入陷阱麼?”

心意動處,身形一起,想超前截對方。

可煞作怪,老叫化似乎背後長了眼睛,他的身法也隨之加速速,晃呀晃的,像踏空飄行,武同春展盡身法,就是差那麼一點無法超前,這使他下意識地緊張起來,這老叫化的功力深不可測,後果着實難料。

但是,已經跟下來了,他不能再回頭,照對方身法,想走恐怕也走不掉,於是只好硬着頭皮跟下去,身法一弛,老叫化像通靈似的也慢下來。

氣氛顯得十分詭譎。

眼前,來到一片疏林中,老叫化終於停止了。

武同春一個彈身,站到對方正面丈許之處。

老叫化仔細端詳武同春,天黑,老叫化的目芒更亮,亮得像冷電寒星,看上去很嚇人。

武同春努力鎮定了一下心神,開口道:“閣下有何見教?”

老叫化咳了一聲,咯地吐出一口濃痰,撫撫胸,這才道:“年輕人,你的膽子也太大了點!”

武同春錯愕地道:“此話怎講?”

“剛纔鎮上那一幕你看到了?”

“是的,怎樣?”

“你知道對方來路麼?”

“在下判斷是“天地會”的人!”

“不錯。”

“那是怎麼回事?”

“那名武士因爲未能完成使命,所以到現場自決,這是“天地會”的會律。”

武同春打了一個冷噤道:“什麼使命?”

老叫化冷冷地道:“殺你!”

武同春登時星目大張,領悟過來,那自決的蒙面人,就是方家老店傳“天地符”的人,“天地會”的作風夠殘忍,對自己人如此,對外人可想而知,只是這老叫化如何知道這內幕呢?除了方大娘,沒有第三者知道這件事,當下慄聲道:“閣下怎麼知道的?”

“老要飯的要飯張口,要錢伸手,現鐵現食不須愁,吃飽睡足,不找些閒事管,準得生病,告訴你,是偷聽來的。”

話說的很風趣,但武同春卻笑不起來,他知道這老叫化是個非凡的風塵異人,當下改了稱呼道:“前輩怎認得晚輩?”

老叫化打了個哈哈道:“知道老子,當然認得兒子。”

武同春不由肅然,拱手道:“諒來是父執之輩,請問前輩如何稱呼?”

老叫化搖頭道:“要飯的稱呼不外叫化、乞丐、討口,另外還會有什麼稱呼?”

武同春爲之氣結,對方不肯說,他當然沒理追問,轉了話題道:“請問那把火是怎麼起的?”

老叫化“嗨”了聲說:“十年來老要飯的是方家老店大門的常客,方寡婦非常夠江湖,舍了飯菜還帶酒,她不知發的那股子瘋,燒了店,也斷了老要飯的路。”

武同春激動地道:“店是她自己燒的?”

老叫化道:“誰說不是!”

武同春窒住了,方大娘爲了自己而縱火焚店,這犧牲太大了,她爲什麼要這麼做?躲了初一,逃不過十五,“天地會”是不會放過自己的,焚了店並不能解決問題,這實在是天下之策,但這筆深恩,卻是無可比擬的,心念中,道:“這麼說,店裡的人無恙?”

“嗯!大概是。”

“不知去了哪裡?”

“這要飯的便不知道了。年輕人,你實在是膽大包天,週近百里之內,均是“天地會”

的天下,爪牙遍地,你竟毫不顧忌地現身……”

“是!晚輩太大意了。”

“大意?此後將寸步難行。”

武同春啞口無言,造成這種情況,該怪誰?藍衣書生,醜女,“魁星娘娘”,“天地會”的爪牙?都不是,怪自己不能堅持原則,伸手管這檔閒事,現在說什麼都嫌遲了,既成的事實是無法改變的。

老叫化接着又道:“要想自保,你有兩條路可走……”

武同春道:“那兩條路?”

老叫化道:“第一條,你從現在起,隱姓埋名,永絕江湖。”

武同春不假思索地道:“晚輩早有此意,但有個心願未了,所以暫時還辦不到,請問第二條路呢?”

老叫化目芒一閃道:“第二條路,充實功力,成爲無敵高手。”

武同春怔了怔道:“武學深如瀚海,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哪有所謂無敵高手?”

老叫化道:“你說的不錯,不過,所謂無敵高手,乃是指某個時期中,功力達到某一種極限而言,也就是說能冠蓋某一時期的一般高手。”

這番道理,似是而非,武同春淡淡地道:“武功的高低深淺,一半取決於高明指點,一半是時間與辛勤的累積,並非一賦可就,前輩以爲如何?”

老叫化沉凝着道:“完全正確,但就一個根基深厚的武士而言,情況略不同,只要得一個‘緣’字,更上一層樓並不難。”

武同春心中一動,這語調與“無我大師”如出一轍,這當中難道有什麼文章?江湖險惡不可不防,這老叫化本就現身得突兀,而自己除了那樁八年前的公案必然了斷之外,根本沒有理由立足江湖,更用不着爭強鬥勝,當下冷漠地道:“晚輩不敏,敬謝了。”

“咦!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晚輩無意武林事業!”

“你不想自保?”

“那是另一回事,晚輩自有打算,告辭!”

