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華錦芳被白石玉這一說,益發相信灰衣人的話不錯,厲叫道:“‘冷麪客’,你說是不說?”

白石玉立即幫腔助勢道:“兄臺還是坦白說出的好……”

武同春氣極,算是有了發泄的對象,向白石玉迫近兩步,寒聲道:“該說出內情的是你呀,今天你休想再弄狡獪。”

白石玉口角一撇,道:“在下一向以和平處世爲原則,任何事都可以和平解決,流血拼命,解決不了問題,也難有真正的是非……”

冷哼了一聲,武同春道:“你在路上用鬼賊手段殺了‘天地會’左護法和六名武士,這也叫和平?”

白石玉面不改色地道:“天下事不能說絕無例外,得看對象而定。”

武同春不屑地道:“天下的理,都被你一個人佔盡了?姓白的,在下不耐煩開口,今天你不交代清楚,可能又要破例了。”

白石玉道:“是威脅麼?”

武同春道:“隨你怎麼說都可以!”

華錦芳喘了口氣,道:“這位白少俠在現身時,說要少俠證明,說明什麼?”

白石玉道:“武大嫂,事情太簡單,既然這位見臺聲稱是武大俠的生死之交,又受託辦事,還接受了武大俠的兵刃,我們相信這位兄臺先後所說的全無虛言,最直截了當的證明方法,便是帶路找到武大哥,一切不就都迎刃而解了。”

華錦芳點頭道:“不錯‘冷麪客’,你怎麼說?”

武同春深深一嘆,道:“好,小弟可以帶大嫂去見武大哥!”

白石玉道:“你可要言而有信?”

武同春冷極地一笑,道:“沒你姓白的份!”

白石玉挑眉道:“誰能保障武大嫂的安全?”

華錦芳心頭一動,如果這“冷麪客”心懷叵測,對自己不利的話,的確沒有反抗的餘地了,功力懸殊太大了。

武同春女口刃目蒼在白石玉面上一繞,道:“憑你就能保障別人的安全麼?”

白石玉分毫不讓地道:“至低限度可以有個人證,不會變成無頭案,是嗎?”

武同春嗤之以鼻,道:“姓白的,別浪費心機,如果在下想殺人,隨時都可以辦到,不必費這多周折。”

白石玉針鋒相對地道:“問題在於你兄臺隱藏在內心的企圖。”

武同春目中煞芒一閃,道:“可惜你沒機會參與這件事……”

白石玉道:“爲什麼?”

武同春一字一句地道:“因爲我要殺你,而且就是現在。”

白石玉下意識地向後挪了一步,依然很沉靜地道:“兄臺辦得到麼?”

“事實會告訴你。”

“如果在下不跟你打……”

“那是你自己放棄保命的權利!”

“在下不會放棄的。”

“很好,準備保命吧!”如霜白刃,撲了起來。

華錦芳冷厲地道:“你打算殺人滅口,以遂陰謀麼?”

“這是小弟與姓白私事,與大嫂無關。”

“但事實上已有關了。”

“大嫂阻擋不了。”

“我會不計生死地一試。”

白石玉淡淡一笑,道:“武大嫂,你放心,他殺不了在下!”

武同春向前一邁步,道:“那就證明一下?”

話聲中,正待出,只覺眼一花,白石玉已到了三丈之外,這種身法,簡直與鬼魁無異,人似乎很難辦到,武同春怔住了。

白石玉在三丈外沉聲道:“在下全身而退,總可以辦得到的吧?”

武同春憤火中燒,厲哼一聲,閃電般撲去,白石玉掠上了屋面,武同春如影附形而上,一追,一逃,如兩抹淡煙般消逝。

華錦芳也登上屋面,但已失去了兩人的身影,她自忖絕對無法與這兩個鬼魁般的人物角逐,只好站在屋面上發呆。

空地,身邊多了一個人影,華錦芳心頭劇震,本能地橫閃數尺,一看,吐了口大氣,激動地道:“原來是伯父!”

不速而至的,正是灰衣人,事實上他並未遠離。

灰衣人沉聲道:“錦芳,這件事很複雜!”

華錦芳道:“伯父,您跟‘冷麪客’動過手,到底證實了沒有?”

灰衣人道:“似是而非,還須要找旁證。……”

華錦芳脫口道:“難道伯父鬥不過他?”

灰衣人笑笑道:“上焉者用智,武力不能解決問題,並非伯父我收拾不了他,而是臨時改變了主意,他還有身後人,更加可怕,不能不謹慎從事。”

華錦芳粉腮一慘,悽聲道:麼說,同春他……八成是不幸了?”

灰衣人沉凝地道:“目前還說不定,我會盡力查明此事。錦芳,你回在房去.不要出來亂闖,一切有伯父我替你作主,你等我的消息。”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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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水在眶內打轉,華錦芳點了點頭,暗道:“我會失去丈夫麼?我該怎麼辦?憑我這點能耐,能做什麼?”……淚水滾落粉腮。

灰衣人一副長者之風,用手拍拍華錦芳的香肩,慈和地道:“錦芳,別難過,一切會很好的!”

武同春生死玄關已通,功力已達一個巔峰狀態,白石玉身法雖然出奇地快,但他不虞追丟,能保持一定距離。

固然不會追丟,但在同等速度之下,要想縮短距離也很困難,像這種疾馳法,內力損耗非常可觀,就要看誰的內元深厚,能堅持不墜了。

追逐了近十里,白石玉的身法已顯遲滯,失去了輕靈。

距離逐漸縮短,武同春猛運內力,以凌風之勢超到頭裡。

白石玉剎住身形,俊面一片蒼白,喘息不止,如果再奔下去,他定會脫力。他本長得斯文瘦弱,眼前的神情,加上他腮旁的紅藉,的確像個女人。

武同春氣勢還保持從容,似乎他的內元用之不竭,目芒一閃,道:“白石玉,你逃不了的!”口裡說,心裡仍一分震驚對方的超凡身法。

白石玉深深吸了幾口氣,調勻了一下呼吸,微喘着道:“兄臺好像又增添了功力,大異往日?”

他居然有閒情說這話。

武同春森冷如敵地道:“我不跟你敘舊,事情非有個了斷不可。”

“如何了斷?”

