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座,坐的赫然是紫衣少女素心和侍婢小青,竟不知是何一時來的,小青這一笑,不用說是由於武同春的醜怪面目。
武同春的雙眼發了直,眼神很複雜,不知是怒,是怨,是驚,還是自卑。
紫衣少女寒着臉道:“小青,你放尊重些!”
小青垂下頭,但仍忍不住想笑,以袖掩口。
收回目光,武同春低頭飲食,想到身邊那塊“彩玉牌”,該不該乘機會還給“對方?可是,如何措辭呢?對方是否真的是“黑紗女?”
地又一次痛苦地警惕自己:“武同春已經死了,在墜谷之時就已死了,現在活着的,是另外一個人,一個使人憎厭的醜怪人……”他猛灌一杯酒,像是在生命運的氣。
紫衣少女輕聲道:“小青,你看那身影輪廓多像他。”
武同春心絃一顫,他,是指自己嗎?對方會認出來麼?小青調皮地道:“是很像,從背面看。”
紫衣少女嘆了口氣,道:“人,怎會失蹤了呢?”
“小姐,你忘了,是你要他遠走高飛。”
“話是這麼說,可是……”
“都快一年了,小姐,忘了他吧!他是有家室的人,我真不明白……”
“你當然不明白,當初我也不明白,只是爲了爭口氣,可是後來……”
“後來就認真了?”
“貧嘴!”
“是小姐自己提起的嘛!”
毫無疑問,對方說的是自己,武同春又灌了一杯酒,以緩和激動的情緒。
紫衣少女幽幽地又道:“那塊玉,惹起了這大的風波,我真擔心……”
小青偷覷了武同春一眼,道:“小姐擔心什麼?”
紫衣少女道:“我擔心他已經被人暗害了。”
“不會!”
“爲什麼?”
“那醜八怪死心眼,不會放棄他的。”
醜八怪,指的當是“魔音女”,武同春真想掩耳不聽,但又想聽下去,一個人,在自己被別人談論時,總是不會漏過一字的。
沉默了片刻,紫衣少女又道:“奇怪,他爲什麼廢棄了曾經名震武林的無雙堡?”
小青淡淡地道:“誰知道,也許是爲了逃避他們的兇焰。”頓了頓,忽然緊張地道:
“小姐,那晚在無雙堡廢墟里出現的女鬼,不知道……”武同春心頭“嗚”地一震,呼吸迫促起來,聽口氣,她主脾曾到過廢墟,而且見到了鬼,難道真的是凝碧陰魂不散?“小姐,你不也親眼看到的麼?”
“是人裝的!”
“我不信,人不會在空中飄浮,也不會說消失就消失。”
“算了,我們不談鬼,影響胃口,吃吧!吃完飯好上路。”
提到無雙堡,武同春便想到了家人,內心益增痛苦。江姥姥是管家,雖然是三代司其職,但不能算是家人。遺珠是孽種,是累贅,也是心上的一根刺,只有續絃的妻子華錦芳算是家人,唯一的一個。
華錦芳進門已經八年,可是夫妻間似乎沒有建立真正的密切感情,爲什麼?是他的感情早已全部用在吳凝碧的身上?恨,無比的恨……“砰!”他忘情地拍了一下桌子。
所有食客的眼全睜大了。
小青皺眉道:“他在發什麼瘋?”
店小二忙走近桌邊,喘口氣,顯得很不高興的樣子道:“大爺,什麼不對勁?”
武同春想發火,但轉念一想忍住了,冷冷地道:“沒什麼,沒你的事!”
小二聳聳肩,朝別的酒客做了個鬼臉。口裡嘀咕着走到紫衣少女座邊,哈了哈腰,難起一臉的詣笑,道:“兩位還要添點什麼?”
小青道:“要的時候會叫你。”
小二連聲應:“是!”哈腰而退。
武同春氣在心裡,同樣花錢吃東西,只爲容貌醜,便有了差別,真是狗眼看人低,地下意識地想到了“魔音女”,如果她不是天地會主的女兒,她那份容貌,只合一輩子守在家裡不出門,還談什麼在江湖道上呼麼喝六的。
就在此刻,一個老叫化拄着竹棒,一顫一跋地來到門口,望着店裡直吞口水,那份饞像叫人噁心。
武同春心中一動,這老叫化與他曾有數面之緣,是個非凡的人物,一個捉狹的念頭,升上腦海,朝門外招了招手。
老叫化先是一愣,繼而哈哈一笑,舉步便往門裡闖。
店小二三步作兩步地上前攔住道:“老要飯的,你想做什麼?”
老叫化翻起白眼道:“你們是幹什麼的,我就是做什麼的。”
小二大聲道:“要飯得看時辰,守規矩,人家客人正在吃喝,你公然想登堂人室……”
老叫化叫道:“誰說我是要飯?”
小二道:“那你想做什麼?”
老叫化嘻嘻一笑道:“有人請客!”
小二怪聲道:“有人請客,誰?”
武同春冷冷地道:“我!”
老叫化瞪眼道:“你小子聽見了?”說完一偏身,從小二身邊滑過,直走到武同春座頭一屁股在對面坐下。
所有的酒客眼全直了。
小青拍手道:“小姐,這可真妙。”
小二氣沖沖地走了過去。
武同春一擡手道:“添一副杯筷,大壺酒,大盤熟切牛肉,外加一隻全雞。”
小二瞪眼道:“大爺,你不是要砸小店的生意?”
武同春笑笑道:“這不是照顧你們生意麼?”
笑,牽動了臉上的惡疤,變成一個一分可怕的臉譜,簡直就不像笑。
酒客在一陣喧嚷之後,紛紛起身離座。
小二跳腳道:“你這份尊容,就足夠倒盡客人的胃口,竟然還作東請一個要飯的。”
武同春目芒一閃,道:“怎麼,要飯的不是人?你再窮嚷嚷,大爺我要你三天不能開尊口。”說着,摸出一個小金錠,朝桌上一按,金錠沒人桌面平齊,又道:“所有在座的朋友全歸我請客,這夠了麼?”
小二的脖子縮短了,張着嘴,說不出話來。
紫衣少女在暗暗點頭。
酒客一疊聲地叫算帳,小二哭喪着臉,過去打揖作拱,不敢收錢,送走了酒客,只剩下紫衣少女和小青坐着沒動。
掌鍋,掌刀的夥計,站着骨碌碌直瞪眼,這是從未發生過的事。
老叫化旁若無人地收一隻腳在椅上,成了半蹲式,打狗棒靠在身邊。
武同春心裡大爲鬆快,拍桌道:“快端酒菜來!”