“年輕人,你該多想想。”

“晚輩想過了!”說完,拱手一揖,疾步離去。

老叫化望着武同春的背影,喃喃地道:“此子相當孤傲,必須隨緣待機,另外圖謀。”

武同春不敢再折回鎮上,順路茫無目的的奔行,方大娘爲他殷家的事,一直盤旋在心頭,這是難以報償的殊恩,使他感到非常痛苦,他怎麼也想不透方大娘何以甘付如此大的代價來救他,而事實上危機並未解除,那隻不過暫時脫過一次災厄而已。

突地,他想起了方大娘說過的一句話:“……你死了命一條,但你的家人……”他機伶伶打了一個冷顫,不錯,“天地會”的人極可能向自己的家人下手,這倒是不得不防,心念中,辨明方向,改道向“無雙堡”回奔。

他祈望着家人無恙,能來得及隱藏避兇。

正行之間,眼前人影一晃,兩名黑衣人攔在前頭,武同春吃了一驚,收住勢。

雖在黑夜,但黑衣人襟上的白色符志十分醒目。

其中之一冷森森地道:“你就是武同春?”

“是又怎樣?”

“沒有人在‘天地符”之下逃生過。”

“哼!”

“不必鬼哼,你最好自決,可以得個全屍。”

怨毒衝胸而起,武同春手按劍柄,冰聲道:“迫在下殺人麼?”

另一個黑衣人狂笑數聲,不屑地道:“殺人?你是站着說夢話。”

原先汗口的道:“別跟他廢話了,做了他好早回去覆命領功。”

“嗆嗆!”兩支劍出了鞘。

換在兩天前,武同春可能一走了之,但現在不同了,方大娘自毀家業,肇因於“天地符”,他不能逃避現實。

“呀!”暴吼聲中,兩支劍挾風雷之勢,同時罩到。

白光騰起,傳出刺耳的金鐵交鳴,兩名黑衣人雙雙彈開。

乍分倏合,凌厲的劍勢又告襲到,武同春殺念陡生,展出了家傳絕技。

“哇”地一聲慘叫,黑衣人之一連連倒撞,仰天栽了下去。

另一名厲叫一聲,亡命狂撲。

“錚”地一聲,黑衣人手中只剩下尺長一段劍柄,登時驚魂出竅,掉轉頭急遁而去。

就在此刻,一個使人毛骨悚然的陰冷聲音倏告響起:“站住!”

武同春心頭一震,目光掃處,一顆心劇跳起來,身前丈許之處,站着一個瘦長的黑衫老者,既高碧光,不知是什麼時候來到的。

那名剛剛開溜的黑衣人,又溜了回來,朝黑衫老者港施一禮道:“弟子童六參見巡監!”

黑衣老者哼了一聲,目光仍停留在武同春身上。

武同春心中有些不安,這黑衫老者被稱爲巡監,諒來必是個可怕的人物,單看那份長相就夠使人膽寒。

童六躬着着,聲音有些期期艾艾地又道:“稟巡監,這……這點子的身手,出乎弟子意料之外。”

黑衫老者“唔”了聲,冷冷地道:“所以……你就逃走了?”

童六單膝一曲,顫聲道:“弟子……是想求援!”

“求援?”

“是的。”

“童六,你還要花言巧辯?”

“弟子不敢。”

“怯敵圖逃,是犯了會規第幾條?”

單六的另一條腿也彎了下去,伏地叩頭道:“巡監明察,弟子說的是實話!”

黑衫老者冷森森地道:“說呀?第幾條!”

‘巡監……”

“說!”

“第……第三條。”

“怯敵……而逃者……者死。”

黑衫老者冷酷地說:“很好,你自己知道該怎麼辦!”

童六連連以頭叩地,哀叫道:“巡監恩典……饒恕弟子一次!”

黑衫老者道:“童六,本座不能改掉會律,立即行動,否則……你知道後果。”

童六突然站起身來,狂叫道:“我童六前生作孽,今世才投入豺狼羣中……哇!”

在黑衫老者揮堂之間,童六飛栽三丈之外,再不動了。

武同春看得雙目盡赤,“天地會”實在夠邪惡,方家老店燼場中,蒙面漢自絕的一幕又呈現眼簾……黑衫老老轉向武同春笑笑道:“姓武的,你手裡有劍,不勞本座動手吧?”

武同春劍尖斜向下撤,咬牙道:“閣下說說殺人的理由!”

黑衫老者陰測惻地道:“順我者生,逆我者死,這就是理由。”

武同春咬牙道:“‘天地會’一手遮天?”

黑衫老者陰殘地一笑道:“這是你最後說話的機會!”