“說出找武同春的真正原因。”

“說過是爲了朋友正義。”

“鬼話。”

“兄臺不信,在下有什麼法子?”

“很簡單,想辦法讓我相信!”

“否則呢?”

“手底下見真章。”

白石玉默然了片刻,目珠連轉,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你我都自認是武同春的至交好友,問題在於無法互相證實,所以才互相疑忌,兄臺以爲然否?”

武同春無情地道:“不然!”

“什麼意思?”

“你居心叵測!”

“兄臺是隻知道有自己,沒有別人,如果這句話由在下說……”

“你不配,因爲在下與武同春是性命之交,如果有你這麼一位知己朋友,他不會不告訴在下。”

“這仍然是一廂情願的說法,在下也是如此想。”

“你的真正來路呢?”

“哈哈,在下有名有姓,而兄臺只有個可能是杜撰的外表,說起來,到底是誰的來路不明呢?”

武同春爲之語塞,但自己就是自己,自己不承認他是朋友,還有什麼可以爭辯的.難道真的要製造另一個武同春?當下把心一橫,道:“在下沒興趣跟你泡蘑菇,乾脆些吧!”

白石玉聲調一變,道:“兄臺放明白些,到底誰能殺誰還不能肯定,不過有一樣可以肯定,兄合算能殺得了在下,兄臺也絕對活不了。”

武同春心中一動,道:“危言聳聽麼?”

“這可以馬上證明的。”

“好,就證明吧”

“在下之所以委曲求全,是怕鑄成大錯。”

“什麼大錯?”

“只怕造成親者痛,仇者快的局面。”

這話有些莫測高深,武同春略略一怔,道:“誰是親,誰是仇?”

“目前很難說。”

“廢話!”

“這決非廢話,也不是在了信口開河,有根據的。”

“由於白石玉行動鬼祟,而是不止一次言詞反覆無常,是以武同春並不爲所動,冷冷一笑,顯得很漠然地道:“什麼根據?”

白石玉沉聲道:“比如說,江姥姥之死,與兄臺之遭受災襲……”說了一半,便頓住了呀。

武同春聞言之下,不由心頭劇震,這件事極可能與父系之死有關,因爲江姥姥是在行將吐露實情之際被殺的,兇手的目的顯系滅口,而自己在失神之際也遭碎襲……當下激動萬狀地道:“你知道誰是兇手?”

白石玉頷首道:“當晚在下也湊巧到場,還追了對方一程,當然知道。”

武同春一想,道:“當時你說沒看清?”

白石玉道:“是沒看清面目,但事後想起對方的身影和身法。”

武同春迫不及待地道:“是誰?”

白石玉略作沉吟,道:“兄臺該說的不說,在下……有奉告的必要麼?”

心火股股直冒,武同春大聲道:“你是尋開心麼?”

白石王挑眉道:“這並非尋開心的事。”

武同春氣呼呼地道:“那你就說出來!”

“在下有這義務麼?”

“是你自己提出來的!”

“不錯,是在下提起的,不過……目前兄臺身份不明,這件事關係重大,最妥當的辦法是面告武大哥。”

繞了個大彎,又回到原來的問題,他用盡心機,想達到目的。武同春兩眼發了藍,冷哼了一聲道:“說了半天,你還是想套出武同春的下落?”

白石玉期期地道:“在下……不敢冒這大的險告訴兄臺。”

武同春不耐地道:“不說拉倒,反正你的話未必可信。”

口角一撇,白石玉道:“兄臺這麼一說,在下倒是要賭這口氣,置上一次險了。江姥姥死後,身上並無顯著傷痕,可以說是無痕,對麼?”

心中一動,武同春道:“不錯,是死後無痕。”

白石玉凝重地道:“即在下告訴兄臺,兇手是灰衣人!”

如觸了電似地全身一震,武同春連退三步,慄聲道:“灰衣人?”

“不錯!”

“這怎麼可能?這……他爲什麼要殺江姥姥?”

“他也曾對兄臺下手,又爲什麼?”

“我不信,你說謊,居心可怕,你的目的是想……”

“兄臺不信?”

“不信,記得當晚灰衣人是跟武大嫂一路回家的。”

“那兄臺錯了!”

“什麼意思?”

“灰衣人是在外與武大嫂會合的,以他的能耐,儘可在殺人??假裝逃走,然後繞回來會合武大嫂。”

武同春猛打一個寒噤,顫慄地道:“難道武大嫂跟灰衣人是共謀?”

白石玉冷冷地道:“武大嫂是否共謀,就不得而知了。”頓了頓,又道:“可能麼,這……不可能,太可怕了。”

武同春的心起了痙攣,這實在太可怕了,雙眼一瞪,冷厲他道:“姓白的,如果你說了假話……”

白石玉不假思索地道:“這又不是死無對證的事,兄臺可以馬上回頭去問武大嫂,不就結了麼?”

武同春咬着牙道:“如果你是爲了脫身而說謊,我會把你撕碎。”

冷冷一笑,白石玉道:“一句話,咱們之間的事,在武同春沒現身之前不算完,兄臺不找在下,在下也要找兄臺。”

他的口風與態度顯得很強硬。

情況詭譎萬端,武同春已失去了主意,真不知如何是好,心頭像一堆理不清的亂麻,找不出頭緒。

白石玉拱手道:“後會有期了。”

一彈身,翩然而逝。

武同春沒阻止,也沒去追,他深深陷在絲亂的情緒裡,努力地想,想從紛亂中找出頭緒來,他回想那晚的經過回到在房,見到江姥姥,獲悉父親是傷於“無影戮心手”而不治。

慘號聲引去自己,江姥姥被害。

驚悟中計,回到原處,失神之際,猝遭突襲。

暴喝聲起,人影追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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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會”巡監司馬一夫率手下來,說是收屍。

灰衣人便與華錦芳一同迴轉,灰衣人擊殺司馬一夫……想到這裡,突地一頓腳,厲聲自語道:“華錦芳是有與灰衣人共謀的嫌疑,但這是爲了什麼?司馬一夫怎會來收屍?如果說兇手是灰衣人,而灰衣人是‘天地會’的人,他爲何殺自己人,司馬一夫地位不低……”

心念之中,彈身反撲無雙堡。

爲了急於揭開謎底,武同春全速馳行,快如飄風。

行程過半,忽見遠遠一個女人身影,從前道緩緩行來,身影太熟,一眼就能判定是華錦芳。

她正走向赴在房的回程,武同春緩下勢來,心急電轉:“如果華錦芳真的與灰衣人有所勾結,她便不會承認,夫妻,難道要動武不成?還有,白石玉說的可靠麼?這實在是個難題,極難處理……”

華錦芳身影接近,她似心事重重,走路低着頭。

武同春現身道中。

華錦芳驚覺擡頭,“啊”了一聲,粉腮大變;厲聲道:“是你?”