小二呆着沒動。
掌櫃的從中門裡探出頭來,做了個無可奈何的樣子,大聲道:“還呆着幹什麼?快乾你的活兒!”說完,又縮了回去。
小二這才挪動腳步,先送上杯筷與一大壺酒,然後再端來現成的,切好便可端上。老叫化打了個哈哈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今天算過年,老要飯的叨擾了!”說着,拿起酒壺,又道:“老要飯的不慣用杯子……”
武同春立即道:“請便,喝了再添。”
口對民老叫化猛灌了一陣,至少去了半壺,放下,大叫一聲“痛快”!伸五爪,便往盤裡抓;大把朝嘴裡塞。
武同春毫不爲意,仍陪着吃喝。
紫衣少女和小青放下筷子,在一旁欣賞這幕趣劇。
又添了一大壺酒,老叫化伸脖子吞下最後一把牛肉,這纔開口道:“還沒有問得大爺的尊姓大名?”
武同春心念好轉,道:“在下無名無姓,一般道上朋友叫在下‘鬼臉客’!”
“鬼臉客?”
“不錯!”
“滿有意思,我們……見過麼?”
武同春心中一動,搖搖頭道:“可能沒有!”老叫化偏頭想了想,道:“爲什麼要破鈔請老要飯的?”
武同春道:“什麼也不爲如果一定要說理由,算在下一時高興。”
老叫化拍手道:“我老叫化倒是希望常常碰到像大爺這樣一時高興的人。”武同春眉毛一挑,道:“大爺這兩個字太刺耳,在下聽了不習慣,改個稱呼吧!”
“老弟臺如何?”
“老弟就好,不必臺了。”
“甚妙,就老弟吧!”
“您老兄如何稱呼?”
“隨便,反正是個臭要飯的。”
紫衣少女起身道:“小青,算帳,我們該走了。”
小青招來了小二,付了酒資,與紫衣少女雙雙離座,臨出門,小青又回頭望了武同春一眼。
武同春也起身道:“在下得走了,您老獨個兒盡興吧!”
老叫化咧嘴一笑道:“老弟請便,後會有期,老要飯的還得過足痛,這小金錠少說也得再吃上一次,白白便宜了店家。”
武同春抱了抱拳,揚長出門,順路走去。
出了鎮,走沒多遠,身後突然傳來一個銀鈴的聲音道:“大娘,你看,是他麼?”
一個刺耳的婦人聲音道:“是有些像!”
武同春心頭大震,同時也隱泛殺機,不必回頭,他知道來的是“魔音女”和“魁星娘娘”,這實在是冤家路窄,如果不是這醜女,就不致落得今天的下場,她實在是罪魁,心念中他仍走他的路。
“魔音女”的聲音又道:“大娘,叫住他!”
“魁星娘娘”道:“我說宰了他!”
“什麼,宰了他?”
“你還不死心?”
“我……是有點捨不得。”
“有那不要臉的插腳,你得不到他。”
“可是,……我……”
“天下英俊的男人多的是,大娘我負責替你選一個。”
“大娘……”
“你不死心也得死心,你忘了你說過的話,得不到的東西使毀掉,不能讓別人是到,你是爭不過她的。”
“我不信!”
“咦!你怎麼又改變了主意,令主下可殺勿論,是你請的令呀?”
“魔音女”默然不語。
“魁星娘娘”暴喝一聲:“站住!”
武同春止步,因行陣陣加速。風聲颯然,“魁星娘娘”和“魔音女”趨前攔在頭裡,一看,齊齊驚叫出聲,“魔音女”吐口氣,道:不是他!
“魁星娘娘”掃帚眉一翹,道:“噁心!”
武同春殺機濃熾,他目前足夠力量毀掉這一老一少,轉念一想。硬把殺機器壓了下去,如果出了手,又將成爲“天地會”的死敵。這對尋找許中和是一項阻礙,等許中的事了斷,再找對方算帳不晚,於是,他緊緊抿上了嘴。
“魁星娘娘”皺眉打量了武同春幾眼,陰陰地道:“你什麼來路?”
武同春強忍住一口氣,冷聲道:“鬼臉客!”
“魔音女”脆笑一聲道:“‘鬼臉客’,名如其人。”
武同春有意地道:“姑娘的聲音動聽極了。”
“魔音女”不屑地撇了撇嘴,道:“你耳朵還不賴!”
“魁星娘娘”道:“‘鬼臉客’,沒聽說過,來路?”
武同春道:“還有什麼來路?”
“好好回答老孃的問話。”
“在下出來找老婆的。”
“什麼,找老婆,你老婆跟小白臉私奔了?”
無意的一句話,卻擊中了武同春的隱痛,凝碧與許中和的無恥行爲,又涌上心頭,眸中不自禁地閃出殺光。
“魁星娘娘”又一皺眉,道:“你小子好凶的目光,是不是老孃說對了?”
武同春沒好氣地道:“錯了!”
“魁星娘娘”怪叫道:“什麼,老孃猜錯了?”一頓,又道:“你說,是什麼意思?”
武同春信口道:“在下說找老婆,是要找個女人做老婆。”
“魁星娘娘”哈哈一笑道:“憑你這副德性。膽子小的女人準會被嚇死。你想找什麼樣的女人做老婆?”
這一笑,塗滿脂粉的多角臉,現出了無數的溝渠。
武同春故裝不知被對方調侃,一本正經地道:“當然是要找一個才藝容貌雙絕的。”
“魔音女”噗嗤笑出了聲來。
“魁星娘娘”喲了一聲道:“好小子,你倒是一廂情願,大白天裡做夢,你不撤泡尿照照自己?”
武同春瞪眼道:“你是在罵人?”
“魔音女”抱着口道:“大娘,讓他走吧!”
“魁星娘娘”一擺手道:“你走吧!看着你這副德性心裡難過。”
武同春故意怒目瞪了對方一眼,舉步離開,心裡想道:“你難過,難過的日子還在後頭呢!”
“魁星娘娘”望着武同春運去的背影,突地一拍手掌道:“小姐,有了!”
“魔音女”道:“大娘,什麼有了?”