說着,撩衣掣出一支竹節鋼鞭,比平時略細,抖了抖,徐徐揚起,凹入的雙眸,碧光大盛,從神情看,他十分凝重,並不敢託大,小覷了對手。

武同春心頭一凜,把功力運足十二成,準備背水借一,他有自知之明,如果不能制敵,便爲敵所制,後果不言可喻。

對峙、凝注,氣氛在剎那間緊張到了極限。

兩聲厲喝,同時傳出,幾乎小差先後,分不出是誰先出的手。

鞭劍交集,爆出刺耳的裂空聲。

雙方一觸即分,武同春自覺虎口痠麻,透氣上竄,而黑衫老者的左胸,裂了一道口,不見血,顯然僅劃裂外衫。

武同春駭然,這全力一擊,僅僅劃破了對方一些衣衫。

黑衫老者獰笑一聲道:“小子真是有一手,可惜功候不夠,如果換了你老子‘無敵劍’武進,這一個回合本座非見紅不可。”

這句話半點不虛,武同春家學淵源,但修爲還嫌不足,再奇奧的招式也得打了些折扣,但由於提到了他父親的名號,無形中激發了他萬丈雄風,爲人子者,貴在下墜先人之志,於是他大跨步,到了出手的距離。

黑衫老者冷哼一聲,鋼鞭出手,挾嘶風之聲。

武同春立即騰劍迎擊,用的是進手絕招,以攻還攻,氣勢、勁道,都到了他本身所能的極限,大有破斧沉舟之概。

鞭劍碰擊、扭絞、嘶鳴,劍氣與鞭風裂空有聲。

人影再次分開。

武同春有些氣促。

黑衫老者暴笑一聲,鞭幻成幕,朝武同春頭罩落。

武同春咬牙出劍,如潛龍昇天,想突破鞭幕,震耳欲裂的金鐵交鳴夾以一聲悶哼,武同春連打了兩個踉蹌,長劍幾乎脫手。

黑衫老者得理不讓,暴喝一聲:“躺下!”

如幻鞭影,再次罩出,比前一式更具威力。

武同春橫閃八尺,避過了這致命的一擊,鞭風砭膚生痛。

黑衫老吉一招落空,閃性驟發,彈步出鞭,用上了全力,疾如駭電奔雷。

武同春竭力封擋,長劍被直蕩了開去,人倒撞四五步,一口逆血溢了出來,眼前金星亂冒。

黑衫老者獰聲道:“小子,本座要把你砸扁!”

武同春腦海驟呈空白,他知道再難承受對方一擊……驀在此刻,一樣黑忽忽的東西,冉冉飄來,掛在一根樹架上。

武同春脫計驚叫道:“黑紗!”

黑衫老者連退數步,跟着慄呼道:“黑紗女!”

附近只稀疏幾株樹木,“黑紗女”不知藏有何處,但一片不能着力的黑紗能破風飄傳,單隻這一手,就相當驚人。

黑衫老者乾咳的聲,色厲內荏的道:“黑紗女,你是存心與本會作對?”

‘黑紗女”的聲音道:“人皆曰可殺,然後我殺之,不管被殺音是什麼來路。”聲音像來自虛無的空中,根本無法判斷方位。

黑衫老者又道:“黑紗女,你亮出標緻,意欲何爲?”

“黑紗女”道:“我不想殺你,你最好立刻上路。”

黑衫老者“嘿”地一聲冷笑道:“你準備庇護這小子?”

“就算是吧。”

“你跟他是什麼關係?”

“你廢話太多。”

“黑紗女,咱們各行各道,希望你別干涉本會的行動。”

“但我已經干涉了。”

“本會從來沒放過任何一個敵人。”

“哈哈!司馬一夫,大話唬不了人,識相的快滾!”

武同春心中一動,原來這位身任“天地會”巡監的黑衫老者叫司馬一夫。

司馬一夫眸中兇光閃動,掃向武同春,他想毀了他之後再走。

武同春立即察覺到了,作勢準備,他不明白“黑紗女”不知隱身在何處,以及插手的原因。

但似乎洞察場中動靜,傳來冷森森的聲音道:“司馬一夫,你敢妄動,此地便是你橫屍之處。”

司馬一夫怔了片刻道:“黑紗女,何不現身出來?”

“你想死?”

“你滾是不滾?”

“黑紗女,你說個理由,本座好覆命!”

“黑紗女”的話聲轉厲,道:“司馬一夫,你要是再敢多放一個屁,我要你永遠走不了,滾不滾?”

司馬一夫把牙齒咬了又咬,轉向武同春道:“姓武的,天下雖大,可沒你逃命之處,等着瞧吧!”

說完,又轉向空道:“黑紗女,咱們等着看下文了!”說罷,疾掠而去,遺下了兩具屍體在地上。

武同春吐了口大氣,還劍入鞘,定定神,開口道:“敬謝芳駕援手!”

“黑紗女”冷漠的聲音道:“武同春,你如果認爲我是救你,你就大錯特錯了!”

這話大出武同春的意料之外,也使他感到震驚莫明,期期地道:“那……是爲什麼!”

“黑紗女”道:“像上次我不殺你一樣,只是要你活着。”

武同春更加茫然,暗地一咬牙道:“總該有個原因吧?”

刺耳地一笑,“黑紗女”道:“如果你不健忘的話,當然會記得我上次說過的話,一個不怕死的人,可能怕活,所以我要你活下去。”

怪論,但其中必另有文章,武同春想探出對方的原意,無話找話地道:“芳駕的這番見解,在下不敢苟同。”

“爲什麼?”

“人爲萬物之靈,好生惡死是天性,自古以來,人其求長生之不暇,怎會有怕活?天下沒有不怕死的人。”

‘那你爲什麼不怕死?”