武同春強持鎮定,沉聲道:“是小弟。”

華錦芳咬咬牙,道:“你意欲何爲?”

“有件事……想請問大嫂。”。

“你!準備玩什麼花樣?”

“沒有,是真的有多請教,所以纔回頭。”

“什麼事你說吧!”

整理了一下思緒,武同春徐緩地道:“貴府老管家江姥姥遇害那晚,大嫂是偕同灰衣人一起回家的……”

華錦芳眸光一閃,道:“不錯,怎麼樣?”

武同春接捺住激越的情緒,放作平靜地道:“請問大嫂,那晚大嫂與友衣人是遠路同歸的,還是在在門外才碰上?”

怔了怔,華錦芳道:“你爲什麼要問這個?”

武同春道:“當然有道理的,請大嫂據實相告?”

華錦芳驚疑地望着武同春,久久才道:“是在在門外碰上,才一道進門的。”

一句話,證明白石玉所說的並非憑空捏造,武同春狂激起來,連退了三個大步,眸中閃射駭人的光焰。

灰衣人殺人的目的何在?只有一個可能,灰衣人便是二十年前,傷害父親的仇家,現在找上門,想根絕禍根,准此而論。

當也就是殺害“無我大師”的兇手,因爲聖僧師徒知悉這樁陳年舊案。

華錦芳不安地道:“你什麼意思?”

她既然說了實話,就證明沒有共謀的嫌疑。

武同春定定神,道:“大嫂真的不知道灰衣人的來歷?”

“你到底企圖何在?”

“想證實一件事!”

“證實一件事……什麼事外武同春口一張,又閉上,心裡急忖:“這秘密暫時不能讓她知道,如果露了風,說不定會發生意外,而自己卻無法維護她。”

華錦芳有她的心思,她自忖絕不是眼前這詭秘的。冷麪客”對手,灰衣人已答應管這件事,所以她絕口不提在堡內的那回事,只恨在心頭。

默然了片刻,武同春含糊地道:“大嫂請便,沒事了!”

華錦芳欲言又止,最後,疾步離去。

望着妻子的背影,武同春的心,又感到再一次劇烈的痛苦,有家歸不得,夫妻相見如陌路,這的確是人間的大悲劇。

看着,看着,他的視線模糊了,兩滴清淚,奪眶而出。

華錦芳的身影消失無蹤,她,不幸成了這場悲劇中的無辜受害者。

白石玉的話,已經證實,灰衣人是兇手,可是動機呢?他殺了江姥姥,殺自己未遂,但仍沒放過。爲什麼?白石玉也相當詭詐,這當中會有連帶關係麼?如果說,灰衣人旨在滅口,那他就是殺父仇人無疑。可是?江姥姥死了,二十年前的舊案,線索內斷,從何查起呢?由於意識的作用,武同春又踅回無雙堡,堡門已封,他照往常習慣越牆而入,不自覺地走向廢墟。

凝碧已死了八年,幽冥異路,但凝碧生時的影子,仍很鮮明地閃現在他的腦海,他得承受這無盡期的精神折磨。

突地,他發現一條人影,兀立在凝碧墓前的空地上,負手仰頭,像一尊石像,白衫佩劍,長的一分英武,看上去年紀在二十七八之間。

奇怪,這陌生武士到此何爲?武同春緩緩迫近前去,直到對方身前不足一丈之處。

白衫人冷冷掃了武同春一眼,又轉頭望着空處,那份冷做,令人受不了。

武同春驚詫地望着對方,也不開口。

白衫人喃喃自語道:“遲了,我來遲了,無雙堡已成廢墟,人大概死絕了。”

武同春一聽對方話中有話,大爲震驚,冷沉地開口道:“朋友何來?”

白衫人道:“你是誰?”連頭都不轉,一副目中無人之態。

武同春冷傲之性突發,反問道:“你是誰?”

白衫人徐徐轉過身,面對武同春,冷電似的目芒在武同春面上一繞,道:“你不會是無雙堡的人吧?”

心中一動,武同春道:“朋友先表明身份來意,在下自會相告。”

“如果你不是堡中人,就不必說了!”

“看樣子……朋友是來討債的?”

“聽口氣,你是堡中人?”

“縱使不是,也有相當淵源。”

“好,你說說看,是什麼淵源?”

“朋友還沒表明身份?”

“天南一劍童光武!”

人陌生,名號也陌生,武同春心念一轉,道:“在下‘冷麪客’。”

一頓,又道:“朋友來自南方?”

“不錯!”

“來此何爲?”

“對筆舊帳!”

“討帳……什麼帳?”

“你是‘無敵劍’之後,還是門人?”

提到父親昔年名號,武同春不由激動起來,對方既然稱是來討帳,當然是陳年老帳,因爲父親已經過世二十年,對方年紀不大,顯繫上一代的恩怨,父債子還,這件事非接下不可了,但以什麼身份呢?深深一想,道:“都可以!”

童光武劍眉一挑,道:“什麼叫都可以?”

武同春道:“在下也姓武,份屬武氏同宗,而且也承受了藝業。”

童光武目芒大盛,寒聲道:“聽說少堡主叫武同春,是個美男子,他人呢?”

心絃一震,武同春道:“他目前不在此地……”

“你帶我找他。”

“可以,但請說明來意?”