“魁星娘娘”道:“那小賤人憑着狐媚子,專壞你的事,大娘我一想起來就有氣,我想個辦法出這口氣,要那小賤人這輩子慢慢地消受……”“魔音女”挑眉道:“大娘有什麼好主意?”“魁星娘娘”故作神秘地道:“這是從‘鬼臉客’身上想到的……”“魔音女”雙睛一亮,道:“嗅!大娘,你快說出來嘛!”“魁星娘娘”湊近“魔音女”耳邊低語了一陣,然後道:“怎麼樣?”“魔音女”脆笑了一聲道:“妙,妙極了真虧大娘想得出來,他還沒走遠,我們追他……”先要設法摸清底,然後再找機會行事,做了,就得使他成功。”
“魔音女”躊躇道:“如果爹不照我們計劃呢?“魔星娘娘”道:“傻丫頭,還有你娘呀!她一出面幫腔,何愁事不成。”
“魔音女”咬了咬牙,道:“好,就這麼辦!”
烏雲密佈,雷聲隱隱,空氣中帶着濃濃的泥土氣息,大雨快來臨了。
武同春望着那似乎要壓到頭頂的天空,急於要找個避雨的地方,但眼前連戶人家的影子都沒有,他展開身法急馳,輕靈快捷如影如風,這是他出山後第一次施展身法,連自己都感到驚奇。
“沙!沙!”像碎石子擊打地面,這是暴風雨的序幕。
路旁出現一座叢林裡,隱露飛檐,看樣子是間廟宇,他毫不遲疑地飛風般飄了去。
果然是座大廟,廟門敞開着、不見人影,堪堪衝進廟門,大而密的雨滴挾呼呼風聲暴酒而下。
遲片刻,便將成落湯雞。
朝大殿方向一看,冷冷清清,看起來是座少香缺水的窮神廟,這樣也好,一個人落得清靜,省得受那些奚落的眼光。
暴雨如幕,遮擋了視線,他揀了個不飄雨的地方坐下來。
傾盆大雨,似要衝盡大地的一切污穢,白而熾的電芒閃過,隨之是一聲震耳欲聾的霹靂,窗門格格作響。
來得急,去得快,烏雲隨風飄散,雨停了,露出一抹紅紅的殘陽。
武同春信步走上殿廊、朝殿內一看,幾乎驚呼出聲,殿樑上,高吊着一個人,雙腳離地至少有六尺。
是什麼人來這冷廟裡懸樑自盡?武同春走近門檻邊、看清了懸樑的是個父土裝柬的中年人,一個父土之人竟會弔得這麼高?再一看,覺得不對,他看過自縊的人,突眼吐舌。臉孔發紫,而這上吊的,口限緊閉,樣子十分安祥;一點也不可怖。
是被殺之後吊上去的麼?不見血,神色安詳,如何致死的?摹地,一陣馬嘶之聲傳自廟門,接着,數條人影涌人,從衣着號誌,一眼便可認出是“天地會”的人。
武同春欲待走避,但已被對方發現,只好站着不動。
四名武士上了殿廊,其中之一喝問道:“什麼人?”
武同春背立着,冷聲應道:“避雨的!”
另一個道:“轉過身來!”
武同春徐徐轉身,四武士“呀”地齊齊驚叫一聲。
其中一個道:“你是人是鬼?”
心火直冒,武同春寒聲道:“是鬼的話,你們一個也別想活。”
另一個怒哼了一聲道:“好小子,嘴皮子倒是滿硬的,你是活膩了!”
武同春哼了一聲,沒開口。
四武士之一突然發現了殿樑上懸吊的人,怪叫一聲,衝了進去,慄聲道:“胡堂主!”
武同春暗吃一驚,吊掛的竟是“天地會”的堂主。
另三名武士擁近一看,齊齊驚叫出聲,面色如土,六隻眼全直了,盯牢在吊掛着的胡堂主屍體上。
進人殿中的武土,似是四人之首,厲聲道:“別放走兇手!”
三武士驚覺過來,立即散開各佔位置,長劍隨之出鞘,武同春退後兩步,心想:“又碰上倒媚事!”
爲首的武土面對武同春,喝問道:“人是你殺的?”
武同春反問道:“你看見在下殺人?”
“現場只有你。”
“在下說過是來避雨,也剛剛纔發現,誰知道他是什麼事想不開上吊。”
“胡說,不是上吊的樣子。報上你的來路!”
腳步聲傳,又有三個人入廟,爲首的乾癟瘦長,黑衫飄飄,手提竹節鋼鞭,後隨兩名武土,一點也不陌生,赫然是“天地會”巡監司馬一夫。
司馬一夫邊走邊喝道:“什麼事?”
步速極快,話落人已到了殿廊,武同春的面孔,使他變色。
爲首的武士上前打了一躬,手朝殿內一指,道:“稟巡監,胡堂主懸屍殿樑,弟子等來時,發現這疤面的在此地。”
司馬一夫眼中碧芒暴閃,飄身人殿,看了看,聳身飄起,捻斷了繩索,把屍體接住放落地面,看了看,怪叫道:“是死了後吊上去的!”
只一晃,到了武同春身前,獰笑道:“你是什麼人?”
武同春目前不想生事,平靜了一下情緒,沉着地道:“在下是避雨的。”“什麼來路?”
“鬼臉客!”
“鬼臉客?沒聽說過……人是你殺的?”
“不是!”
“誰殺的?”
“不知道。”
“你敢再說一句不知道,本座便劈了你。”
武同春強忍着道:“人命關天,要在下胡亂承認麼?”
司馬一夫略作沉吟,擡手道:“仔細檢查致死的原因。”
兩名隨行武士之一,應聲入殿,不久,又回到殿廊,慄聲道:“稟巡監,胡堂主渾身沒有任何傷痕,也非中毒,死因不明。”
司馬一大幹瘦的臉孔起了扭曲,目中碧芒大盛,照在武同春面上,厲聲道:“這個得着落在你這半人半鬼的小子身上。”
武同春忍了又忍道:“在下實在不知情!”
他已暗下決心,如果對方逼迫過甚,就一個不留,用“玄黃經”內的武功在司馬一夫身上考驗也不錯。
敬在此刻,一個冷而脆的聲音道:“人不是他殺的!”