“這……情形特殊,不能作一般常理而論。”

“對了,我就是針對這特殊情況而作定語。”

犀利的口齒,武同春有些詞窮,想了想道:“芳駕根據什麼判斷在下不怕死的特殊情況呢?”

“黑紗女”道:“當然是有所本的。”

“什麼?”

“我不想說破!”

“那又爲什麼?”

“你應該懂的。”

“但……在下一點也不懂。”

“你一時想不到,但總有一天你會想到。”

“芳駕何不明白見示?”

“你定要知道?”

“在下想解開這個謎。”

“好,那我告訴你一點,你可舉一反三……”

話聲忽的中止,武同春感到一陣下意識的緊張,久久,才又傳來“黑紗女”

冷漠不變的聲音道:“比如說,一個人遭遇了什麼誅心痛苦的事,本已對人生乏味,活着是一種痛苦,但爲了某種理由他不得不活下去,明知不如死,但仍得活下去,在這種情況下,生與死沒有什麼分別,反正都是一樣!”

這番話,像利劍直刺到內心深處,武同春震驚莫名,連麪皮都起了抽動,暗忖:“這是影射自己家庭變故的事麼?的確,自己是爲了一個恨字而活,爲了恨而厚顏出江湖,生與死沒多大分別,死了是解脫,活着是要平心頭之恨,但,對方怎會知道這件公案呢?彼此素昧平生,連方大娘都不知道內情,太不可思議了,難道是巧被言中,可是對方言之成理,這未免……”

心念之中,打了一個寒噤,內心在隱隱作痛,這感受像一個不守婦道的女人做壞事,而被人看到。

沉寂了片刻,“黑紗女”聲音又告傳來!

“如何,懂了麼?”

武同春咬牙道:“不懂!”

“不懂,你在騙自己麼?”

“在下不懂的是芳駕何以會說出這番話,目的何在?”

“這何足爲奇,天下本來就沒有永遠的秘密。”

這句話,證實了對方是有所指,但爲了什麼?她爲什麼要過問別人的私事?武同春的臉色一變再變,夜色很濃,沒人看到,但他自己感覺得到,脫口道:“芳駕的意思是洞悉在下的秘密?”

冷冷一笑,“黑紗女”道:“膠多不釉,話多不甜,到此爲止,後會有期了!”

聲音頓杳,以武同春的自力,竟然沒發現有人離開,他窒在當場,一顆心在滴血,久久咬牙切齒道:“許中和,你這衣冠禽獸,你使我不能做人,你使武家門楣蒙羞,我不殺你死不瞑!許中和,你這隻狗,八年來,你躲在哪裡?”每一個字,都包含有無比的怨毒,無比的恨。

突地,一個奇異的念頭衝上腦海:“許中和一表非凡,看外表,足以顛倒任何女子,莫非‘黑紗女’與他是一路的,不然,她怎會知道這秘密,又如何會說出這些嘲弄近於惡毒的話?……”心念及此,忘形地大叫道:“黑紗女,我有話問你。

沒有反應,對方是真的離開了。

起先是基於好奇與驚異,現在,變成了無比的屈辱,恨,又加深了一層,恨使他無視於殺人於無形的一代恐怖女煞星。

他回想“黑紗女”說過的每一句話,越想,越不是味,這是存心公然侮辱,徹底否定了人的自尊。

於是,他想到葬身火窟的前妻,忍不住再次出聲道:“吳凝碧,你死了,但我仍然恨你,你毀了武同春,毀了無雙堡,你該下地獄,轉入畜生道。”

夜幕深垂,四野寂寂,武同春繼續上路,目的不變,仍奔無雙堡。

又是夜晚,二更將殘,武同春回到了家門無雙堡。

這曾經顯赫一時的巨堡,現在只剩下殘破的軀殼,敗落、淒涼,堡牆內,三分之二是廢墟,只前端臨近堡門的地方,還保留了幾椽差堪棲身的房舍。堡門早已封閉,那曾經馳過車馬,通向外的青石堡道,幾乎全已被野草侵蓋,無雙堡的威名已成過去,被人淡忘了。

荒廢的情景,代表了武林中的滄桑變幻。

武同春站在封死的堡門前,眼簾溼潤了,他連回想過去的勇氣都沒有。

照習慣,他從側方越牆而人。

一片漆黑,沒有燈火,一絲不祥的預感立襲心頭,心房登時收緊了,手腳有些發麻,額頭上冒出了冷汗。

“天地會”的魔爪,已先一步伸向了此地麼?屋裡會是什麼慘象?他不敢往下想,匆匆奔向正屋,惶然叫喊出聲:“錦芳……江姥姥……”

沒有反應,寂靜如死,氣氛詭秘而恐怖。

他的腿在堂屋外生了根,挪不動,頭腦有些暈眩。

意外業已發生,只是不知道嚴重到什麼程度。

一條人影,從堂屋裡撲出,人到劍到,朝武同春迎胸疾刺。

武同春本能地閃了開去。

撲擊的,是個披頭散髮的女人,衣衫不整,血跡斑斑,一擊不中,又電攻而上。

武同春長劍出鞘,定睛一看,再次閃開,口裡採呼道:“錦”芳,是我!”

女人住了手,狂喘着,她,正是武同春的繼室華錦芳。

武同春心思一陣狂亂,上前抓住華錦芳的肩膀,激顫地道:“發生了什麼事?”