“區區要當面對他說。”

“那就無法從命了。”

“你……”

“在下可以作大半主。”

童光武默然了半晌,才冷極地開口道:“好,告訴你無妨,二十年前,先師與‘無敵劍’在洞君山論劍,本屬砌磋,武進竟然下了狠手,以‘無敵劍法”斷了先師一臂,先師因此含恨而歿,因此區區特別來到中原,領教‘無敵劍法’,進人中原後,才知道武堡主已經作古,只好退而求其次,找他的後人了這筆帳。”

武同春爲之一震,他根本不知道父親生前有這一門過節,咬咬牙,道:“請問令先師名諱?”

“這不必告訴你!”

“在下說過可以作一半主。”

“一半,那表示不能完全作主……”

“也許能!”

“區區找的是武氏之後,並非是你。”

“在下已經表明過身份,有資格接下這過節。”

“區區說你沒資格。”

武同春想了想,道:“朋友的目的是尋仇報復;還是想證明什麼?”

童光武道:“證明一下‘無敵劍法’是否真的無敵!”

因爲父親過世早,武同春事實上並沒得‘無敵劍法’的全部精髓,不過招式倒是沒遺漏的,以他目前的內力修爲,還可以一試的,心念之中,道:“證明了又爲何?”

童光武氣勢迫人地道:“如果證明武氏所創劍法並非無敵,區區只要帶走一隻手臂,不想殺人。”

武同春激聲道:“帶走一條手臂?”

“不錯,這是公道。”

“朋友辦得到麼?”

“你不配問這句話!”

“在下接受這挑戰。”

“願意犧牲一條手臂?”

“不錯,這算不了什麼。”

“可惜區區的對象不是你。”

想了想,武同春冷然道:“在下是武氏一脈,也承受了家業,一樣以‘無敵劍法’應戰,如果不敵,奉上手臂,再由少堡主出面,如果幸勝一招半式,少堡主便沒出面的必要,朋友就請回轉天南,這公道吧?”

童光武冷笑了一聲道:“你想白搭上一條手臂作利息?”

武同春目甚一閃,道:“這還得有待事實證明。”

童光武道:“如果區區不接受呢?”

武同春斷然地道:“不過這一關,朋友就休想見到武少堡主。”

冷極地一哼,童光武道:“這可是你自找的?”

武同春道:“就算是吧!”

葛在此刻,一條人影從殘垣中一歪一斜地走了出來,赫然是“鬼叫化”,武同春精神大振。

“鬼叫化”直迫兩人身前。

童光武目芒一掃,皺眉道:“閣下何方高人?”

“鬼叫化”嘻嘻一笑道:“不是擺明着是要飯的麼,還用問!”

武同春抱拳道:“您老,久違了!”

“鬼叫化”道:“可不是,一晃就兩個月了,你們……怎麼回事?”

童光武冷聲道:“請閣下離開如何?”

“鬼叫化”偏頭道:“爲什麼?”

童光武道:“照江湖規矩,解決私人爭端,不歡迎第三者插腳。”

“鬼叫化”咧嘴一笑道:“碰上了,老要飯的作個見證人,如何?”

童光武道:“不必,閣下還是自便的好!”

一翻眼,“鬼叫化”道:“要走,你們走,老要飯的可不走!”

童光武臉色一沉,怒聲道:“什麼意思?”

“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老要飯的先到,你們後到,要走你們走!”

“閣下要硬插一手?”

“談不上,老要飯的絕不會動手。”

“閣下是存心……”

“老要飯的在此地已經睡了一大覺,你們來還只片刻,總不能後到的趕走先來的,這不像話。”

童光武氣呼呼地道:“閣下講理麼?”

“鬼叫化”道:“老要飯的不正在講理嗎?”

武同春淡淡地道:“這並非見不得人的事,有個見證又何妨?”

“鬼叫化”一拍大腿,道:“這纔像話。”

童光武無奈何地狠瞪了“鬼叫化”一眼,道:“丐幫幫規極嚴,一向不許幫中弟子干預江湖是非,以閣下的年齡看來,在幫中多少有點地位,爲何干冒幫規之所不許?”

“鬼叫化”怪叫道:“好哇!小子,範天豪對我要飯的也不敢如此放肆,你竟然教訓起老叫化來了,哼!”

童光武神色大變,後退了一個大步,慄聲道:“閣下認識先師?”

“鬼叫化”大刺刺地道:“豈止認識,多少還有那麼點香火情。小子,你聽着,範天豪什麼都好,就是壞在太於好名!”

童光武又退了一步,怔望着“鬼叫化”,期期地道:“閣下想來便是丐幫首座長老‘鬼叫化’?”

“鬼叫化”摸了摸下巴,道:“什麼想來,本來的就是!”

童光武沉聲道:“很好,閣下就見證一下吧!”說完,轉註武同春道:“話可是你說的,輸了自斷手臂,同時要武進的兒子出面?”

武同春慨然道:“當然,大丈夫一言九鼎!”

“鬼叫化”斜着眼道:“老弟,你真的要跟他鬥?”

武同春將頭微點,道:“這是無法避免的事!”

“鬼叫化”道:“老要飯的不以爲然,人家找的是武氏後人,你何必越俎代庖?”

武同春有苦說不出,這本來就是他的事。

童光武冷冷地道:“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武同春傲然道:“在下從不出爾反爾,準備了?”

雙方拔劍,各取位置,凝神對峙。

“鬼叫化”搖搖頭,感慨地道:“武林中仇連怨結,多半爲了虛名之出,說穿來何苦,事實上又能證明什麼呢?證明了、又得到什麼呢?”

