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只見素心冷若冰霜地道:“童巡監,你既然愛的是我妹妹素珍,爲什麼還要糾纏我?”

童光武笑笑道:“素心姑娘,說句良心話,我並不愛令妹,是她一廂情願。”

素心口角一撇,道:“那你爲什麼對她表示親密?”

“不得不虛與委蛇!”

“你在玩弄感情?”

“姑娘言重了,在下沒這意思,只是……”

“只是什麼?”

“她是會主千金,十分得寵,在下不敢得罪她。”

“我這不得寵的便可欺負?”

“不,不,姑娘大人,在下是誠心仰慕。”

“你知道我妹妹是認真的,如果她知道你只是應付她,結果將如何?”

“這……”

素心倏然轉爲疾言厲色地道:“童巡監,一句話,不管你愛不愛素珍,我不喜歡你,請便吧!”

童光武居然臉不紅,耳不赤,死臉厚皮地道:“素心姑娘,在下真的不值一顧麼?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

素心冷笑了一聲,道:“什麼也談不上,你請便!”

童光武聲調一變,道:“在下知道姑娘心目只有‘無情劍客’武同春,但別忘了他是有婦之夫,好事難偕的。”

素心挑眉瞪眼,怒叱道:“你放屁!”

武同春心頭“咚”地一跳,這一點他是知道的,只是不願想罷了。

童光武略顯尷尬之色,道:“素心姑娘,在下並沒說錯,事實是如此。”

素心毫不留情地道:“我個人的事不勞別人操心,言止於此!”

說完話,拂袖而去。

童光武怔在當場。

武同春雖然不願去想素心的問題,但心湖裡不免泛起了漣遊,人是感情的動物,不會毫無反應。

當然,只止於反應而已,他並非登徒子。

遙注素心背影消失,武同春暗忖:“董光武的身份,終有敗露之日,不知會得到什麼樣的下場,當初他出現中原道上時,曾揚言找自己挑戰比劍,自己以‘冷麪客’的姿態擊敗了他,現在自己露了真面目,他卻絕口不提了,可能是白石玉的關係……”

心念未已,忽見一條人影,從對面的林中出現,半隱在枝葉之後,目光所及,不由瞿然而震。

來的,赫然是“流宗門”掌令宋天培,依然是文士裝束。

宋天培是方桐的殺父仇人,方桐仍在追索,可能他還不知道宋天培就是他要找的“萍蹤劍客”。

武同春頓時激動起來,在道義上,他可以代方桐誅仇,但方桐一再申言,祖父嚴令,不許旁人插手。

童光武側轉身,發現了宋天培,臉色一變,忙施禮道:“見過掌令!”

宋天培冷冷地道:“不許如此稱呼!”。

童光武立即改口,又道:“宋大俠,有何指教?”

宋天培冷峻地道:“你剛纔做什麼?”

童光武臉色再變,退了一步,吶吶地道:“屬下……”

“什麼,又忘了規矩?”

“是,在下……沒做什麼。”

“特別警告你,別失了身份,忘了門規!以你的立場,如果動了男女之情,你明白會有什麼結果!”

言中之意,是禁止他動私人感情,也是針對他方纔對素心的行爲而言,作爲臥底者,這的確是件危險的事。

童光武躬下身去,應了一聲:“是!”

宋天培加重了語氣道:“希望你牢記勿忘,別觸犯門律。”

童光武囁嚅地應道:“是!在下……記住了。”

宋天培目中凌芒一閃,道:“查出對方來歷沒有?”

“還沒有!”

“什麼,你究竟是在辦什麼事?”

“醜惡女堅不肯吐露,不過……”

“不過什麼?”

“在下獲悉了一件相關的事。”

“說?”

“對方在南方先後結了兩次婚,一是‘彩玉主人’之女,業已亡故,遺下一女,就是剛纔的女子,叫素心。

另一個是現在的會主夫人,‘赤面殘神’的孫女,叫符瓊花,醜女的生母,據所知,對方兩次結婚的目的是爲了得到武功與秘技。”

武同春這才明白“天地會”會主華容重婚的目的,的確是卑鄙,爲了圖中原武林霸業,竟如此不擇手段。

宋天培點點頭,道:“繼續設法追查,必要時用非常手段。”

童光武恭應了一聲道:“是!”

宋天培似要離開,腳步一挪,又止住,道:“還有,新出現的‘無情劍客’,與以前現身的‘無情劍客’老窮酸賈仁,是否同屬一人?”

童光武道:“是的,是一個人以不同面目出現。”

武同春“怦”然心驚,自己的一切,對方全然查出來了,“流宗門”不知將要如何對付自己。

近旁的白石玉瞟來一眼,目光中暗示秘密已全折穿了。

宋天培沉吟了片刻,像自語地道:“有爭取的價值!”

武同春心中又是一動。

童光武期期地道:“要在下來做麼?”

宋天培斷然地道:“不,那會暴露身份,你仍舊照原來的計劃做你的事。”說完,轉身疾閃而沒,身法玄奇得令人咋舌。

緊跟着,童光武也彈身離開。

武同春深深透了口氣,道:“奇怪,對方沒提崗上發生的事?”

白石玉道:“童光武不敢提,因爲他的行爲,是替第三方面效力,以他的立場而言,是不許有這種事發生的。”

點點頭,武同春暗佩白石玉心思敏捷,一下子就想到了問題重心。

白石玉又道:“看來‘天地會’與‘流宗門’的爭鬥,已經全面展開了。”

武同春心有所感地道:“虎狼之爭,希望兩敗俱傷,便是武林之福。”

白石王眸光一轉,輕聲道:“她又回頭了!”

武同春轉動目光,只見素心遙遙穿林而來,下意識地道:“她像是在找人。”

白石玉道:“你出去,看她說些什麼,也許……又是一次對付你的陰謀。”

深深一想,武同春現身迎了過去。

素心一見武同春,雙眸登時一亮,疾行而前,口裡道:“武少堡主,我正愁找不到你呢。”

心中一動,武同春道:“姑娘要找在下?”

素心深深注視着武同春,眸中流露幽怨之色,半晌纔開口道:“我不該找你,但又憋不住這顆心……”

心頭微覺一蕩,武同春暗忖:“她對自己仍不死心麼?”

當下故意淡漠地道:“姑娘有何指教?”

“我……到現在才明白,原來……”

“姑娘明白什麼?”

“這……不說也罷,我找你,只是想告訴你一句話……”

“姑娘清說?”

“江湖險惡,少堡主犯不着趟在渾水中,退出江湖,明哲保身是上策。”

這一說,大出武同春意料之外,他還以爲是素心是前情難泯呢!