華錦芳扔去手中劍,抱住武同春,放聲哭了起來。

武同春儘量抑制狂亂的情緒,等華錦芳發泄得差不多了,纔開口道:“錦芳,發生了什麼事?”

華錦芳鬆開手,止住悲聲,拭了拭淚痕,顫聲道:“真是禍從天降,半個更次前,突然闖來了七八個黑衣人,進門就動手,來人個個身手高強,江姥姥首先遭殃……”

武同春瞪眼慄聲道:“江姥姥她……遭了不幸?”

華錦芳道:“重傷。”

武同春吐了口氣道:“人呢?”

“在裡面躺着。”

“後來呢?”

“我拚力抵拒,也受了傷。”

“遺珠呢?”

“被……他們帶走了。”

武同春目眥欲裂地狂吼道:“他們帶走了遺珠?”

華錦芳道:“我們怎麼辦?”

武同春咬牙道:“他們走了多久?”

“盞茶時光,你早到一步便碰上了。”

“我去追……”

“追?你知道對方的來路?”

“知道?”

“什麼來路?””你還是不知道的好!”就在此刻,江姥姥扶着杖出現門邊。

武同春忙趨前道:“姥姥,傷得重麼?”

江姥姥打着顫道:“不要緊,絕對死不了。少主,你……對於遺珠難道沒有一點情份?

她被劫走。你好像不急?”

這話像一根刺,刺在武同春的心上,他對遺珠是不太關心,甚至於還有些厭惡,不說破沒什麼。說破了的確尷尬。

江姥姥又道“不是老身多嘴冒犯,實在忍不住不能不說,她有家,但像一個被人遺棄的孩子,沒人疼,沒人關心,唉!可憐的孩子,她有什麼罪?”

華錦芳變色道:“姥姥,你不嫌話說得太重了?”

江姥姥道:“我要說,我伺候了武家三代人……”

武同春一跺腳道:“我去追……”

華錦芳道:“對方是從廢墟那面走的。”

武同春彈身越屋,奔向廢墟,追,他實在毫無把握,就算追上,對方人多勢衆,能否救回遺珠還在未定之數。

對方擄人的目的何在?藉以要挾自己向該會投?心念之中,身形落人廢墟,首先入目的,是凝碧的墳墓。

他感到一陣刺心的痛苦,身形不自覺停了下來。

七八年過去了,他抹不掉對他的恨,她給他心靈上的創傷太深了。

大丈夫,男子漢,不怕斷頭流血,最戒懼的是幃薄不修,幾代人都擡不起頭,即使是販夫走卒市井者流,也絕不甘戴綠帽,綠頭巾之譏,可以使一個膽小如鼠的窩囊人操刀。更何況是有頭有臉,自命豪俠的人物。

凝碧園成了灰燼,凝碧本人葬身火窟也已八個年頭,但心窩的恨消不了彷彿隨着時日加深,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罪魁許中和還活在人間,他早該死一百次的。

恨,使他心腸變硬,變成另一個人,他幾乎不想營救遺珠,因爲她是孽種挪步,走近墳墓。

突地,他發現一團小小的黑歇伏在墓側,登時心頭大震,定睛一望,慄呼道:“是遺珠!”

人,是有人性的,恨能遮蓋一切,但不能掩滅與生俱來的良知。

武同春顫慄了,稚子何辜,竟然……小小的身軀一陣扭動,遺珠揉揉眼站了起來。

武同春激聲道:“遺珠,你沒事?”

“爹!”遺珠叫了一聲,張臂撲向武同春,武同春正待摟抱她,但小手才觸及他的腰身上,立刻又退了回去,在記憶中,她的爹不喜歡她,父女極少親近,從來沒被抱過,所以一剎那衝動過後,她本能地退縮了。

武同春垂下手,心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表面上的父女,中間隔隔了一重無法越過的牆,永遠無法。

默然了片刻,武同春吐口氣道:“遺珠,你不是被壞人帶走了遺珠睜圓了烏溜溜的小眼道:“是的,但娘把我從壞人手中武同春打了一個哆嗦,慄聲道:“你說什麼?”

“我說……娘!”

“你娘?”

“是的。”

“遺珠,不要亂說話,你娘在生下你之後就……”

“我知道娘死了,可是……人死了是會有靈的。”

江姥姥與華錦芳不知何時,也到了現場,華錦芳寒聲道:“遺珠,你是……鬼救了你的?”

遺珠大聲道:“不是鬼,是我孃的靈。”

江姥姥上前道:“孩子,你……你真看到了你娘?”

遺珠拉拉江姥姥的衣角,仰面道:“是的,姥姥,我真的看到了。您……受傷了?”

江姥姥老臉連變這:“你不怕?”

“自己的娘,有什麼好怕,娘還抱我……”

“抱你?”

“昭!”

“你娘什麼樣子?”

“像影子飄來飄去,不過……我一點也不怕。”

武同春厲聲叱喝道:“胡說,世間不會有鬼。”

華錦芳接話道:“小小年紀,還真會編,誰教你的?”

遺珠用手臂擦擦眼睛道:“是真的嘛!”

江姥姥冷叱道:“別罵她,也許她說的是真的。”

武同春冷哼了一聲道:“姥姥,你也相信小孩子的胡說?”