武同春心頭一震,轉頭望去,更加駭異莫明,兩名少女,從邊角門轉了出來,赫然是紫衣少女素心和小青。她主婢怎麼也在這裡?武士閃開讓路。
司馬一夫一臉怪異的表情,似乎十分意外,拱拱手道:“原來是小姐,怎會姍姍來到近前,紫衣少女掃了武同春一眼,纔開口道:“我在這廟裡避雨。”
武同春茫然了,難道紫衣少女也是“天地會”的人,司馬一夫稱她小姐,而上次她與天地會主的寶貝女兒“魔音女”發生衝突時,雙方似乎也不陌生……司馬一夫又道:“小姐說人不是他殺的?”
紫衣少女平靜地道:“不是,他人廟避雨比我慢了一步,人早已吊在樑上。”
“懊!那……兇手是誰?”
“你們可以設法追查。”
“小姐……認識這個疤麪人?”
“不認識。”
“真的不是他?”
“你不相信我的話?”
可司馬一,夫怔了怔,陰陰一笑道:“區區不敢,只是……不得不問個清楚。”
紫衣少女“晤”了一聲,道:“放他走吧!別在無辜人身上作孽。”
司馬一夫尷尬地笑笑,道:“區區是奉命行事的人,身不由己。”
說完,揮揮手,發令道:“把胡堂主的遺體運回總舵,通令附近所有本會的弟子,搜索十里範圍,同時注意五一里以內的可疑人物。”
衆武士恭應一聲,其中之一負起胡堂主的屍體,紛紛動身出廟。
司馬一夫朝紫衣少女一拱手,道:“區區告退!”說完,也跟着離開。
一個意念,衝上腦海,武同春暗自震驚,急忖:“死者身上無傷痕,是‘黑紗女’殺人的特色,而紫衣少女先已在廟中,自己早懷疑她就是‘黑紗女’,照情況判斷,已得到證實了,可是依司馬一夫的神態與對她的稱呼,她又像是‘天地會’的人,照理,是兩個截然不同的身份,這內中有什麼蹊蹺?”
心念之中,深深望了對方一眼,抱拳道:“致謝姑娘爲在下解厄。”
紫衣少女淡淡地道:“不必言謝,這本是事實,我看不慣他們作孽。”
武同春乘機道:“請問姑娘與對方是什麼關係?”
紫衣少女道:“這你不必管,快上路吧!最好避着對方一點。”說完,轉向小青道:
“我們該走了!”
武同春想到彩玉應該歸還人家,現在已經不需要這東西保命了,如果不慎失閃,便無法交代。
心念之中,忘其形所以地脫口叫道:“素心姑娘請留步!”
話出口覺得不安,但已無法收回。
紫衣少女粉腮一變,慄聲道:“你方纔叫我什麼?”
小青也驚慌地瞪着武同春。
失了言,該設法彌補,武同春大急,好在他那疤臉別人很難看出表情,急中生智,力持鎮定地道:“姑娘芳名真的是素心?”
紫衣少女沉聲道:“你怎麼知道的?”
這一問,等於是承認了。
武同春已想好了說詞,不疾不徐地道:“在下根據姑娘的服色,與這位小青!”孃的搭配猜出來的。”
小青大聲道:“什麼,我的名字你也知道?”
紫衣少女杏眼大睜,道:“根據什麼?”
武同春故意賣關子道:“說來話長……”
紫衣少女道:“長話短說吧!”
武同春乾咳了一聲,重行整理了一下思緒,纔開口道:“在下因爲面容醜惡,所以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常在山野裡流連,大概是……說起來將近一年了,有一天,碰到了一位俊逸非凡的武士,年紀約莫二十六八歲,他說,他叫小青插口道:“武同春?”
武同春“咦”了一聲道:“這位姑娘怎會知道?”
紫衣少女顯得有些緊張地道:“快說下去。”
武同春煞有介事地道:“那位性武的同道,遭了意外……”
紫衣少女粉腮大變,顫聲道:“什麼意外?”
武同春道:“被人追殺,身受重傷……”
小青慄呼道:“重傷?”
武同春道:“是的!”
紫衣少女咬着牙道:“後來呢?”
武同春把心一橫,道:“他已奄奄一息,託在下把一樣東西交還姑娘……”
說着,掏出彩玉,遞過去,又道:“就是這東西。他描述了姑娘的形象紫衣少女全身一震,雙目盡赤,伸出顫抖的手,接了過來,慄聲道:“後來呢?”
武同春略感慌亂,頓了頓對道:“他叮囑此物不可落入人眼,更不能失落,必須面交小姐……”
“他人呢?”
“可能……已經不幸。”
“什麼,可能?你沒設法救人!”
“傷勢太重,在下無能爲力。”
“你……就拋下他不管了?”
“他迫在下離開,說是對頭仍在附近,如果遭遇上,兩人都將不幸,這東西不送還姑娘他死不瞑目。”
紫衣少女連退三步,淚水連連落下,嬌軀搖搖欲倒,悲聲道:“他……竟然遭了不幸!”
小青忙上前扶住,欲泣地道:“小姐,他不會死的,吉人自有天相,說不定……他並非夭忻之相。”
武同春感到無比的內疚,一顆心像在滴血,他沒起意愛過她,因爲他不可能對她付出愛,但她的癡情卻深深感動了他。
人,就有這麼怪,如果不是這意外,怎麼樣也不會打動他的心,可是現在,他卻感到不能接受感情的痛苦。
得不到的,纔是最珍貴的嗎?他幾乎想道出真相,但還是忍住了,武同春已經死了,現在活着的是“鬼臉客”,一個難以見人,誰見了都憎惡的怪物。
他的心被撕裂了!
紫衣少女突地仰首狂笑起來,比哭還難聽的笑,跡近瘋狂。
武同春的心,隨着紫衣少女的笑聲翻騰。
小青連連叫喚道:“小姐,你不要笑嘛!……我……好怕,他不會死的,當着別人……”
紫衣少女止住了可怕的狂笑,不錯,一個黃花閨女,不應該當着別人毫不保留地發泄心底秘密,抑制了很久,才拭去淚痕道:“尊姓大名?”
“鬼臉客!”
“沒有姓名?”
“早已不用了。”
“你所說的山裡是什麼地方?”
“由此北去的山區,入山偏西約七八里的石頭峰下。”
“請你帶路,就是人死了,我也要找到屍體。”
武同春覺得這樣做未免太殘忍,但他沒有別的法子,只有這樣,才能斬斷這一份不能接受的情緣。硬起心腸道:“姑娘,山中多虎狼,找屍體恐怕……找不到了。”
紫衣少女推開小青,現出堅毅的神色道:“也許他遇救了,我一定要去找!”