想了想,忽然省悟過來,她剛剛所謂明白,是明白華錦芳與她之間的關係,她尚以爲自己不知道她父親的真面目,所以不說出來,明哲保身,是暗指天地會主對付自己的事,想來她定有所聞。

心念之間,故作糊塗道:“素心姑娘,身爲武士,豈能獨善其身,不求名,但也不能埋名。”

輕輕一咬牙,素心機聲道:“你剛剛僥倖脫過一場死劫,對麼?”

心頭一凜,武同春道:“是的!”

“這樣的事,還會發生!”

“姑娘怎麼知道?”

“這你不必追究,我來是給你忠告,本來……我不該這樣做的。”

“在下感激姑娘盛情。”

“聽口氣……你不想退出江湖?”

心念數轉,武同春正色道:“素心姑娘,對你,在下不願虛假,說實在,在下不能退出江湖,有許多事必須作了斷。”

素心眸中又泛出異樣的火焰,但在輕嘆一聲之後熄減了,悠悠地道:“我只是忍不住不說……”

“在下非常感激!”

“下一次你可能沒這麼幸運。”

“姑娘……有所聞麼?”

“我……真不應該……”

“如果姑娘有困難,就不必說了,在下隨時準備迎接橫逆之來。”

口裡說,心裡在想:“素心此舉,仍然是當初的一絲情念未泯,她的困難是對付自己的人是她的父親,不管父女之間有無感情,這層關係是斷不了的,從她的眼神可以看出她芳心深處的秘密。”

素心像突然下了決心,咬咬下脣,以激動的口吻道:“好,我告訴你,你現在危機四伏,注意每一個接近你的人,我只能說到這裡,別了,我……不想說再見,夢醒了,一切都成了虛幻,珍重!”

說完,眼眶裡已泛出了晶瑩的淚光,一咬牙,狂奔而去。

武同春大爲感動,素心的表現,使他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少女芳心,她一定後悔當初爲什麼要動情!

白石玉現身走近,淡淡地道:“人,不能愛其所愛,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這話是別有所指麼?武同春望了她一眼,沒開口,事實上他能說什麼?白石玉接下去又道:“恨不相逢未娶時,她定然後悔用錯了情!”

武同春還是默然。

白石玉斜瞟了他一眼,道:“最難消受美人恩,你不會無動於衷吧?”

武同春答非所問地,自顧自地道:“天地會主又將施展什麼陰謀毒計?”

白石玉道:“她的忠告必有所本,她要你注意每一個接近你的人。”

點點頭,武同春道:“我得走了!”

白石玉道:“不跟我一道?”

武同春正想堵她一句,但想到剛剛受她的恩惠,還救了師弟樑大元父子倆,把到口邊的話嚥了回去;儘量和緩地道:“那樣很不方便,我現在是鷹犬追逐的目的物。”

白石玉想了想,道:“也好,在暗中更方便照應!”

照應兩個字使武同春的心湖大泛漣漪。

白石玉的態度是在最近才突然轉變的,而且有意無意地流露出來,她真的有這種存心麼?她不以素心爲鑑,而要明知故犯?抑是“黑紗女”有意如此安排以排除華錦芳?想到這裡,不由機伶伶打了一個冷顫,暗忖:“這不能由它發展,必須在沒形成風波之前予以阻遏。”

心念之間,故意以極冷漠的語調道:“我不是小孩子,不需要照應的。”

白石玉一副滿無所謂的樣子道:“我是奉命行事,不管你需不需要!”

呼吸爲之一窒,武同春脫口道:“是‘黑紗女’的主意?”

白石玉道:“這不是明知故問麼?”

武同春冷冷地道:“我不受人左右,更不願被人牽制,告訴她!她會失望。”

眉毛一挑,白石玉道:“你說失望是什麼意思?”

武同春道:“算了,彼此心照不宣吧!”

就在此刻,一聲冷笑倏告傳來。

武同春與白石玉齊感一愕,擡眼望去,兩丈外俏立着,赫然是華錦芳,她會在此時此地現身,的確太出人意料之外。

白石玉笑着道:“大嫂,是你,真想不到……”

華錦芳寒着粉腮,冷哼了一聲道:“你當然想不到!”

她的語意相當不善。

武同春此刻內心激動如潮,妻子,仇人的女兒,這算什麼夫妻?如果在崗上,她父親的陰謀得逞,她此刻已是寡婦。

她父親的計劃中安排她改嫁,她來了正好,乾脆把事情拉明瞭解決,長病不如短痛,可是……問題是她是否已經知道她的父親就是瞞盡天下人耳目的天地會主?華錦芳咬着牙,怒視着武同春。

武同春定了定神,強忍激動,道:“你……怎麼又來了?”

華錦芳沒好氣地道:“我不能來找你麼?”

“我不是……要你回家?”

“回家……回什麼家?那叫家麼?哼!武同春,我現在才明白……”

武同春心絃一顫,道:“明白什麼?”

華錦芳盯了白石玉一眼,寒聲道:“你有意遺棄我!”

武同春瞪眼道:“什麼意思?”

華錦芳咬着牙道:“你心裡有數,何必說破。不過,告訴你,我華錦芳不是如此容易欺負的,你先想清楚。”

武同春內心痛苦至極,華錦芳並沒有錯,而卻做了無辜的犧牲者,誰令爲之,孰令致之?她必須要承擔上一代的罪孽麼?可是,天下間沒有向父親索仇,而與其女兒維持婚姻關係的道理,父子夫妻,同屬倫常,實在沒有兩全之道。

白石玉笑道:“大嫂有什麼話可以慢慢漩,何必動氣呢?”華錦芳冷歷地道:“少跟我來這一套,以前我還把你真當一個人,想不到你這麼下賤,籠絡我的目的,原來是別有居心……”白三長兩短玉笑容倏斂,寒聲道:“你罵人?”華錦芳大聲道:“不錯,是罵人,你不要臉!”白石玉臉色泛了青,咬牙道:“華錦芳,你口裡放乾淨些,我什麼不要臉?”

華錦芳道:“你勾引我丈夫!”

白石玉曆聲道:“你放屁!”

武同春全身發了麻,他必須立刻制止這爆炸性的場面。

白石玉是個大閨女,惱羞成怒之下,後果便不堪收拾,激動地開口道:“錦芳,你不要胡說,你的想法完全錯了……”

華錦芳氣呼呼地道:“我胡說?哼!武同春,你藉故不回家……你……自己心裡明白。”

天底下,男人絕對無法忍受的是戴綠頭巾,而女人則是被人橫刀奪愛,破壞家庭,因爲女人一生所唯一的寄託便是家庭。

白石玉臉孔由青轉白,眸中殺機熾燃,厲聲道:“華錦芳,你迫我殺人?”