這大道理誰都懂,但要勘破卻很難,勸別人容易,一旦自己成了當事人,便無法克服這人性上的弱點。

武同春與童光武又何嘗不懂,但有所爲與不爲之間,本就沒嚴格的分野,端看各自的想法與做法,孜孜求名不可取,完全否定了名之一字,也屬不可能。

雙方的氣勢都無懈可擊,同屬絕頂劍手,鹿死誰手,尚難預卜。

夕陽,把兩人的身影拉得很長。

緊張的氣氛,令人窒息。

童光武的額頭鼻尖沁出了汁珠,而武同春的情況稍爲好些。

這種對峙,是內力和定力的比拼,較之揮劍搏殺還要兇險,只要一方稍弱,致命的打擊立至。

足足盞茶時光,人僵化了,投射在地上的影子也僵化了。

“鬼叫化”在一旁也隨着凝住。

一聲暴喝,打破了凝凍的空氣。

震耳的金鐵交鳴,隨青白兩道劍芒的絞纏而傳起,一觸而分,很短暫。

武同春霜刃橫斜,人沒移動。

童光武退了數尺,手中劍虛虛下垂,臉如紫血。

“鬼叫化”不由自主地“啊”出了聲。

震世駭俗的一個照面。

童光武的身軀在顫抖,臉上的肌肉開始抽動,久久片言不發,彈身飛逝。他敗了,敗得很修,因爲在他心目中一對手不是他要找的正主。

“鬼叫化”略顯激動地道:“這小子是名傑出的劍手,可惜碰上的是老弟。”

武同春徐徐收了劍,心裡有一種悵然之感,勝利並沒有使他高興,他想象得到失敗者的心情。

“鬼叫化”像發現了什麼似地慄聲道:“不對……”

武同春吐了口氣,道:“什麼不對?”

“鬼叫化”道:“老弟的功力似乎……比兩月前突然高了許多。”

武同春心中一動,他還不能說出西門堯轉交“無我大師”遺丹的事,那樣將暴露身份,但一時又無法自圓其說,空了片刻,才含糊地應道:“是嗎?在下……卻沒這感覺,大概是全神專注的關係。”

頓了頓,故意岔開主題道:“在下……有件事請教您老。”

“鬼叫化”心中疑念未解,但沒再追問,軒眉道:“什麼事?”

武同春道:“當今江湖上有什麼人物以古制錢作標記?”

“古錢?”

“是的!”

“這倒沒聽說過。老弟!怎會有此一問?”

“證明一個人的來歷。”

“誰?”

“灰衣人!”

“灰衣人?他……用古錢作標記麼?”

武同春掠起身形,在廢虛內繞了一圈,確定沒人潛伏,才又回到原地,把灰衣人贈古錢與華錦芳吊掛在門,以及證實殺害江姥姥與一再追殺自己的經過說了一遍,然後沉聲道:

“您老有何高見?”

“鬼叫化”驚震不已地道:“有這等事?灰衣人……什麼來路?”

武同春道:“以您老江湖閱歷之深,想不出古錢來歷麼?”

“鬼叫化”期期地道:“閱歷深,只是見聞比一般人多些,仍有其限度,一個人豈能盡知天下事,尤其武林詭譎萬端,不知道的東西多着呢!說到信物標誌一類,有的是公開使用,代表某人,有的只能說是對某些特定的人所用的一種暗號,局外人無從知道。”

武同春皺眉道:“這麼說……還須從他本人身上追查?”

“差不多!”

“這可難了,灰衣人的行動令人莫測……”

“從他殺害武家老管家江姥姥這一點上追查,看是什麼動機。”

武同春心思又呈紊亂,如果說,灰衣人就是二十年前傷害父親的兇手,殺江姥姥是爲了滅口,可是他爲什麼又以古錢作記,維護華錦芳,華錦芳是武家的媳婦呀,只有一個很勉強的解釋,他的確是妻子華錦芳的父執,可是亮出古錢,豈非自暴其短,予人以追查的線索?

“鬼叫化”悠悠地道:“你說灰衣人自承是武家媳婦的父執之輩?”

“是的!”

“可是他沒抖露過來歷?”

“是的!”

“嗯!這當中有問題,放長線釣大魚,僞造身份,有所圖謀。”

武同春連連點頭,道:“極有可能,除此別無解釋。”

“老弟見到武同春了麼?”

“這……見到了!”

“要飯的口訊帶到了麼?”

“帶到了!”

“他怎麼說?”

“目前尚未竟功,還無法來見您老,但他表示絕對照‘無我大師’的遺願去做。”

“很好!”

“天地會主究竟是何許人物?”

“鬼叫化”搖頭道:“這實在妙,堂堂一個江湖大幫派的首腦,竟能隱秘住身份而長時期不泄,武林中還很少聽聞,老要飯的舍全力查探,非揭開他的真面目不可!”

突地,武同春想起了醜女“魔音”與紫衣少女素心,她倆是異母姊妹,都是天地會主的女兒。

紫衣少女曾把一面“彩玉牌”借自己擋過“天地會”高手的追殺,兩姊妹久已不見現身。

記得數月前“魁星娘娘”與醜女設計,以自己作工具,想陷害紫衣少女失身,是“鬼叫化”解的圍。

如找到紫衣少女,就可套出她父親的來歷。

心念之中,武同春眸光一閃,道:“您老記得送子庵中,紫衣少女那回事麼?”

“鬼叫化”約略一想,道:“記得,怎麼樣?”

“紫衣少女自稱素心而無姓,她是天地會主前妻的女兒……”

“噢!”

“這是條好線索。”

“好,老要飯的馬上着手去辦!”

他可是說走便走,聲落,人已疾風而去。

夜幕已垂了下來,廢墟內頓呈一片陰森。

望着凝碧的墓,武同春心想:“世間根本沒有鬼,鬼魂之說是因緣附會而來的,凝碧顯魂,當然是人扮的,自己在此地待了四十九天,爲什麼扮鬼的女人不再出現?遺珠的失蹤,必與那裝鬼的有關,她是誰?”