小青含着淚道:“小姐,已經一年了。”
紫衣少女粉腮又是一慘,固執地道:“我不管,我必須盡心力,這位朋友,他……並非害他的人是誰?”
武同春期期地道:“這個……他沒提起,當時在下也忘了問。”
紫衣少女一挫牙,道:“請馬上帶路前往“這個……”
“朋友不願意?”
“只是……”
“只是什麼?”
“在下目前要赴一個重要約會,不能失約。”
紫衣少女眸光一閃,道:“如果我一定要你去呢?”
下意識地一震,武同春心想:“這可怎麼辦?自己本是一篇鬼話,如果與她同行,一不小心,就可能露出破綻,後果難料;如果堅拒,她在悲傷之餘,可能不惜動武,不管她是否‘黑紗女’,總不是自己願意發生的情況……”
心念未已,只見四名黑衣武士撲入廟中,朝這邊望了望,互相低聲打了個招呼,逢自奔向後殿去了。
武同春內心疑雲大盛,到底紫衣少女是什麼來歷,爲什麼“天地會”的人不敢招惹她?
如果說,她與“天地會”有關係,她就不會以‘黑紗女’的身份殺自己人;如果說沒有關係,連司馬一夫對她都有忌憚,她真正的身份到底是什麼?想着,忍不住脫口問道:“姑娘與‘天地會’是什麼關係?”
紫衣少女想了想才道:“有關係,也沒有關係!”
武同春困惑地道:“這話怎麼說?”
紫衣少女冷冷地道:“這點朋友不必知道。到底帶不帶路?”
武同春吐了口氣,道:“非不願也,是不能也,請姑娘原諒!”話鋒一頓,又道:“事情發生將近一年,在下已經說明了地點,在下去了,又有什麼作用?”
紫衣少女深深一想,道:“好,你請便吧!對於歸還彩玉這一點,我一分感激,並致謝意。”
武同春情緒一鬆,道:“不敢當姑娘的謝字,在下剛纔也曾受姑娘緩頰之德,告辭!”
抱了抱拳,向廟外走去,夜色蒼茫,武同春又上路了。
他腦海中仍被紫衣少女的影子所盤踞,他沒起意愛過她,她也沒明白示過愛,可是在情況突變之下,她抖露了芳心深處的秘密,很奇異的愛,開始就是結局,但武同春的心靈上,己有了一個無法磨滅的烙印。
他有目的,卻沒有目的地,他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許中和。
由於許中和兩番脫走,全是藍衫書生白石玉一手造成,那絕非無意,而是居心叵測,所以,他對白石玉在疑忌之外,還加上了一層恨。
夜暗,距村鎮遠,路上不見人蹤,武同春心事重重,腳步瞞珊,顯得有些孤悽。
突地,他發覺自己被人盯蹤,他有意無意地回顧看,卻又什麼也沒有發現。他自修習了“玄黃經”之後,感覺超人一等,他自信被人盯蹤絕沒錯。不見形跡,顯示追蹤的人功力高得出奇,會是誰,又是“天地會”的人物嗎?他故作不知,仍然安步如故。
眼前一段路四無遮攔,除非是鬼才能不顯形,本能上的感應,他覺出追蹤者就在身後不遠。
他加速步伐,緊行一段,然後突然止步回身。
這一着果然奏效,對方無所遁形,進入視線,但武同春卻爲之心頭大震,他自己本身夠難看,但竟然還有比他更難看的。
眼前站着的這怪物,五短身材,穿一件及膝黑短衫,赤腳,白髮蕭蕭,像一蓬於茅草,那個瞼,根本就不像是張人的瞼,四分五裂,像被小孩子啃過而扔掉的饅頭,五官不辨,牙齒外露,鬍鬚也被分割成東一撮,西一撮,如果是鬼,當是鬼當中最難看的鬼。
“呱呱呱呱!”像嚎,又像是叫。
武同春寒氣直冒到頭頂,他轉身想走,不願再看第二眼。
就在一轉身之際,發現前面三丈之處,站着同樣的一個怪物,所不同的,是穿着白色的市短衫,不然,他以爲是後面的轉到前面來。
令人難以置信的怪事,這一對怪物是孿生兄弟麼?一樣的臉孔,如果是造物者的惡作劇也未免太殘忍了些。
一黑一白兩怪物,把武同春夾在中間。
武同春額頭上冒出了冷汗,頭皮像是突然被一隻大手抓緊。
“桀桀桀桀!”白衣怪人也怪嚎出聲。
眼一花,穿黑衫與穿白衫的並肩而立。
一個聲音:“如何,不賴吧?”
另一個聲音道:“妙極了,天底下難找第二個,這是我兄弟倆的福氣。武同春駭極,分明是兩個怪物在對話,但兩人像裂開的石榴般的分割嘴脣並沒有動,聲音也字字清晰,這太不可思議了,難道真的碰上了鬼?聲音又傳出。
“根骨奇佳,貌相也合條件。”
“是天賜的。”
“膽子也大,毫無驚容。”
“根基定然不錯,可以省不少力。”
武同春根本不知道對方在說些什麼。
“老二,問問他的來路。”
“好!”
穿黑衫的上前一步,看來他是老二。
“小子,你叫什麼名字?什麼出身?”嘴仍然沒動。
武同春猛然省悟,他曾聽先輩談過,武林中有一種失傳的奇術“腹語,嘴不動而能出聲。定是“腹語”之術無疑,想不到這種失傳的奇術,出現在兩個怪物身上,能練成這種奇術,功力之高自不待言。
事實上如果兩怪不用“腹語”,那裂開的嘴脣,根本不能清晰發音。
黑衫老怪面對武同春,以“腹語”發話道:“你小子叫什麼名字?”
相對的時間長了,恐怖之感便會減輕,武同春冷漠地道:“鬼臉客!”
“嘻!‘鬼瞼客’,有意思。姓名?”
“沒有!”
“沒有拉倒。出身?”
“沒有!”
“拉倒!”這倒相當乾脆。
白衫怪上前接上了問話道:“你練過武?”
“晤!”
“什麼程度?”
“難說!”
“嗯!是很難說,不過老夫可以測驗得出來。”
“兩位怎麼個稱呼?”
“從前有,現在沒有了,還不到告訴你的時候。”
“兩位意欲如何?”