華錦芳切齒道:“我們本就勢不兩立,動手吧!殺死我你就可以如願了。”

白石玉腳一挪,作勢就要動手……華錦芳撲了過去。

武同春毫無考慮的餘地,橫身朝兩人之間一隔,抓住華錦芳的手臂,激叫道:“你不能這樣!”

華錦芳掙不脫,厲吼道:“你幫野女人來對付我?”

白石玉雙眸盡赤,手掌劃出……武同春無奈,側身去擋,“砰”地一聲,肩背結結實實捱了白石玉一掌,痛澈心脾,眼前金星亂冒,迸血直衝喉頭,他咬牙吞了回去,狂聲道:

“白石玉,請你離開,讓我解決自己的事,我求你……”

白石玉想了又想,怒哼一聲,飛彈而去。

武同春放開了手。

華錦芳伸手就是一掌,武同春偏開頭,一掌哼一聲,退了兩三步,華錦芳氣得花枝般簇籟亂抖。

武同春喘着氣道:“你……無理取鬧。”

華錦芳咬牙切齒地道:“武同春,八年夫妻,想不到如此下場,算了,我認命,從此一刀兩斷。”淚水掛了下來。

狂激到了極致,便是麻木,武同春喃喃地道:“一刀兩斷?”

華錦芳道:“不錯.破了的東西,永遠無法還原,這樣省得彼此痛苦。”

武同春痛苦地道:“這應當是一個分手的好機會,痛苦只一次,父仇是非報不可,而自己答應‘黑紗女’事完自了的諾言仍然要踐,到那時,一樣要分手,何不現在就下狠心?”

可是一想到華錦芳的無辜,一顆心便滴血,夫妻之義能抹殺麼?這是絕情寡義的行爲啊!

造物何其殘忍,給雙方安排這樣的命運!

現在,只消一句話,一切便告終結了。

如何出口呢?休妻,對方並未犯七出之條。

華錦芳拭了拭淚痕,悽怨欲絕地道:“我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女,現在……什麼也沒有了,但我不向人乞憐,也不要人可憐,我認命,我要活下去,看你們的下場。”

照此一說,她還不知道天地會主就是誤傳客死南荒的父親。

現實,像一柄鋒利的刀,不斷地在武同春心上刺扎。

他想:“該不該道出真相?後果會如何?算了,寧可自己先負個不義之名,讓她慢慢去了解真相……”

心念之中,努力一咬牙,沉痛地道:“分手也好!”

短短四個字,他用了全身之力才說出來,口裡說,心裡在滴血,這四個字決定了雙方的命運。

華錦芳面孔陣陣扭曲,眸子裡一片淒厲,嬌軀在晃動,似要倒下,但她還是穩住了,那份神情,令人看一眼便終生難忘。

武同春想收回話,想逃、想……華錦芳的下脣咬出了血,齒印宛然,乏力地道:“事實上……我們一年前就已經不是夫妻了!”

她徐徐轉身,目中無神,嬌軀是僵直的。

幻滅,八年的婚姻像一場夢,醒了,消失了,唯一消失不了的,是心靈的巨創。

武同春想開口,但發不出聲音。

走了兩步,華錦芳又回過身來,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小的玉匣,道:“這是人家託我轉交你的,拿去。”

武同春愕然,木木地道:“這是什麼?’“不知道!”

“誰託你的?”

“一個無名老丐!”

“無名老丐?”

華錦芳把玉匣放在地上,轉身又走。

武同春脫口叫道:“錦芳!”

華錦芳止步,但沒回顧,顫聲道:“什麼?”

武同春的意志崩潰了,他想喚住她,拋開一切,夫妻雙雙永絕江湖不再見任何人,他擡手,碰觸到腰間的劍,劍,又喚回了他的意志,終於硬起心腸道:“沒什麼,我們……都認命吧,將來……你會有明白的一天。”

華錦芳突然口發厲笑,狂奔而去。

人影消失了笑聲也沉寂了武同春木然呆立,似乎靈魂已隨風飄散,剩下的只是一副軀殼。

算了,一切都是命定的。

他俯身擡起華錦芳遺置地上的玉匣,道:“這玉匣裡是什麼東西?‘無名老丐’是誰?

對了,可能是‘鬼叫化’的同門,很可能是‘千面丐’……”

玉匣封得很嚴,還有絲絛縛牢,打的是死結。

端詳了一陣,武同春用指頭捻斷絲絛,費了很大的手腳啓開,一看,大爲怔愕,裡面放的是一本絹冊,沒有書籤,看似秘芨一類的東西,激奇之下,用手指翻開扉頁,是空的,一個字也沒有,再翻,空白依然。

他傻住了,對方爲什麼要帶給自己這本無字絹冊?想來必有道理,於是,他懷着激奇的心理,耐心地指醮口水,一頁一頁翻閱,空白、空白……一共二十頁左右,全是空白,全書沒半個字。

他真的木住了,這實在是件不可思議的怪事。

站着,站着,他忽然感覺全身似有蟲蟻在爬動,愈來愈烈,雙眼也開始發花,不由駭然劇震,緊接着,腹內開始絞痛,呼吸窒塞,眼前景物呈現模糊。

“毒!”他狂叫一聲,拋去了手中的絹冊和玉匣。

突然,他想到素心的警告:“注意每一個接近你的人……”

這人竟然會是華錦芳!

顯然她受命要毒殺自己!

怨毒衝胸而起,他要追上華錦芳,殺了她,最毒婦人心,不是臨時起意,是預謀,她的戲演得不錯,假作吃醋,謊稱無名老丐託她送東西……衝出不到一丈,“砰”然撲了下去,再也爬不起來了,意識逐漸模糊,連恨也不存在了,最後,一切成爲空白。

青燈娓娓,寂靜中帶着柔和。

武同春睜開眼,發覺自己躺在錦帳裡,被褥溫軟,略帶幽香,看來這是女人的閨房,不錯,牀頭還有妝臺。

這是什麼地方?是誰帶自己來的?武同春茫然轉動着目光,房裡沒別人,靜極了,他想起身,但全身乏力,軟得像棉糖,掙起一半,又躺了回去。

路邊林子的一幕,涌現腦海。

於是,無邊的恨開始擡頭,變成火,在心裡熊熊燃燒,他捏緊拳頭,咬緊牙,想:“自己一再想顧全夫妻之義,不料華錦芳蛇蠍其心,竟然用詭計毒害自己,當然,她是受她父親的指使,自己不死,非殺她父女不可,她既已先無義,自己就不必存仁,今後可以放手的去做了。……記得自己毒發倒地,以後便人事不省,是誰救了自己?女人……”

錦帳外出現人影。

武同春收拾起狂亂的情緒,定睛細看,是個十六七歲的青衣少女,長得很清秀,但從未見過。

青衣少女走近牀邊,掛上帳門,露齒一笑,道:“武大俠,您醒過來了!”