呆立了一陣,他突然想起今天是父親的忌辰,記得廳地上曾散了祭品香紙,那當是華錦芳來盡人婦之道。

於是,他彈身奔向前堡舊屋,逕上後樓。

祖宗龕前,有燒殘的素燭和紙箔,看來妻子已拜祭過了,面對父母靈位,他伏跪下去,用淚水來盡哀思。

就在此刻,一條幽靈似的人影,無聲無息地來到了樓廊窗邊,向裡窺視,武同春懵然未覺。

盡哀之後,武同春站起身來,望着父母靈位,喃喃地道:“爹,您在天有靈,保佑孩兒找到當年傷害您的兇手。”

江姥姥臨死遺言,又響在耳邊:“靈牌……靈座……”

一線靈光,像閃電般劃過腦海,武同春雙目放光,若有所悟,立即跪下叩了個頭,然後恭謹地捧下靈牌,啓開靈座。

他的心跟手一樣在顫抖。

靈座內,赫然藏有一個小紙卷。

武同春的心幾乎跳出口腔,手抖得更厲害,打開紙卷,是數行蠅頭小字,屋裡太黑,看不清。

想了想、把靈位復原,然後移步窗邊。

窗外的人影隱去。

就着窗戶透入的微光,武同春以其超人的目力,辨認紙捲上的字。

上面寫的是:“字遺示吾兒同春,汝見此柬之時,當已藝業有成,香菸有續,餘南下川湘,遇‘至上劍客’華容,無理挑戰。以無敵與至上不能並存武林……”武同春眼前一黑,打了個踉蹌。

“至上劍客”華容,錦芳的父親,這太可怕了。

武同春痛苦地厲哼出聲,振起精神往下看:“雙方比劍,約定敗者必須退出江湖,永遠除名,華容在劍鬥中,突使‘無影戮心手’,餘重傷而退,自知不治,特留此柬,意非報仇的,乃爲維護武道,使屑小喪德之徒有所戒。父武進遺諭。”

像靈魂被聚然撕離軀殼,武同春緊倚窗框,支持將倒的身體。

太殘酷了,仇家竟然是自己的泰山大人。

江姥姥定然不知道兇手會是“至上劍客”華容,不然她會阻止自己娶華錦芳進門,同時臨死時,不會只說靈座,定會抖出兇手之名。

華容二十年前客死南荒,華錦芳沒見過生父之面。

灰衣人自稱是華容生前至友,這一點沒錯,他殺人旨在滅口,想使這件公案,永遠的湮滅。

兇手已死,血債討不回,父親將永遠含恨九泉。

武同春像突然得了重病般,口裡發出了呻吟,這是痛苦的極度表現。

父仇無由報!

妻罪無從贖!

他歇斯底里地狂叫出聲:“我是人麼?我不是人!”

一口鮮血,嗆了出來。

無比的怨毒攻心,使他跡近發狂。

一個冷酷的女人聲音隱隱傳來:“武同春,你沒有人性,根本就不是人!”

麻木中心頭劇震,他昏亂地衝出樓廊,不見人,他停住了,此刻,他甚至無暇去研判女人聲音的來源,痛苦與恨,已經填塞了他的心胸。

冷酷的聲音又告傳來:“武同春,你還是自己暴露了身份,掩飾的功夫還不到家!”聲音似遠又近,像來自虛無的空中。

武同春狂吼道:“你是誰?是鬼麼?”

冷酷的聲音應道:“不錯,我是鬼,鬼!哈哈哈……”厲笑聲遠去。

武同春發了狂,躍下樓廊,衝到前廳,奔出,衝向後堡廢墟,像一頭瘋了的野獸,到了凝碧墓前,他栽了下去,又爬起,扶着墓碑狂喘。

氣氛死寂而陰森,僅有的,是武同春的喘息聲。

可怖的聲音又告傳來:“武同春,你償付代價的時候到了,凝碧不能白死!”

猛打了一個震顫,武同春清醒了些,他聽出聲音了,粟聲道:“‘黑紗女’!”

“不錯,是我!”

“你……要替凝碧報仇?”

“不,她會自己來報!”

“她……她……自己來報?”

“你等着吧,怨氣可以使精靈不散,不報仇她不能投生。”

恐怖的厲語,使人不寒而慄,但武同春沒有怕的感覺,贖罪的心理,使他產生了一種求解脫的意念,咬着牙道:“你……是凝碧的什麼人?”

“代言人!”

“什麼樣的關係?”

“你不必知道。”

“好,你說,要我……付什麼樣的代價?”

“你後悔了麼?”

“後……悔!不,這兩個字不足以代表我對凝碧的虧欠。”

“你怕了,是麼?”

“怕?”

“如果你不是怕,不會說出虧欠這兩個字,她是淫婦,她不守婦道,她辱沒了武家的門楣,她該死,她……”

武同春掩耳狂叫道:“不要再說了,求你,不要……”

“黑紗女”的聲音道:“你不想聽?你怕聽?武同春,這是八年前你口裡吐出來的,我只不過是加以複述而已。”

武同春坐了下去,狂亂地道:“說吧,你準備如何折磨我?”

“那是凝碧自己的事。”

“爲什麼……還要假託鬼魂?”

“不信麼,轉頭向後看……”

武同春迴轉頭,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凍結了,五丈之外,一個披頭散髮的白衣人影,身體的確像凝碧。

鬼?世間真的有鬼?擦擦眼睛再看,白色身影消失了,像突然化去。

“黑紗女”的聲音道:“你看到了,她隨時在你左右,她不會放過你。”

武同春厲叫道:“沒有鬼,世間根本沒有鬼,‘黑紗女’,你說好了,要怎樣報復我?

要我付什麼代價,我……完全照辦,只要你說出來。”

一陣冷極的笑聲,“黑紗女”道:“信不信由你,我只是代言人。”

難道凝碧沒有死?不可能,是自己揀的骨,而且在七年之後纔出現。不錯,是“黑紗女”故弄玄虛,目的代凝碧報仇。

武同春站起身來,努力一咬牙道:“好,算凝碧英靈不散,她要我如何做?”

“要你活下去!”

“活下去?”

“不錯,好好地活下去,慢慢地的品嚐你一手造成的惡果。”

慘酷的報復手段,比殺人還殘忍。武同春淒厲地道:“再重的罪,再嚴厲的懲罰,沒有大過死的,我在墓前用死贖……”

“你不能死!”

“我已經打定主意了。”

“武同春,死不夠代價……”

“我只能付出這麼多了!”

說完,舉掌拍向天靈。

“經渠穴”一麻,武同春拍向天靈的手垂了下來。

不見人影,對方是如何打的穴?夜暗之中,認穴如此之準,的確駭人。

“黑紗女”的聲音道:“武同春,你想死麼?堂堂無雙堡的繼承人,未免太丟人了吧?

死並不能解決問題,你不見得毫無牽掛,死了,留下的未了之事,由誰負責?”