“碰上我兄弟倆,是你的造化……”
“造化?”
“誰說不是,我兄弟倆將合力把你造就成一個無敵高手,天下第一人。”
說來說去,兩怪物是要收徒,武同春心裡暗笑,有意自嘲地道:“兩位是看上在下哪一點?出衆的容貌麼?”
黑衫怪接回話道:“對了,你小子一語中的,除了你的根骨,老夫兄弟正是看上你的容貌,非此容貌,不足爲老夫兄弟之徒。”
怪人怪論,武同春啼笑皆非,想了想,道:“兩位是想收在下爲徒。”
“不錯!”
“要造就在下成爲無敵高手,天下第一人?”
“完全正確!”
“在下成爲天下第一人,兩位算第幾人呢?”
兩怪爲之語塞。
久久,白衫怪才又發話道:“你小子口舌挺利的,老夫兄弟不計名位,算第幾人都無所謂。”
“那得看在下願不願意!”
白衫怪眼瞼翻轉的突目一瞪,道:“什麼?你小子不願意?”
武同春不假思索地道:“在下根本不考慮”
兩怪同時用嘴怪叫了一聲。
就在此刻,蹄聲踏踏,兩騎駿馬,疾馳而至,一見路中有人,齊齊勒住,馬上是兩名短打扮的壯漢,樣子像是保縹的趟子手。
白衫怪用腹語道:“老二,做個樣子給這小子看看,開開眼界。”
馬上人一下子還看不清路中三人的面目,其中一人宏聲道:“是哪一道上的朋友?”
黑衫怪躍起,一手一個,把兩壯漢提離馬背,雙足在馬背上一借力,升高兩丈,動作快逾閃電。一手提一個壯漢,而能躡空而起,這份力量,令人咋舌。
使人沒有轉念的時間,黑衫怪把兩人互相一撞,凌空左右拋出,慘號曳空,兩壯漢左右飛瀉五丈之外,再沒聲息了。
在抓人的同時,馬兒受驚發蹄向前衝躥。
黑衫怪拋人之後,身形並未落地,凌空翻了二個跟斗,飛射向奔躥的馬雙腳落在後一匹馬鞍上,再彈,踏上頭一匹馬背,然後落地。
同一時間,慘嘶聲起,兩匹馬僕了下去,剎時不動。
武同春頭皮發了炸,能在一落之間踏死高頭駿馬,這是什麼功力?黑衫老者一晃回到了原處,怪臉上當然看不出表情。
白衫怪用腹語得意地道:“小子,這只是牛刀小試,如何?”
武同春怒喝了一聲道:“如果牛刀大試,豈非要殺盡天下無辜?這是喪失人性的行爲。”
黑衫怪厲聲道:“好小子,你想找死?”
白衫怪應和道:“想死太容易了,老夫只舉手之勞……”
武同春突地想起“無我大師”說過與武林蒼生結大善緣的話,除魔衛道以安良,這不是結善緣麼?自己得了聖僧遺贈的“玄黃經”,應該有以報德,於是被壓抑了的任俠觀念,頓告復活了。
“嗆”地一聲,拔出劍來,右手持劍上揚指天,左手捏訣指地,這是“玄黃經”所載的古怪姿勢。
內力陡運,劍尖白芒暴吐八尺,顯示內力已到了某一極限。
兩怪相顧駭然。
武同春冷峻地道:“兩位還要收徒麼?”
白衫怪道:“當然要,老夫的主意不變。”
黑衫怪道:“大哥,這小子有這高的能耐,豈不更加理想?”
白衫怪道:“可以縮短一半的時間,真是天從人願。”
兩怪這麼一說,武同春心裡不由忐忑起來,自己目前的功力究竟高到什麼程度,還沒試過,兩怪的功力從剛纔黑衫怪表演的凌空拋人揣馬,已見一斑,高到什麼境地亦屬無法預測,但一個事實不變,他不能使對方遂願。
暮地,一聲銳嘯,破空而至,穿雲裂空,震人心魄。
武同春暗吃一驚,難道對方還有同路人?黑衫怪驚聲道:“他追來了,怎麼辦?”
他是誰?聽語氣是兩怪的對頭。
白衫怪道:“只有暫避風頭。”
“跟他拚了算了?”
“下策,我們無法操勝算。”
“這小子怎麼辦?”
“以後再說。”
兩條五短的身影,急閃而沒,快同鬼魄。
武同春收了劍,心中震駭不已,這發厲嘯的是何許人物,竟能使兩怪聞聲而遁?兩怪功力已深不可測,那來者豈非更加不可思議?想着,又覺可笑,兩怪要造就自己爲天下第一人,那這驚走他們的該算老幾?心念未已,身側一個聲音道:“看到兩個矮子怪麼?”
聲音很低,但卻震耳。
武同春大吃一驚,身側多了個高大的灰袍老者,長鬚拂胸,貌相威武,年紀在五一至六一之間,兩道目芒猶如冷電,竟不知是何時來到的。定了定神,武同春一念好奇,反問道:
“尊駕何方高人?”
灰施老者忽然發現了武同春的醜臉,目蒼一閃,冰聲道:“你是什麼人?”
“鬼臉客!”
“鬼瞼客?在此作甚?”
“路過。”
“見到兩個醜怪矮子麼?”
“見到了,剛走!”
灰袍老者“嗯”了一聲,閃身追去,如洗煙幻影,轉眼即逝。
武同春木在當場,連碰到了三個不可思議的人物,可見武林人多得是奇才異能的人物,武功無止境,誰能說會有天下第一人。“他想到父親生前號稱“無敵劍”,父親過世時,自己年紀還小,不知到底“無敵”到什麼程度。
名頭並非幸致,但在武林中人外有人,樹大必招風,名高必遭忌,不知父親當年何以要承受這“無敵劍”的名號,還把家堡稱作“無雙堡”?過去了,“無敵劍”、“無雙堡”、成了兩個武林史上的名詞,相信若干年後,連這兩個名詞也會從人們記憶裡消失。
他緩緩回劍人鞘,想考驗一下新成功武功的目的沒達到,但由於剛纔的一幕,使他心理上起了變化,能忍則忍,還是藏拙一點的好,反正自己無意爭名,已經下決心私事一了便告別江湖。
‘得!得!”像杖頭點地的聲音。
武同春剛剛一鬆的心,又提了起來。
“得!得!”聲音漸傳漸近,很快地到了身後。
武同春兀立不動,心中已有了戒備。
一個極其耳熟的聲音道:“老弟,幸會啊!”