武同春一時不知從何問起,想了想才道:“這是什麼地方?”

“我家主人的臥房!”

“貴主人是誰?”

“家主人吩咐暫時不告訴大俠。”

“爲什麼?”

“不知道!”

“是貴主人救了在下?”

“一半!”

“一半?”

“大俠是由別人帶來此地的。”

“誰?”

“不知道。”

武同春啼笑皆非,但也相當困惑,對方是女的沒錯,但會是誰呢?誰會把一個大男人安置在閨房裡呢?爲什麼這小婢不肯說出真相?問了半天,等於什麼也沒問,吐了口悶氣,期期地道:“看起來姑娘是什麼也不會告訴在下的了?”

笑了笑,青衣小婢顯得天真又慧黠地道:“不,能說的我還是會說。”

武同春道:“那姑娘就說說能說的如何?”

青衣小婢偏了偏頭,道:“可以,首先別叫我姑娘,我只是個下人,我叫荷花,叫我名字好了!”

“荷花!這名字很好。”

“不好,但父母給我取了這名字,沒辦法改,因爲我是秋天生的,所以叫荷花,聽起來就是個丫頭名字。”

“那是你自己的想法,我認爲很好,說下去吧!”

“大俠已經昏迷兩日夜了……”

“噢!兩日夜?”

“聽我家主人說,大俠是中了奇毒,我家主人也解不了,只用藥阻住毒勢,大概可以維持七天。”

“七天?”

“是的,至多七天。”

“貴主人呢?”

“求解藥去了!”

“七天迴轉?”

“很難說,不過……她希望能及時趕得回來。”

武同春默然,一顆心直向下沉,七天去了兩天,還剩下五天,如果不能及時得到解藥,仍是死路一條,恨,在心裡變成了稠膠,如樑不幸而死,的確不能瞑目,多殘酷、多諷刺,父親毀在華容手上,自已死在他女兒手裡,而毒害自己的,是結婚了八年的妻子。……荷花粉腮一黯,期期地道:“我家主人還說……”

“說什麼?”

“說……她不能及時趕回救治的話,就要我告訴大俠她是誰。”

“那就是說……在我死前才告訴我?”

“大俠別說得那麼難聽,這……只是萬一的話,家主人一定會趕回來的。”

悽苦地一笑,武同春悠悠地道:“聽天由命吧!”

荷花吐口氣,道:“我去給大俠端參粥來!”

說着,轉身出房。

武同春像掉在冰窟裡,從腳直涼到頭頂,生死仍在未定之數,五天,也許毒勢提前發作,即使這裡的主人能及時趕回,依然活不了命。

何況求藥不是取藥,誰能保得定準能求到。

荷花端了碗熱騰騰的參粥進來,道:“大俠,我來餵你。”

武同春拚命掙扎着坐了起來,喘着氣道:“荷花,我……自己喝吧!”

荷花眸光一閃,道:“這又何苦呢?”

說着,把粥碗遞到武同春手上,然後另外拿了一條被,折成方形,墊在武同春身後。

武同春訕訕一笑,道:“荷花,我……不知道該如何感激你和你家主人!”

荷花在牀沿上坐下,大方地道:“用不着,我家主人說……”

像是發覺失言,突然頓住了。

武同春心中一動。道:“說什麼來着?”

粉腮一紅,荷花期期地道:“沒什麼,是我……說溜了嘴。”

武同春不捨地追着道:“我知道,你不肯告訴我,對嗎?”

菏花調皮地一嘟嘴,道:“知道就成了,我不否認。”

這一說,武同春詞窮了,心念一轉,旁敲側擊地道:“荷花,你家主人……一定長得很美?”

荷花雙睛一亮,道:“當然!”

武同春跟着道:“你家主人是小姐還是夫人?”

荷花咕嘰一笑,道:“武大俠,你想套我的話麼?對不起我不便饒舌,家主人知道了我會吃不了兜着走。”

武同春面上一熱,道:“好吧!我什麼也不問。”

荷花道:“除開我家主人的事,別的您可以隨便問。”

武同春喝完了粥,把空碗交給了荷花,又道:“那我問帶我來此地的人是誰?”

荷花笑着道:“您還是想誆我,剛纔您問過了,我說不知道。”

武同春抿上口,他知道無法從這慧黠女子的口裡套出任何話。

荷花轉了話題道:“武大俠,聽說……你的本領十分高強?”

“談不上,你聽誰說的?”

“當然是我家主人!”

頓了頓,又道:“既然本事大,怎會被人暗算呢?”

一句話,勾起了武同春心裡的恨,眸子裡登時射出可怕的光焰。

荷花不安地道:“是……婢子我說錯話了麼?”

搖搖頭,武同春道:“不干你的事,我在想我自己的事。”

荷花道:“我家主人交代,您不能動氣的,不然會使毒勢提前發作。”

深深嘆了口氣,武同春道:“我能不動氣麼?唉!算了,江湖上不是人殺我,就是我殺人!”

荷花站起身來,皺着眉頭道:“練武是爲了互相殘殺麼?”

武同春沉聲道:“當然不是,不過,有少數的人確是,而多數的卻又是被迫走上這條路的。”

荷花道:“是有道理,不過……”

一陣暈眩,雙眼發黑,武同春昏死過去。

荷花推了武同春幾下,大聲道:“夫人,他昏過去了!”

一個素衣少婦應聲而入。

這少婦年在二十七八之間,清麗絕俗,有如空谷幽蘭,眉宇間籠着一層愁霧,由於蛾眉緊鎖,眉心間形成了兩道縱溝,很深,像是從來就沒有舒展過。

荷花再次道:“夫人,他……是毒發了麼?”

少婦點點頭,悠悠地道:“是毒性發作,一會就過去的,再給他服三粒藥丸。”

荷花面帶憂容地道:“夫人,如果他捱不到解藥來怎麼辦?”

少婦神色慘淡地道:“以他的內功根基,再加上藥力,應該可以多捱幾天的。”

“如果捱不過去呢?”

“希望不致如此。”

“解藥準能取到麼?”

“這……希望能順利取到。”

“這樣說,根本是沒把握的事?”

“生死有命,有些事……人是無法辦到的。”

“夫人,萬-……”

少婦瞪眼道:“少饒舌,快給他服藥!”

荷花低應了一聲:“是!”

少婦深深望了武同春一眼,嘆口氣,出房去了。

荷花望着房門,喃哺自語道:“我真不明白,夫人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武同春醒轉,覺得更加虛弱.心裡暗道:“看來我的生命行將結束了,可恨許多大事未了,恩怨未結,兩代人,毀在仇家兩代人的手裡,如果真有所謂命運之神的話,這種安排,未免太酷虐了!”