居心惡毒,但說的卻不無道理,武同春窒住了。女兒遺珠下落不明,江姥姥的血債未討呀,“無我大師”的遺願未竟……的確是還不能死。

“黑紗女”又道:“對了,你是被誰毀了容的?”

戮中了武同春的痛處,也激發了他生的意志,寒聲道:“這不幹芳駕的事!”

“黑紗女”無情地道:“當然不干我的事,隨口問問而已,毀容也好,殘肢也好,與旁人無涉。”

武同春心念一轉,道:“芳駕憑什麼帶走遺珠?”

這一問是單刀直人,而且出其不意,在這種情況下,如果被問的心理上沒有準備,很容易露出馬腳。

果然不出武同春所料,“黑紗女”沒有立即傳回答話,半晌才道:“你似乎很篤定?”

一陣激動,武同春緊迫不放地道:“芳駕想否認也不成,事實非常明顯!”

“我不想否認,不錯,有這回事。”

“請把她交還在下。”,“辦不到!”

“什麼,辦不到?”

“是辦不到。”

心火驟發,武同春厲聲道:“芳駕憑什麼要虐害一個無知幼女?”

“虐害,誰說的?”

“在下只問芳駕,拆散人家骨肉,居心何爲?”

“骨肉?”

繼之是一陣刺耳的厲笑。

武同春狂聲道:“這有什麼可笑的?”

“黑紗女”斂了笑聲,冷酷地道:“骨肉?武同春,你們心自問,你把她當作骨肉麼?

你妻子對她有過憐憫麼?她是孽種,自小就被遺棄,你只差沒除掉她……”

像無數把利刃,插在武同春的心上,脫口大喝道:“住口!”

“黑紗女”分毫不讓地道:“你敢否認?”

武同春像鬥敗了的公雞,咬着牙,垂頭道:“我不否認;當着凝碧的墓說,我是虧待了遺珠,但那已經過去了……”

“什麼,過去了?”

“是的,那是個可怕的誤會,誤會已經澄清了。”

“什麼誤會?”

“八年前用惡毒陰謀陷害凝碧的,是本堡被逐的師爺段秀峰……”

“誰說的?”

“在下結拜兄弟許中和,他也是被害人,是他調查出來,並手刃了段秀峰,在下……虧負了凝碧,要在遺珠身上補償。”

空氣突趨死寂。

久久之後,才又響起“黑紗女”的聲音道:“武同春,就憑你幾句輕鬆的話,能安撫屈死之魂麼?”

武同春沉痛地道:“在下願接受任何酷烈的懲罰,只請把遺珠交還在下。”

“我說過辦不到!”

“你……”

“凝碧不願再離開她的骨肉。”

“你……別太殘忍,爲什麼假託鬼魂……”

“凝碧剛纔已經顯魂,你看到了,我只是代言人。”

“那是假的,假的!”

“信不信由你,交人辦不到。”

武同春雙手握拳,揮動着狂叫道:“我求你,‘黑紗女’……我求你把遺珠還給我,我……你要什麼?你到底要我怎麼做才稱心,你說吧?”

“黑紗女”道:“我沒資格說,那要看凝碧的意思。”

情緒有如鼎沸,武同春咬牙切齒地道:“爲什麼盡說鬼話,你代凝碧報復我,我接受,我罪有應得,請把女兒還給我,別的我全認了。”

“黑紗女”道:“對不起,我辦不到!”

武同春的理智崩潰了,狂喊一聲:“還我女兒來!”

身形彈起,在廢墟中盲目奔撞,他要逼出“黑紗女”,他要把這件事徹底解決,他又回覆不久前的意念,願以死作代價。

一圈又一圈,他發狂地遊奔,但什麼也沒發現。

如果他沒帶面具,如果他臉沒被毀,此刻,他的神情不知有多淒厲可怕。

“黑紗女”再沒聲息,她是走了,還是蓄意折磨他不得而知。

最後,武同春又回到墓前,頹然木立,是狂激之後的消沉,此刻,恨也沒有了,怨也沒有了,腦海呈現一片空白。

突地,一個聲音道:“注意!”

是“黑紗女”的聲音,是用傳音之術發出的。

本能上的反應,武同春閃電般斜裡彈開八尺,一看,駭然大震,但隨之的是濃熾着殺機了。

眼前站着兩條人影,不知何時來的,一個是不久前鎩羽而去的童光武,另一個赫然是他誓要得之而甘心的灰衣人。

目中殺芒一閃,道:“來得好!”

灰衣人嘿嘿一笑道:“能一找便找到你,的確是很好!”

童光武接着道:“該叫你‘冷麪客’還是‘鬼臉客’?”

灰衣人會與童光武走在一道,的確是意想不到的事。

兩對目芒,如冷電交輝,武同春在狂激中還保持了三分冷靜,心念疾轉:“兩人的功力,比自己差不了多少,單打獨鬥,絕無問題,如果對方合手,情況便兩樣了,兩人武功之和,當然是超過自己……”

心念未已,灰衣人開口又道:“冷麪客’,老夫查實你是武家仇人之後,坦白說一句,武氏遺孤武同春是不是已經遭了你的毒手?”

武同春猛一挫牙,道:“灰衣人,用不着鬼話欺人了,你殺害武氏管家江姥姥,又一再追殺本人,是爲了滅口,想掩蓋二十年前華容以卑鄙手段,暗算武堡主的公案,對不對?”

灰衣人向後退了一步,厲聲道:“老夫不懂你在胡謅些什麼,華容暗算武堡主,這倒是稀罕事?”

“你不敢承認?”

“笑話,老夫與華容最後一次見面,是在他赴南荒之前……”

“那你殺人的目的何在?”

“維護武家!”

“放屁,江姥姥是武氏三代管家,你……”

“‘冷麪客’,別狡辯了,那老虔婆是你一路的,老夫乾脆點明,老虔婆是‘九指劍客’的師姐,你是‘九指劍客’的傳人,而‘九指劍客’的一個手指頭,是堡主‘無敵劍’武進所削落的,你受備索仇,對不對?”

說的鑿鑿可憑,武同春愕住了,他根本不知道“九指劍客”的事。

童光武似已不耐,冷聲道:“他已經默認了,動手吧!”