武同春一聽是老叫化的聲音,鬆了口氣,回身道:“您老,真是幸會!”
老叫化四下一望,道:“老弟有沒有碰上什麼扎眼的人物?”
心中一動,武同春道:“有,一對老矮怪,纏了在下半天,結果被一個灰袍人驚走了。”
老叫化驚聲道:“灰袍人……他沒有對你怎麼樣?”
武同春心中又是一動,道:“沒怎麼樣。他忙着追人,他是何方神佛?”
老叫化道:“別招惹他。不知道爲妙。”
聽口氣,那灰袍人定是個極難纏的人物,武同春沒有爭強鬥勝之心,連好奇心也淡了,不再追問,點點頭,道:“那一對矮怪是何許人物?”
老叫化目芒一閃,道:“告訴你無妨,以後避着些,說起來也不算什麼窮兇惡極之輩。
三十年前,江湖上提到‘九尺二’三個字,可以嚇破人的膽……”
武同春困惑地道:“九尺二,這算什麼?”
“兩兄弟的尊號,一個身高四尺六,兩個加起來就是九尺二。”
“有意思,沒有名字麼?”
“沒有,就只這個渾號,兩兄弟公不離婆,總是在一起。”
“那形象是生成的?”
“不,不是,原本是五官端正的,二十多年前,突然失蹤江湖,兩年前再現變成了這等怪相,如果不是服色與身材特殊,還真認不出來。”
“被人毀容?”
“很可能!”
如果是被人毀容,這下手的人可真絕,使兩人的容貌一個樣。”話鋒略頓,又道:“您說這兩個怪物不是窮兇惡極之徒?”
“以老要飯的所知,這對怪物爲人剛愎,喜怒無常,做事全憑自己的好惡,但惡名還不彰。”
“在下看未見得。”
“爲什麼?”
“那邊路中央有兩匹馬,是被穿黑衫的喘死的,還有兩個馬上人,也被無辜殺害。人家路過,可沒招惹他倆……”
老叫化喘口氣道:“可能是遭毀容之後,性格改變。”
武同容忍不住道:“那灰袍老者,竟然使‘九尺二’聞聲而逃,想來是個更可怕的人物羅!”他心裡當然希望老叫化能透露一點對方的來歷。
老叫化“嗯”了一聲,避開話題道:“要飯的想問老弟一個問題……”
武同春道:“請問!”
老叫化道:“那叫武同春的,到底是遭遇了什麼意外?”
武同春心頭一震道:“您老爲何有此一問?”
老叫化道:“不瞞老弟說,老弟在廟裡避雨,跟那紫衣姑娘談的話、要飯的聽到了,不是故意,是碰巧,所以想知道實情。”
“啊!原來如此,實情正如在下向那紫衣姑娘說的。”
“沒有隱瞞?”
“您老說隱瞞是什麼意思?”
“照老弟的說法,姓武的重傷將死,託老弟歸還彩玉,如果他自知必死,不會不交代半句,因爲他還有妻女。”
這實在是個破綻,老叫化夠精明,武同春心意一轉,道:“您老跟那個姓武的是什麼淵源?”
老叫化嘆息了一聲,道:“淵源談不上,總之有那麼一點瓜葛……”
“什麼瓜葛?”
“現在來談,已經失去意義了,如果他還活着的話,也許有一談的價值,照老弟的說法時隔經年,不見他的形蹤,活的機會很小,不談也罷。”
事關本身,武同春不能不問,想了想,又道:“何妨當作閒話來談?”
老叫化目芒大盛,直照在武同春的疤臉上,冷沉地道:“老弟,你定有什麼未盡之言要告訴老要飯的?”
“您老爲什麼這樣想?”
“因爲你不放鬆要飯的和武同春之間的關係,同時,武同春託你辦大事,也說了名姓,於情於理,他不可能沒有別的交代。”
薑是老的辣,察微知着,武同春有些詞窮,但也想知道老叫化的用心,深深考慮了一陣之後,道:“好吧,如果您老但白見示實情,在下當竭誠以告。”
老叫化略一躊躇,道:“好,我們換個地方。”
兩人奔離原地,來到一條溪旁的蘆葦中,坐了下來,老叫化開口道:“話得從頭說起。
老要飯的有位性命之交,你應該聽說過,被武林同道尊爲聖憎的‘無我大師’……”
心頭一動,武同春道:“是聽說過。”
老叫化接下去道:“聖僧悲天憫人,眼看武林劫難不已,生靈塗炭,立宏願要造就一個非常人物,力挽狂瀾,拯同道於水火。於是,他看中了武同春,資質上乘,慧根深厚,可惜姓武的不肯隨緣,本擬徐圖,卻不料聖僧遭了劫數,宏願成空,老叫化想勉力完成遺願亦無從,這就是所謂的瓜葛。”
武同春內心激動無已,原來年前“無我大師”與老叫化找上自己,是這個目的,事實上自己得到了“無我大師”的“玄黃經”,佛家重因果,自己將何以自處?“玄黃經”的秘密還不宜揭穿……老叫化雙眸一亮,道:“老弟,該你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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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同春胸無成竹,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自圓其說,本身的秘密是不能透露的,心念數轉,半真半假地道:“他的生死,機會各半,可能不活,也可能倖存,不過,他立意如果不死的話,將不再涉足江湖,不見任何人。爲了逃避‘天地會’的迫害,他的家小已經搬離無雙堡,在一個很隱秘的地方,他要是不活的話,他希望在家人的心中他只是失了蹤,比讓家人知道他的死訊而絕望悲傷的好。”
老叫化顯得有些失望地道:“就是如此麼?”
武同春道:“在下所知道的就是這麼多。”
老叫化道:“他沒說受傷的原因?”
武同春信口道:“說了,但等於沒說。”
“怎麼說?”
“只說對方太強,他遠非敵。”
“對手是誰?”
“他不肯透露,說死了便一了百了,萬一不死,他自有打算。”
“他的話前後矛盾。”
“矛盾?”
武同春爲之心絃一顫,這老叫化一點也不含糊,一句話說漏了可能就會露出馬腳,停了停,又道:“什麼矛盾?”
老叫化凝視着武同春,道:“照老弟剛纔轉述的話,他不死便永絕江湖,不見任何人,而現在又說他自有打算,既喪志江湖,還打算什麼?”