荷花趨近牀邊,關切地道:“武大俠,您必須振作!”

武同春感激地望了荷花一眼,弱聲道:“我會的,我還不甘心死,我……不能夠死啊!”

心頭的恨又在翻攪,而使他恨到極處的是華錦芳,他在知道了她的父親是仇家之後,一再考慮委曲求全,而她竟沒有半點夫妻情義,下這毒手。

荷花期期地道:“武大俠,您……心裡充滿了恨,爲什麼?”

武同春心頭一震,道:“你怎麼知道!”

荷花道:“您的眼神已經明白地說出來了!”

武同春默然不語。

荷花又道:“您……是在恨那下毒的人麼?”

武同春觸中心事,脫口道:“我不死就會殺她。”

荷花面色一變,道:“是個什麼樣的人?”

武同春咬牙齒地道:“我不想提起她。”

荷花籲口氣,道:“武大俠,您歇着吧,有事叫一聲,我就在門口!”說完,轉身出房,順手帶上了房門。

空氣又恢復死寂,武同春沉浸在恨裡。

希望,給人以生的勇氣,但恨也能增加人活的力量。

算來是第六天,武同春數次昏厥,肉體上的痛苦,使他受不了,但他仍抱着最後一絲的希望。

希望能捱到此間主人求到解藥。

人的生命,有時顯得很脆弱,但有時卻又無比的強韌,強韌得出奇,武同春只剩下奄奄一息,可是他還希望活下去。幾番油盡燈枯,他還強掙着保持一念不混,他盡力抗拒死亡,他不甘心認命。

昏迷再醒轉。

武同春目光掃處,不由心頭劇震,連呼吸都窒住了。

眼前景物全變,上望不是帳頂,而是古舊的椽梁,躺處不是溫暖的牀褥,而是冰涼的磚地。

再望,鍾、鼓、神龕、供桌,天啦!這裡是古廟殿堂。

自己怎會到此地來?是夢麼?不是,一切都那麼其實。

他一挺身,蹦起老高,毒解了,武功也恢復了,他木立在當場,想,苦苦地想,什麼也想不起來。

唯一的記憶,是昏迷在牀上,以後的是一片空白。

荷花呢?她的主人是誰?爲什麼要如此神秘?療毒的臥房就在這廟裡麼?殿門外的院地中,陽光燦爛,是大白天,靜無人聲,殿裡打掃得很乾淨,當然這不是無人住持的廢廟。

人語聲喧,步聲雜沓,四五個道士自外而入,手裡拿着法器等物。

武同春步出殿門,看樣子,這些道士是剛從外面做法事回來。

當先的老道疾步迎前,稽首道:“無量壽佛,施主光臨敝宮,有何貴幹?”

武同春瞠目道:“請問……這是什麼地方?”

老道怔了怔,道:“玉虛宮,施主……不是本地人?”

其餘的道士各自進裡面去了,只留下老道一個。

武同春還在迷幻之中,茫然道:“玉虛宮……道長上……?”

“貧道‘上清’,這一帶的道場法事,都由敝宮承接,施主……”

“在下不是爲法事而來。”

“哦!那是……”

“在下是找人而來。”

“施主要找的是什麼的人?”

“兩位坤道,一主一婢,小婢叫荷花。”

“上清”者道臉色一變,上下打量了武同春幾眼,道:“無量壽佛,罪過,敝官上下極守清規,坤道人家向來不許進宮,施主……是衙門裡的差官?”

武同春爲之啼笑皆非,暗忖:“難道這老道真的不知情?那自己是如何到這裡的?從表面看,這些道土不類練武的人物……”

心念之中,試探着道:“在下找的是位女俠,大概……就住在這附近,道長能指引點麼?”

老道搖頭道:“這附近沒什麼人家,有,也只不過是幾家散居的村農,每家貧道都可數出三代,可沒什麼女俠。”

看樣子問不出所以然來,武同春抱拳道了聲:“打擾!”舉步向外走去。

老道愣得地望着武同春的背影,嘟哦着道:“八成是做公的,好在宮裡上下都是規矩的三清弟子。”

武同春走出玉虛宮大門,放眼望去,全是曠野田疇,夾着些疏落的村舍,極目處隱身城鎮的輪廓。

像是做了一個離奇的夢,但事實上絕對不是夢,毒解了,死裡逃生,荷花、女人的臥房、飲食,一切都是真實的。

對方是有所顧忌,纔在解毒之後,乘自己昏迷不省人事,移來道觀裡麼?荷花口中的主人是誰?難道會是……他敏感地想到了“黑紗女”,實在大有可能,只有她,纔有這份能耐,才這麼神秘。

當然,這只是猜測,也許根本不是,因爲白石玉不見現身。

木立了一陣,他挪動腳步,心神仍然是恍惚的。

走着,走着,眼前來到一個小鎮。

這小鎮對武同春而言並不陌生,是鄰近襄陽的五里墩,目光掃處,大感納悶,只見行人寥落,而且都是垂頭疾行而過,店戶住家,十有七八是關門閉戶,淒冷的情景,像是劫後的災區。

四個人扛着一口白木薄皮棺,匆匆行過,沒有送葬的孝子,更沒幢幡鼓吹。

武同春踽踽而行,眉頭緊緊鎖住。

走沒幾步,又是一具白木棺材擡過。

這是怎麼回事,在這短煩幾天之內,發生了什麼意外的災劫?差不多走完整條大街,才發現轉角處有家小飲食店,半開門,爐子裡一是冒着煙。

武同春心想:“肚子也餓了,不如打個尖,順便問問情況。”

心念之中,踅向小店。

進了店門,空無一人,桌面上積了一層厚厚的灰沙,武同春不由傻了。

一個小二模樣的年輕小夥,愁眉苦臉,懶洋洋地走近,道:“公子是外路人?”

點點頭,武同春道:“是的,有東西吃麼?”

小二有氣無力地道:“還有賣剩的粥和滷菜。”

武同春籲口氣,道:“將就端些來吧,能有壺酒更好。”

小二擦了擦桌椅,請武同春坐下,口裡道:“大司務、店主全走了,只剩下小的一個沒地方去……”

說完,自到竈邊櫃檯前動刀切了些現成的燒滷,連酒帶杯箸一盤子全作一次端上。

武同春是餓極了,動筷子就吃。

小二垂頭喪氣地坐在一旁。

肚子打了底,壓下了飢火,武同春斟上酒,呷了一大口酒,這纔開口道:“小二哥,這裡發生了什麼事?”

小二唉了一聲,道:“鬧瘟疫!”