武同春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是好,照對方的說詞,江姥姥是被誤殺,這筆帳該如何算呢?灰衣人沉聲道:“冷麪客’,你拔劍保命吧!”

“嗆!嗆”兩聲,灰衣人與童光武齊齊亮劍,站成犄角之勢,不可言喻,他倆個準備聯手合擊。

武同春騎虎難下,不應戰,便得抖出真面目,不抖出真面目,便得應戰。

灰衣人又道:“你真是鬼話連篇;華容的女兒,是武同春的妻子,你說華容二十年前暗算武堡主,根本就不像話。”

童光武大聲道:“拔劍!”

武同春目注童光武道:“姓童的,你不是專程找武同春尋仇麼,現在跟着起鬨,爲什麼呢?”

童光武陰聲道:“我的事你少管,武同春死在你手下,我現在殺你,天公地道。”

有理說不清,武同春無可奈何地拔出劍來。

二對一,三劍相峙。

武同春突發豪性,他要試一試玄黃劍法在全力施展下的威力,於是,他摒除雜念,凝神抑志,把功力運至極限。

可怕的沉默,但爲時短暫,因爲灰衣人與童光武自認穩操勝算。

暴喝聲起,二青一白三道劍光碰擊,絞扭,分開,劍氣四溢,裂空有聲,泣鬼驚神的一瞬,像一塊巨石,投人熊熊的火堆,星火怒迸,又趨於沉寂,但那厲人的瞬間印象,卻留在腦際不去。

童光武退到三尺之外,胸衣見紅,他已掛了彩。

灰衣人也後移了數尺。

武同春凝立如天神,劍仍揚着。

他已接下了兩個蓋世劍手合攻的一擊,表面上看是如此,但他自己內心明白,這一個回合,無與倫比的壓力使他幾乎吐血。

童光武目爆厲芒,迫進到原來位置。

灰衣人也跟着挪步取勢。

如果纏鬥下去,後果十分難料。

驀在此刻,“黑紗女”的聲音倏告傳來:“住手!”

灰衣人目芒一閃,沉聲喝問道:“什麼人?”

“‘黑紗女’!”

“什麼?‘黑……紗女’?”

“不錯!”

童光武驚聲道:“‘黑紗女’?”

灰衣人大聲道:“你意欲何爲?”

“黑紗女”的聲音道:“沒什麼,二對一不公平,我們一對一試試看。”

灰衣人厲聲道:“你憑什麼橫岔一枝?”

“黑紗女”道:“看不慣!”

童光武怒聲道:“很好,現身吧,區區倒要見識一下中原道上令人喪膽的‘黑紗女’,到底是什麼樣的腳色?”

冷哼一聲,“黑紗女”道:“我一現身你就沒命了,你還沒見識我的眼福。”

董光武手中劍一抖,道:“區區不信這個邪!”

“黑紗女”道:“你最好是相信!”

灰衣人目芒連閃,道:“‘黑紗女’,老夫今夜買你一個面子,下不爲例!”說完、目光掃向童光武道:“我們走!”

童光武竟似不願地道:“走?”

灰衣人道:“聽老夫的話準沒錯!”

說完,當先彈身離開。

童光武當然有自知之明,沉聲道:“‘冷麪客’,後會有期!”

聲落,跟着彈逝。

深澤透口氣,武同春收了劍,心頭又回覆昏亂。

“黑紗女”的聲音道:“我代你保持了身份的秘密,再見了!”

武同春脫口大叫道:“你不能走!”

“我爲什麼不能走?”

“遺珠……”

“遺珠怎麼樣?”

“求你還給我!”

“這不是廢話麼?”

“你……可以把任何殘酷的手段加在我身上,我絕不逃避,可是……孩子無辜,你不能……”

一連串的冷笑,“黑紗女”道:“我對她很好,她願意跟隨我,她已經懂事了,她記得她所受的待遇,她不需要那個使她痛苦的家。”

武同春狂叫道:“你……你真的這一殘忍?”

“黑紗女”悠悠地道:“完全相反,這是仁慈,你別忘了,你的臉,她還認得你麼?”

無情的一擊,擊碎了武同春的心,的確,遺珠還認識這面目全非的父親麼?這面目能見她麼?後果會如何?以往,由於誤會,父女之間沒有建立半分感情,現在如何向她解說?傷心痛淚流了下來。

久久,才哀聲道:“你……到底是什麼身份?”

“凝碧的代言人,遺珠的保護人!”

“身份,我問你真實的身份?”

“你定要知道,好,我是凝碧的同胞共乳人。”

武同春身形晃了兩晃,激顫地道:“沒聽說過凝碧有什麼姊妹……”

“當初我反對你們的結合,她何必告訴你。”

“是……真的?”

“你想會是假的麼?”

吳同春頹然挪步,扶着墓碑,愴聲道:“請……讓我……看遺珠一眼:只看一眼,求你……”

“唔!可以,你不許出聲。”

“我……不出聲!”__目光凝注處,只見遠遠一堵殘垣上,出現一個小小身影,不錯,是遺珠,骨肉之情,武同春悽哼了一聲,飛身掠去。

到了殘牆邊,什麼影子也沒見到,像根本沒這回事!

“遺珠!遺珠!……”武同春聲聲悽喚,什麼反應也沒有。

死寂的廢墟,在武同春的心目中,是一座煉獄,在熬煉他的靈魂。

夜的幃幕撤去了。

初升的旭日,掃盡了廢墟的陰霾,但武同春的心,仍是一片灰暗,沒有一絲絲的亮光,他覺得似乎天底下的不幸,全集中在自己身上瞼孔因墜谷而毀,變成了一個見不得人的怪物。

元配妻子吳凝碧,因爲一場可怕的誤會而慘死。現在她的同胞姊妹“黑紗女”出面討債,還帶走了愛女遺珠,骨肉活生生被拆離。

“父親死於“至上劍客”華容的卑鄙暗算,華容已客死南荒,父仇欲報無由。

偏偏續繼弦的妻子華錦芳是仇人的女兒,即使臉孔不毀,這輩子夫妻如何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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