武同春提高的警覺,不能再說錯話,當下期期地道:“在下只是照實講,無法窺見他的內心,也許……一個重傷的人,心智無法冷靜,所以纔出語矛盾。”
一陣極細的蘆葦拂動聲傳了過來,像是微風吹動蘆葦,但此刻沒有風,空氣是凝凍的,武同春功力已非往昔,聽覺相當敏銳,正待……老叫化居然也發覺了,低聲道:“有人!”
說罷身形如夜鶴般衝空而起,踏蘆葦掠去,快得令人咋舌,像是御風而行,夜暗中,如非自力奇佳,根本無法發現他的身影。
武同春起身望去,遠遠一條纖巧人影,如驚鴻一瞥,轉眼即逝,老叫化的雙方的身影,都令人歎爲觀止。
被追的似是個女子,會是誰?武同春不由技療,也想一試新得自“玄黃經”的身法,猛提氣,掠起,如風中的一片羽毛,朝同一方向飄去。
快,快得驚人。
他在絕谷練習時、谷長僅半里,且受地形地物的影響、無法儘量施展,現在,暢掠無阻可以發揮到極致,他自己除了輕靈快捷的感受外,沒有別特殊感覺,但如果此刻有第二者看到的話,不是認爲眼花,便是疑爲鬼魅。
一口氣不知馳行了多遠,眼前是片丘陵,一條人影反奔而至,他立即收勢緩了下來,雙方接近,剎住,是老叫化去而復返。
武同春迫不及待地道:“何許人物?”
“一個女子。”
“女子?您老追上了?”
“沒有,這是老要飯的平生所見最上乘的身法。”
“不知道是誰?”
老叫化深深吐了口氣,道:“除了她不會是別人。”
武同春目芒一閃,道:“誰?”
“黑紗女!”
“黑紗女?”口裡說,心裡泛起了紫衣少女的面影。
“隱約中似看到她面蒙黑紗,想來不會是別人。”
“她有什麼目的?”
“那只有她本人知道了。”
武同春陷入沉思:“如果真的是‘黑紗女’,她是有意跟蹤自己和老叫化的,目的何在?老叫化的身法已夠驚世駭俗,兒比他更高?從種種跡象判斷,紫衣少女便是‘黑紗女’,明暗兩重身份,老叫化見過她,不知有所覺否?心念之中,脫口問道:“您老見過‘黑紗女’的真面目麼?”
老叫化大搖其頭道:“沒見過,只是個模糊的輪廓,看來江湖中恐沒幾人知道她的真面目。她出道沒多久,也許……這謎底有一天會揭穿的。”
武同春若有所思地道:“也許很多人見過,只是不認識罷了。”
老叫化道:“當然,這是不消說的。”
武同春道:“聽說她是“接引婆婆’的傳人?”
老叫化道:“沒作準,誰也不能斷定,只是從她殺人無痕這一點來揣測罷了。而‘接引婆婆’本身,在武林中也是個謎樣的人物,知者寥若晨星,就說我老要飯的,也只是聽過,沒見過。”
武同春試探着道:“她師徒與‘天地會’……有所淵源麼?”
“老弟爲什麼要這樣問?”
“隨口問問而已。”
“總有原因使你想到這上頭?”
“這……在下也說不上來,您老在廟裡,當然已看到那姓胡的堂主死後被懸死,屍身無任何傷痕。正巧紫衣少女主婢也在場……“你懷疑紫衣少女是‘黑紗女’?”
“在下是有這想法。”
“怎會扯到‘天地會’?”
“該會巡監司馬一夫稱她小姐,而且態度之間似乎很恭順。”
“也許是私人關係。”
“這……”
“如果她是‘黑紗女’,就不可能與‘天地會’有關連‘天地會’高手??。紗女’手下的先後不下一人之多。”
武同春爲之語塞,衡情度理,是不可能,但前後幾次的巧合,這是個費解的謎。
突地,他想到那塊彩玉,竟能使‘天地會’的太上護法被鎮住,這中間有什麼躁蹺呢?
當下期期地道:“您老知道那塊彩玉的來歷麼?”
老叫化瞪眼道:“你代武同春交回紫衣少女的那塊?”
“是的!”
“你知道來歷?”
“不知道,如果知道了就不會請教了。”
“老弟,你疑心大重,那分明是男女間互相示愛的表徽,武同春重傷將死,當然應該設法歸還對方,這有什麼稀奇?”
“可是……”
“可是什麼?”
武同春想了想,才道:“在下聽姓武的道及,這彩玉是一種信物,必要時可以保命,他就曾仗這塊彩玉脫過‘天地會’高手的追殺。”
老叫化驚聲道:“哦!有這樣的事?”偏頭想了片刻,道:“老叫化一生浪跡江湖,可沒聽說過有誰以彩玉爲信物。”
武同春茫然了,他實在想不透其中道理,情況是那麼詭譎,一切似是而非,他對紫衣少女的身份判斷動搖了,矛盾的情況無法歸納。
突地,老叫化從鼻口吹了口氣,道:“今天晚上實在是犯了衝,盡出鬼事。”說着,用手一指,道:“你看!”
武同春舉目望去,濃濃的夜色中,有條人影在晃動,太遠,看不真切,但是人影沒錯,登時心頭一緊道:“又是她麼?”老叫化道:“管它,要飯的不想費神了。”
武同春心念一轉,彈身掠去。
那人影見人並沒有躲閃,反而迎了上前。
雙方照了面,武同春幾乎脫口叫了出來,對方竟然是白石玉。
白石玉見了武同春的疤瞼,並沒有表示驚異,從容地拱手道:“閣下可就是‘鬼臉客’麼?”
江湖消息傳得可真快,他竟然也知道了。
武同春也抱拳道:“區區正是。朋友如何稱呼?”
“在下白石玉。”
“懊!白朋友……難道有什麼指教麼?”
“不敢,區區聽說閣下在這一帶現身,所以試着撞撞,真想不到能撞上,誠實幸事,免了在下尋覓之苦。”
武同春心中一動,對方竟然真的是找自己而來,此地是荒郊並非撅街大道,他能找來必有蹊蹺,他行蹤詭秘,行爲鬼祟,好在自己已是另一種身份,他也認不出來,正好乘機揭開謎底。
當下放作驚聲道:“白朋友在找區區?”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