這一驚非同小可,武同春瞪大了眼道:“瘟疫?”

小二道:“可不是,三天擡了七口棺材,能走的全走了。……公子,小的看……您吃喝完了就馬上離開吧,別……唉!”

武同春皺眉道:“既沒天災地變,也沒刀兵水火,哪來的瘟疫呢?”

“這……小的就不知道了,反正死人是真的,官府地方出棺出錢,僱人收屍。”

“只這五里墩麼?”

“聽說別的地方也發生了,不過最先發生是這裡。”

瘟疫,相當可怖的名詞,武同春心裡忐忑不已,暗忖:“小二說的不錯,及早離開爲上,君子趨吉避凶,沒來由招惹。”

就在此刻,門外一個極其熟悉的蒼老聲音道:“真見鬼,這一鬧瘟疫,連飯都沒得討了,看來不遭瘟疫也得餓死。”

武同春一聽,就知道來的是“鬼叫化”。

小二走近門邊,道:“唉!這大年紀了,可憐,這裡還剩些東西,沒人吃會爛掉的……”

“我老化子可沒錢買?”

“免費!”

“你小哥的良心不錯。”

“早不知晚的,算了,良心也避不了瘟,等着,我去拿……”

“小二哥,慢着!”

“怎麼?”

“老要飯的一輩子蹲門站街,從沒上過桌子,好人做到底,就讓老要飯的進店去四平八穩坐下吃上一頓,過過癮,如何?”

“人都是一樣父母生養的,命不同罷了,當然無所謂,只是……”

“只是什麼?”

“裡面還有位客人。”

“這打什麼緊,老要飯的揀角落坐不就成了?”

武同春忍俊不禁,幾乎笑出聲來。

小二猶豫了片刻,道:“好吧,進來!”

“鬼叫化”跨門而入,武同春口一張,正待招呼,“鬼叫化”急使眼色,打了個哈哈道:“小二哥,我老要飯的會報答你。”

小二苦苦一笑,道:“算了吧,希望你飽餐一頓之後,遠遠離開,別沾上瘟疫。”

“鬼叫化”道:“化子命大,瘟神不敢我,我看……”目光一溜,手指角落裡的桌子道:“就坐那邊吧!”

武同春心念一轉,大聲道:“小二哥肯做好事,在下又有什麼好嫌的,您老就與在下共桌喝上幾杯,一個人怪悶的。”

“鬼叫化”挑眉道:“妙啊!老要飯的走運了,光碰上好人。”

說着,不客氣地在武同春對面坐下,回頭道:“小二哥,你說過吃不完,賣不完會爛掉,全端出來吧,有酒整壇搬,拿只大碗,老要飯的今天要痛快地享受一番。”

小二目光掃向武同春。

武同春點頭道:“照辦,在下付帳!”

小二笑笑道:“付什麼帳,兩位吃好了就上路吧,小的順水人情請客,這早晚也得離開這鬼地方,另覓活路了。”

說完,自去料理。

武同春低聲道:“老哥,真的是發生了瘟疫?”

“鬼叫化”悄聲道:“人爲的!”

武同春慄聲道:“人爲的?”

“鬼叫化”道:“這種事江湖上不乏先例,或爲設教,或爲斂財是有特殊目的就是。”

“設教何解?”

“蠱惑鄉愚,收攬徒衆。”

“小弟仍不解?”

“現在已經出現了救命活神仙,瘟疫能治,內情可知。”

“這的確是傷天害理。”

“有些卑鄙之徒是不譯手段的。”

小二端上了兩大盆燒滷,一大盤饅頭,又去搬了一大壇沒開封的酒,一個大海碗,朝“鬼叫化”面前一放。

“鬼叫化”大樂,齜牙裂嘴地連打哈哈道:“小二哥,你這好心該得好報!”

小二苦笑着道:“不指望,能活下去便謝天謝地了。”

“鬼叫化”拍開泥封,倒了一大海碗,仰頸灌了大半碗,舐脣咂舌地道:“過癮!小二哥,你不怕瘟疫?”

“爲什麼不怕?”

“那你還呆在此地?”

“沒地方去啊!這年頭找飯吃不容易。”

“你既是幹小店夥計的,應該有經驗,何不自己到別的地方開個店?”

“得要本錢。”

“鬼叫化”抓了一大把滷萊塞入嘴裡,粗枝大葉地一嚼,伸着脖子硬吞下去,抹抹嘴:

“那還不簡單,老要飯的生就一雙‘穿袋眼’,能一眼看出人家口袋裡的東西,這位公子腰囊豐富,賞你一點,就夠你受用了。”

小二直了眼,脫口道:“慷他人之慨麼?”

“鬼叫化”拍桌道:“好心有好報,不信你瞧!”

武同春當然不會吝嗇一點小財,隨手一摸,兩個金錠子,朝桌上一放,道:“拿去吧!”

小二一下子愣住了,他真不敢相信這會是事實,起先他以爲這老叫化失心瘋,隨口胡謅,想不到這位衣着不俗的客人,竟然毫不躊躇地照辦,他活了這大,還不曾摸過金錠子,這實在像是做夢。

“鬼叫化”大聲道:“發什麼呆,拿去吧,咬咬看,是不是假的?”

小二聲音打一抖道:“這……這……小的怎敢領受。”

“鬼叫化”瞪眼道:“快拿走,人一輩子走運只一次!”

小二不安地望着武同春。

武同春微笑着道:“小二哥,只管拿去,算是這位老人家賞你的。”

小二激奇地望着“鬼叫化”突地跪了下去,叩頭道:“原來您老人家是位異人,小的叩謝厚賜,終生不忘。”

說完又轉向武同春道:“公子爺,小的一併謝了!”

“鬼叫化”擺手道:“得了,我老要飯的不喜歡磕頭蟲。快去收拾東西走吧!”

小二起身,深深望了兩人一眼,似乎要把兩人的相貌記牢些,然後上前,伸出顫抖的手來,拿起桌上的金錠子;感激涕零地道:“小的叫林七,這就……去收拾。”轉身匆匆入內收拾去了。

武同春這才又拾回話題道:“老哥,您剛纔說什麼救命活神仙……”

“鬼叫化”眸光一閃,道:“不錯,這消息已經傳遍附近百里,不少人去求符求藥。”

“求符?”

“不錯,據說可以避瘟。”

“那活神仙在什麼地方?”

“離這裡一天路程的山中。”

“依老哥的看法……是怎麼回事?”

“欺騙鄉愚是事實,至於另有什麼特殊目的便不得而知了。你有沒有意思去查個究竟呢?”

武同春深深一想,沉吟着道:“這……有這必要去管這閒事麼?”