“不是,她是從空中飄來的,那些壞人嚇死了,直叫鬼,放下我就逃走了!”

“你娘漂亮麼?”

“看不見面孔,頭髮遮着,模模糊糊的。”

“她抱你時,手是熱的還是冷的?”

“好冷,像冰一樣!”

江姥姥幽幽地道:“真的是陰魂不散麼?”

武同春咬牙大叫道:“什麼陰魂不散,她有什麼不甘心的!她難道不該死?”

遺珠怯怯地道:“娘……該死?爲什麼?姥姥告訴我爲什麼?”

江姥姥搖搖頭,沒開口。

武同春悽苦地道:“冤孽!”

華錦芳聲音有些不正常地道:“同春,我看……把墳墓移到別處去吧。”

遺珠哭着道:“不要!不要把娘搬走,爹……不要!”

江姥姥道:“幾片枯骨,何苦再翻動,難道移了就會平安……”

武同春瞪着墓碑,挫牙道:“鬼也好,怪也罷,找我好了。你們回去,別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今晚的事,會再發生,你們暫時搬到在房去,現在就去收拾,我送你們走。”

華錦芳道:“你還要出江湖?”

武同春恨恨地道:“此事一日不了,我一日不安。對,我想到了……”

華錦芳道:“你想到什麼?”

武同春道:“世間根本沒有什麼鬼,我知道是怎麼回事了,現在不要多問,走,回去收拾。”

仍然是夜晚,但已是五天後。

武同春在五天前送走了家小,他又悄悄回到廢墟,他已經連續守了三夜,他在等鬼魂出現,他斷定是許中和搗的鬼,襲堡擄人的,也不會是“天地會”的人,如果是“天地會”的人,也不會留活口。

守株待兔,他並沒十分把握,但這是找到許中和的唯一途徑。

三更,遲升的月亮露了臉,廢墟中陰森的氣氛被沖淡了些。

武同春伏在廢墟邊緣一個特意佈置的土洞裡,他可以監視墟中的動靜,但絕不虞被人發現。

不斷地凝視,掃瞄,眼睛有些發澀。

突地,他發現廢墟中央亡妻凝碧的墓頭上,出現一個長髮紛披的女人身影,他的心提了起來,終於被他等到了。

揉揉眼,想看得仔細些,身影不見了,墓頭是空的。

是眼花了麼?還是真的有鬼?他心裡有些發毛,如果是活人裝鬼,那這人身手必相當驚人,可是目前這廢堡業已空無一人,扮鬼的目的何在?是發現了自己的形跡而故意逗引麼?

等,焦灼地守望,半個時辰過去了,鬼影沒再出現。

他下定決心,只要鬼影一出現,他便撲出去。

遠處,忽見人影晃動,他一按劍柄,準備撲出去,一看,又縮了回來。

月光下,出現的是三條高大人影,一色的黑色長衫。

武同春大爲駭異,來者是何許人物?三人之中,有人開了口:“就是此地麼?”

“不錯!”

“鬼魂之說,本屬無稽,我兄弟這趟捉鬼的任務可真難辦……”

“但會主嚴令,非有個水落石出不可。”

武同春又是意外地一震,聽口氣,對方是“天地會”的高手,這麼說,五天前襲堡擄人是“天地會”的人所爲,自己判斷錯誤了,根本不是許中和搗鬼。裝鬼救下遺珠的是誰?就是剛纔一度出現的魄影麼?對方又發話:“老大,我們如何行動?”

“人去屋空,根本無從查起。”

“那姓武的小子沒消息麼?”

“沒有。”

“只有一個辦法可以迫鬼現形……“什麼辦法?”

“毀墓。”

“哈哈!老三,你真的相信有鬼?”

“我沒那麼說。”

“那毀墓幹什麼?”

理由很簡單,這座墳墓裡埋的是那姓武的元配妻子,掘墓翻骨,活的人絕無法忍受,這樣一來,對方定會現身。”

“不見得。”

“爲什麼?”

時隔數日,人也逃走了,如果此地根本沒人,那只有真的鬼才會現身。”

“這可難說,劈開墓,讓枯骨現天,我們等,總有人收骨。”

“老大,老三說的有理,只好試上一試,否則無法覆命。”

“嗯!好吧,老三,你動手,我跟才三左右埋伏,事完你守後面。”

“好。”

三人之二彈離現場,剩下那叫老二的端詳了一下墓頭,作勢就要毀墓武同春登時血脈責張,雖然他恨他的妻子,卻不能任人劈墓動骨,狂吼一聲:“敢爾!”彈身掠了出去,長劍同時握在手中。

黑衫人回身,面對武同春,上下一打量,獰笑着道:“性武的,你還是出頭了。”

武同春咬咬牙,道:“朋友是‘天地會’的?”

“不錯。”

“目的是什麼?”

“收回‘天地符’!”