“鬼叫化”翻眼道:“小兄弟,這可不是閒事,依我判斷,是‘天地會’與‘流宗門’在鬥法,其中大有文章,也許有機會能讓我們利用。試想,襄陽一帶是‘天地會’的天下,除了該會自己,或是‘流宗門’敢弄這玄虛之外,任何江湖人都不敢搗這鬼。”

武同春陷入沉思,他目前急於要做的,是找華錦芳算算企圖毒殺親夫的帳,這件公案不解決,將分秒難安,猶如心上插了一根刺,必須予以拔除。

“鬼叫化”自顧自大吃大喝,像是要把下幾頓的做一次吃完。

武同春只顧想心事,關於華錦芳的事,他不打算讓老叫化知道,因爲這是相當丟人的事,根本不能向外人講。

“砰”老叫化猛拍了一下桌子。

武同春吃了一驚,道:“老哥,什麼事?”

“鬼叫化”道:“吃飽了,喝足了,我們該上路了!”

“上路?”

“怎麼,你不想去?”

“這……好吧!”

“那就好!”

兩人離開小店,穿過死寂無人的街道,朝西踏上小路逞往前奔。

爲了避人耳目,兩人一前一後,保持了一段距離,由“鬼叫化”引路。

僻靜的山區,突然熱鬧起來,男女老少,絡繹不絕,因爲山裡出了活神仙,這些人,有的遭瘟求藥,有的求符避瘟。

武同春與“鬼叫化”遠離人羣而行。

正行之間,一聲厲喝倏告傳來:“門規不容破壞,說什麼也是枉然!”

一個悽絕的女子聲音道:“殿主,弟子……認命,只是……”

武同春心頭一震,暗忖:“聽口氣像是江湖幫派門戶內的糾紛……”

“鬼叫化”如魅影般飄了過去,回頭向武同春招了招手。

武同春跟着掠了過去,只見林木掩映之中,一個姿色不俗的宮妝少女長跪地上,淚痕斑剝,她身旁站着一個文質彬彬的年輕書生,面無人色,身軀在籟籟抖個不停。

宮妝少女迎面八尺之處,兀立着一個黑衫中年,冷酷的神色冷人不寒而慄。

武同春大爲困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黑衫中年當是剛纔聽到被稱爲殿主的人,但那書生看來是不會武功的普通讀書人……“鬼叫化”示意武同春別聲張。

黑衫中年沉着臉,冷酷地道:“伍香菱,你藐視門規,結交外人,本殿雖同情你,但無能爲力。”

叫伍香菱的宮妝少女咬着牙道:“殿主,弟子……只有一個請求……“說吧?”

ωωω•t tkan•CO

“請放過他。”

“辦不到,他會泄露本門秘密。”

“殿主,弟子……發誓,他什麼也不知道。”

“這是你說的,本殿不能採信。”

年輕書生淒厲地道:“菱妹,我也……認命了,你死……我不願獨活。”

伍香菱回頭道:“江郎,你……千萬不可如此!”

黑衫中年寒聲道:“伍香菱,你還有什麼遺言要交代?”

伍香菱哀求道:“請放過他!”

黑杉中年斷然道:“這點辦不到!”

伍香菱帶着哭聲道:“殿主,他是無辜的啊!”

黑衫中年道:“咎由自取,他只好認命了!”

武同春暗忖:“黑衫中年被稱爲殿主。天地會內未聽說過這種稱呼,除非是最新崛起江湖的幫派,否則對方是‘流宗門’的可能性很大,看情形是這女的愛上了這書生,而這種行爲卻又爲門規所不許,實在是有失人道。”

黑衫中年轉向年輕書生道:“你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不該和江湖人發生關係的,這隻怪你命運不好,你認命麼?”

年輕書生似乎突然有了勇氣,咬咬牙,大聲道:“我認命,但有一句話,多行不義必自斃,上天是公道的。”

獰統一聲,黑衫中年道:“你捨得到公過的,小窮酸,這裡有一粒藥丸,可以助你毫無痛苦地解脫,你倆生不能並蒂,死後可結連理。聽好了,你服下藥丸之後,有半個時辰的時間,趕緊尋個合式的長眠之穴!”

說完,脫手拋出一粒藥丸。

這簡直是慘無人道,武同春殺機頓起。

年輕書生俯身從地上撿起藥丸……伍香菱慘叫道:“江郎,不可!”

叫聲未已,年輕書生已把藥丸吞了下去。

武同春本待阻止,已來不及,他沒料到這書生一點也不躊厲地把藥丸吞了下去。

伍香菱陡地站起身來,嬌軀連晃,悽喚一聲,撲向年輕書生。

黑衫中年一閃而逝。

武同春身形一動,就待……“鬼叫化”一把拉住道:“且看下文,別忘了我們此來的目的,你上的當不少了,應該提高警覺,那女的可沒吃藥丸。”

一句話提醒了武同春,立即安靜下來。

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伍香菱哽咽着,淒涼欲絕地道:“江郎,是我……害了你……

我……”

年輕書生道:“菱妹,我倆……生不能同時,死得同穴,我……滿足”

字字血淚,語語含悲,令人不忍卒聽。

伍香菱又道:“江郎,我……錯了,我明白會有這麼一天,不該……接受你的情。”

年輕書生悠悠地道:“菱妹,別這麼說,我……沒有抱怨,還有來世可期啊!我們……

相聚了一個月,但已勝過別人一生了。”

伍香菱厲叫道:“我不甘心,我……死不瞑目。江郎,天公對我倆……爲什麼如此殘忍?”

年輕書生輕輕推開伍香菱,顫聲道:“認命吧,不要怨天尤人,半個時辰不多,我們……找長眠之地吧!”

伍香菱點點頭,拭了拭淚痕,道:“走吧!”

兩人手攜手,蟎珊而去。

“鬼叫化”示意武同春,悄悄尾隨在後。

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武同着實在不忍,緊着雙眉道:“老哥,如果這件事之中沒有蹊蹺,則這一對男女之情,可說堅逾金石,連死都不怕,小弟……實在覺得不忍。”

“鬼叫化”道:“人同此心,老要飯的何嘗不是,不過……看情況再說吧!”

武同春道:“男的已服下毒藥,恐怕……無法救治了。”

“鬼叫化”漫聲道:“此地有活神仙,總有辦法可想的。”

一男一女,專揀荒僻的地方踉蹌而行。

武同春與“鬼叫化”遙遙跟着。

不久,來到一個山洞之前,一雙男女止步,年輕書生道:“菱妹,這裡好麼?”

伍香菱愴聲道:“很好,但得先找些堵塞的東西……哎喲!”以手撫胸,踏了下去。

年輕書生忙蹲下扶住,顫慄地道:“菱妹,你……怎麼了?”

“找……我……江郎,我不成了!”

“這……”

“江郎……時辰到了你……”

“我扶你進洞去。”

年輕書生半抱半拖,把女的挪進山洞,讀書人,連吃奶的力氣都用出來了。

“鬼叫化”一偏頭,與武同春迫近洞口。

洞內傳出了女子的呻吟之聲。

武同春惑然道:“老哥,女的並沒服毒……”

“鬼叫化”道:“再看下去就知道了。”

只聽伍香菱的聲音道:“江郎,緊緊抱着我,我……真幸福,能……死在你的懷裡,江郎,我……要先你一步……走了!”

年輕書生悲聲道:“菱妹,你……先走……得在路上等我……我幼讀聖賢之書,不語怪力亂神,而現在……我希望有陰司,有鬼魂,我倆才能相聚不離,更希望有輪迴,我們來生再結夫妻……”

“江郎,我……看不見了……”

“菱妹,抓緊我,我好像也……”

“真好,我們能一路走。”

“鬼叫化”拉了武同着一把,雙雙進入洞中,只見一男一女緊緊擁抱着,男的靠洞壁而坐,女的半身在他懷裡。

只這一會功夫,女的已面色全變,泛出可怕的鮮紅,是中毒的現象。

年輕書生擡起頭,問聲道:“是什麼人?”

“鬼叫化”走近,道:“老化子,要飯的!”

“請離開好麼?”

“爲什麼?”

“因爲……我們快要死了!”

“啊!有這種事?”

“老人家,行行好,請出去。”

“不成,若要飯的好不容易纔找到這落腳的地方。”

“老人家……請別折騰將死的人好麼?……”

“你們真的會死?”

“這……能假得了麼?”

“中了時疫?”

“不……您老人家就別問了!”

武同春迫近到“鬼叫化”身後、開口道:“這位仁兄如何稱呼?”

年輕書生深深望着武同春,奇怪他衣冠楚楚,會與老叫化一道,愕然迫:“兄臺是……”

“山行路過的!”

“在下江崇文……”

伍香菱聲音層弱地道:“江郎,這太好了,就拜懇兩位……代我們封洞,免遭虎狼之噬……”

年輕書生點點頭,道:“兩位……肯加惠將死的人麼?”

武同春心念一轉,道:“實不相瞞,區區早在暗中看到江兄毅然服下毒藥,倒是這位姑娘並未服下毒丸,何以也中毒呢?”

年輕書生喘口氣,悽然道:“內情不必說了,她早已有劇毒在身,命運早定。”

心頭一震,武同春目注“鬼叫化”道:“老哥,怎麼辦?”

“鬼叫化”沉吟不語。

伍香菱連聲慘哼起來,狀甚痛苦。

年輕書生把她摟得更緊;咬着牙道:“菱妹,很快就過去的,再忍耐一會就沒痛苦了……可惜,我不能代替你,天啊!請……”

“鬼叫化”望了這對掙扎在死亡邊緣的情人一眼,沉重地道:“只有一個辦法……”

武同春雙睛一亮,道:“什麼辦法?”

“鬼叫化”道:“解鈴還是繫鈴人,去找那黑衫中年,他必去之不遠。”

武同春期期地道:“老哥,遠水救不了近火,人家都快要……”

他不忍心說出死字。

“鬼叫化”道:“毒,並非人人能解,尤其是獨門之毒,你說怎麼辦?”

武同春想了想,向年輕書生道:“問問她,如何能找到解藥?”

伍香菱停止了呻吟,聲音細弱地道:“謝肘兩位……好心,來不及了!”

武同春道:“對方什麼身份?”

伍香菱道:“‘流宗門’,刑殿展主徐易之!”

果然不出所料,伍香菱是“流宗門”弟子。

武同春緊皺着眉頭道:“無法可想了麼?”

伍香菱又痛苦地呻吟起來,無力再答武同春的問話。

年輕書生黯然道:“看來數該如此,在下二人死後,請兩位封洞。”

武同春毅然道:“人事不能不盡,老哥,您守在這兒,小弟去碰碰運氣“鬼叫化”道:

“去吧!”

武同春迅快地飛身出洞,熟記地形,以防回頭時找不到,然後彈身朝前奔去,正行之間時,忽然發現前面一條人影十分眼熟,不由心中一動,加緊身法追去,到了切近,不由大喜過望;對方赫然是方桐。

方桐是“鐵心太醫”的孫子,歧黃之術是祖傳,也許他能解得了毒。

第 七 章第二十章楔 子第十一章第 十 章第 九 章第 十 章第十三章第十一章第 九 章第 二 章第十二章第 九 章第二十章第十三章第二十三章第十四章第 七 章第十九章第 九 章第十一章第十六章第十二章第二十二章第 九 章第 五 章第二十二章第 七 章第二十五章第二十六章第二十三章第二十章第二十三章第二十四章第二十五章第二十五章第二十三章第十七章第十六章第 十 章第 八 章第十三章第 五 章第十二章第二十五章第十九章第 七 章楔 子第十八章第十二章第十三章第二十章第二十一章第十二章第十五章第十三章第 七 章第二十三章第十七章第十二章第十八章第二十六章第 六 章第十九章第二十四章第二十一章第二十章第 九 章第 九 章第 十 章第 七 章第 四 章第 五 章第十八章第十七章第 二 章第二十六章第 十 章第二十二章第二十六章第十九章第十三章第 一 章第十一章第二十二章第 一 章第二十三章第 七 章第 五 章第二十三章楔 子第二十三章第二十六章第 五 章第 八 章第二十六章第 一 章第十四章
第 七 章第二十章楔 子第十一章第 十 章第 九 章第 十 章第十三章第十一章第 九 章第 二 章第十二章第 九 章第二十章第十三章第二十三章第十四章第 七 章第十九章第 九 章第十一章第十六章第十二章第二十二章第 九 章第 五 章第二十二章第 七 章第二十五章第二十六章第二十三章第二十章第二十三章第二十四章第二十五章第二十五章第二十三章第十七章第十六章第 十 章第 八 章第十三章第 五 章第十二章第二十五章第十九章第 七 章楔 子第十八章第十二章第十三章第二十章第二十一章第十二章第十五章第十三章第 七 章第二十三章第十七章第十二章第十八章第二十六章第 六 章第十九章第二十四章第二十一章第二十章第 九 章第 九 章第 十 章第 七 章第 四 章第 五 章第十八章第十七章第 二 章第二十六章第 十 章第二十二章第二十六章第十九章第十三章第 一 章第十一章第二十二章第 一 章第二十三章第 七 章第 五 章第二十三章楔 子第二十三章第二十六章第 五 章第 八 章第二十六章第 一 章第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