“恐怕辦不到了!”了字聲中,雪白的劍芒暴卷而起,他不敢多所遲疑,對方是三個,對付了一個便減少了十分危機。

劍出人杳,黑衫人換了一具位置,身法之詭異,令人咋舌。

武同春心頭爲之泛寒,似這等身手,一對三,後果十分難料黑衫人陰陰地道:“武同春,你將死得很慘。”

驀在此刻,一聲慄吼,從左邊傳來:“鬼啊。”

那是駭極的驚叫,聲音全變了調。

武同春與黑衫人同感心頭大震。

“呀!唔!”聲音自右邊傳來,接着一條人影,自暗中踉蹌奔出,跌跌撞撞,是叫老人的黑衫人,到了臨近,“噗”地趴了下去。

在場的黑衫人亡魂盡冒,搶步上前道:“老大,怎麼回事?”

那叫老大的揚起頭,口裡“唔!唔”不成聲,只見他滿頭滿臉都是泥巴,眼耳口鼻,全被糊住了。

武同春忍笑個不置,但他笑不出來,他想到了鬼,這種制敵的手法,的確是傳說中鬼的行徑。

叫老二的黑衫人,登時沒了主意。

老大掙扎着站起來,以目不能視,連吐帶吹鼻子,雙手搔挖之下,面孔全失去了人形。

“沙!沙”聲中,老二從左邊爬了出來,所受的待遇跟老大一樣。

武同春怔立着沒出手,他不想殺人,雖然對方是爲了要他命而來的,他腦海裡盤旋着那一現而隱的披髮女人身影,她是人?是鬼?老二轉身過去,扶起老三,咬牙道:“我們栽了!”

老大挖淨了口裡的爛泥,發出唔呀不清的聲音道:“我們走,這……筆帳……改日……

再算。”

老二片言不發,一手一個,拉着老大老三,狼狽奔離。

武同春窒在當地,腦海裡一片混亂,他無法分析這怪現象,是鬼麼?他平生不信鬼,是人麼?該是誰?場面冷寂下來,午夜的月色是慘白的。

不知木立了多久,任什麼動靜也沒有,回過神來,他忍不住開口道:“到底是誰?”

沒有反應,他自己的聲音聽在耳中很怪,不像是自己的聲音。

對方是誰?無從想象,無從判斷。

鬼氣森森的境地,不可思議的情況,足可使一個正常的人發狂,武同春把牙齒咬了咬,最後,彈身離開。

心頭上打了一個解不開的死結,照遺珠的說法,是她娘顯魂,會是真的麼?陽光普照,任何恐怖的事物,似乎都失去了他本身應有的魔力,因爲那是屬於夜晚的產物。

武同春不死心,他又回到廢墟,徘徊,搜索,想找些蛛絲馬跡。

鬼是不屬於白天的,心理上的威脅解除之後.頭腦便清楚了,他又回覆平常的信念,天下根本沒有鬼魂這回事.裝神扮鬼以愚人,必有其種特殊的目的,他要找出這懷有特殊目的的人,所以,他在尋找現場可能留下的線索。

搜遍了每一寸地方,他失望了,什麼端倪也沒有,不知不覺,又回到墳墓邊來,目光掃處,他的呼吸停滯了,心房也在收縮,雙眼睜得滾圓,緊跟着,是瘋狂的行動,每一根血管都在暴張。

墳前,一個面如冠玉的青衫人,正在墳前焚化紙錢。

他,正是武同春久尋不獲.誓要殺之而甘心的許中和。

許中和麪色一片悲悽,不知他是沒發現武同春,還是故作不知,他撥弄着正在焚化的紙錢,口裡不知在喃喃些什麼。

武同春面孔因過分激動而起了抽扭,雙眼是血紅的,身軀在發抖,他一步一步迫近前去,到丈許之處才停住。

許中和緩緩直起身來,神情在悲憤中帶着木然。

四目膠住,許久許久。

武同春開了口:“許中和,我找你太久了,想不到你自己會來。”

許中和咬着牙道:“照規矩,我仍然稱你一聲義兄……”

武同春厲聲道:“住口,我早已不是你義兄,你是禽獸,不是人。”

許中和閉了閉眼,冷極地道:“你害死了凝碧,你殺害了一個賢淑的女人武同春哈哈一陣狂笑道:“賢淑?呸!下賤,無恥……許中和,你是舊情難忘麼?公然敢來她墳前化紙。”

許中和痛苦地道:“武同春,你可以殺我,但不能侮辱她。”

武同春手按劍柄道:“我是要殺你,你早該死一百次。許中和……你毀了我,毀了無雙堡,你這個人面獸心的敗類……”

許中和口齒連顫,切齒道:“武同春,你仍然認定我當年做了那種天理難容的事?”

武同春狠毒無比的道:“你還要否認麼?我倆義結金蘭,拿你當人看待,託你照管堡務,你竟然……是我親眼看到的,你……”雪亮的長劍出了鞘。

許中和向後挪了一步,慄聲道:“我說過那是誤會。”

“誤會?你放屁,你爲什麼逃走?”

“是你逼我走的。”

“你說出誤會的理由?”

“我早說過了,那晚,我見有人闖入凝碧園,跟蹤追去,人影進入內室,我怕發生意外不得已才進人內室……”

“人呢?”

“沒看到,怪就怪在這裡。”

“一點也不怪,是你捏造的,企圖掩飾罪行,可惜太幼稚了些。”頓了頓,又道:“你留下的孽種,我代你養大了……”

許中和連退了兩個大步,淒厲地道:“武同春,當天對日,那是你的親骨肉,你不能如此……”

武同春暴喝一聲:“自衛吧!你伏屍在這賤人的墳前,是報應不爽。”隨着喝聲,長劍斜撒向下,目中盡是煞芒。

許中和大叫道:“你會後悔一輩子!”

白光一閃,武同春發劍划向許中和,挾恨出手,悽狠厲辣得令人股慄。

許中和沒還手,閃了開去,再次大叫道:“你會後悔!”武同春毫不遲滯地跟蹤出劍,那份狠勁,似要一劍把許中和劈成兩片。

許中和左閃右突,在劍浪中游動,險象環生。

悶哼乍響,許中和彈出劍外,左胸一片殷紅,咬着牙道:“武同春,念在當年結拜之情,我讓你這一陣沒還手……”

武同春狂聲道:“我要把你劈碎。”

辱妻之恨,不殊殺父之仇,他已橫定了心,這些年來的積恨,如山洪暴發,搖劍又再猛撲而上。許中和拔劍相迎,“鏘”地一聲,雙方各退了一步,許中和厲聲道:“住手!你雖不仁,我不能不義,不必你動手,我自己了斷!”

許中和說要自了,此舉大出武同春意料之外,暗忖:“他是什麼居心,想施展什麼陰謀?一個沒有人格的卑鄙小人,會自決麼?還有鬧鬼的事……”心念之中,冷哼了一聲,不屑地道:“你要自了?”

許中和麪色一片慘厲,咬牙應道:“不錯!”

“你真的會?”

“武同春,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像你這種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人,也捨得自了?”

這話極盡侮辱,許中和目爆憤芒,一字一頓地道:“大伺春,你是君子,你了不起,牢牢記住你今天說的話。”

武同春冷酷無情地道:“我會記住的,你早該在八年前自了,與那賤人一路……”

許中和狂聲道:“不許你侮辱凝碧!”

怔了怔,武同春放聲大笑道:“哈哈哈哈……”笑聲一斂,圓瞪雙目道:“凝碧,侮辱她……是你什麼人?你是她什麼人?她不守婦道,下流、無恥,遭天火燒死,報應。許中和你如果還有那麼一絲絲人的成分,半句話都不必說,結束你骯髒的生命吧。”

許中和臉孔扭曲,面色由赤紅轉而蒼白。

武同春又道:“在你死前,告訴我一句話,在此地扮鬼的女人是誰?”

許中和窒了片刻,才道:“什麼扮鬼?”

“你故作不知?”

“我不知道你在胡說些什麼?”

“裝神扮鬼,詭稱凝碧賤婦陰魂不散,騙得了誰?”

“凝碧陰魂不散?”許中和震驚莫名,目光掃向凝碧的墓碑,喃喃地又道“她死得冤枉,還落了個不清不白之名,應該冤魂不散。”

“是你這禽獸毀了她的!”

“武同春,你害死了她還不醒悟,推在別人身上,你有良心麼?”

“許中和,我在等着你自了?”

第十八章第二十四章楔 子第二十章第十九章第 十 章第二十五章第十九章第二十章第十三章第十四章第二十二章第十四章第十二章第 四 章楔 子第十三章第十六章楔 子第二十一章第 六 章第 十 章第 七 章第二十一章第二十章第二十四章第 一 章第十六章第十七章第二十三章第十五章第十一章第 一 章第二十二章第十四章第 六 章第二十二章第十三章第 八 章第十五章第二十六章第二十一章第二十二章第 四 章第十七章第十五章第 二 章第二十三章第十五章第二十六章第 二 章第 六 章第 六 章第十七章第十五章第二十三章第 四 章第 十 章第二十六章第 五 章第二十四章第二十章第 八 章第二十六章第十三章第十二章第 十 章第 八 章第 六 章第 一 章第十九章第 三 章第十八章第十四章第二十二章第 七 章第十九章第十四章第二十一章第 四 章第二十五章第十五章第二十六章第二十二章第 八 章第十九章第二十六章第二十一章楔 子第 七 章第十三章第二十一章第 十 章第十九章第二十二章第二十四章第十二章第 五 章第二十五章
第十八章第二十四章楔 子第二十章第十九章第 十 章第二十五章第十九章第二十章第十三章第十四章第二十二章第十四章第十二章第 四 章楔 子第十三章第十六章楔 子第二十一章第 六 章第 十 章第 七 章第二十一章第二十章第二十四章第 一 章第十六章第十七章第二十三章第十五章第十一章第 一 章第二十二章第十四章第 六 章第二十二章第十三章第 八 章第十五章第二十六章第二十一章第二十二章第 四 章第十七章第十五章第 二 章第二十三章第十五章第二十六章第 二 章第 六 章第 六 章第十七章第十五章第二十三章第 四 章第 十 章第二十六章第 五 章第二十四章第二十章第 八 章第二十六章第十三章第十二章第 十 章第 八 章第 六 章第 一 章第十九章第 三 章第十八章第十四章第二十二章第 七 章第十九章第十四章第二十一章第 四 章第二十五章第十五章第二十六章第二十二章第 八 章第十九章第二十六章第二十一章楔 子第 七 章第十三章第二十一章第 十 章第十九章第二十二章第二十四章第十二章第 五 章第二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