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只見素心冷若冰霜地道:“童巡監,你既然愛的是我妹妹素珍,爲什麼還要糾纏我?”

童光武笑笑道:“素心姑娘,說句良心話,我並不愛令妹,是她一廂情願。”

素心口角一撇,道:“那你爲什麼對她表示親密?”

“不得不虛與委蛇!”

“你在玩弄感情?”

“姑娘言重了,在下沒這意思,只是……”

“只是什麼?”

“她是會主千金,十分得寵,在下不敢得罪她。”

“我這不得寵的便可欺負?”

“不,不,姑娘大人,在下是誠心仰慕。”

“你知道我妹妹是認真的,如果她知道你只是應付她,結果將如何?”

“這……”

素心倏然轉爲疾言厲色地道:“童巡監,一句話,不管你愛不愛素珍,我不喜歡你,請便吧!”

童光武居然臉不紅,耳不赤,死臉厚皮地道:“素心姑娘,在下真的不值一顧麼?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

素心冷笑了一聲,道:“什麼也談不上,你請便!”

童光武聲調一變,道:“在下知道姑娘心目只有‘無情劍客’武同春,但別忘了他是有婦之夫,好事難偕的。”

素心挑眉瞪眼,怒叱道:“你放屁!”

武同春心頭“咚”地一跳,這一點他是知道的,只是不願想罷了。

童光武略顯尷尬之色,道:“素心姑娘,在下並沒說錯,事實是如此。”

素心毫不留情地道:“我個人的事不勞別人操心,言止於此!”

說完話,拂袖而去。

童光武怔在當場。

武同春雖然不願去想素心的問題,但心湖裡不免泛起了漣遊,人是感情的動物,不會毫無反應。

當然,只止於反應而已,他並非登徒子。

遙注素心背影消失,武同春暗忖:“董光武的身份,終有敗露之日,不知會得到什麼樣的下場,當初他出現中原道上時,曾揚言找自己挑戰比劍,自己以‘冷麪客’的姿態擊敗了他,現在自己露了真面目,他卻絕口不提了,可能是白石玉的關係……”

心念未已,忽見一條人影,從對面的林中出現,半隱在枝葉之後,目光所及,不由瞿然而震。

來的,赫然是“流宗門”掌令宋天培,依然是文士裝束。

宋天培是方桐的殺父仇人,方桐仍在追索,可能他還不知道宋天培就是他要找的“萍蹤劍客”。

武同春頓時激動起來,在道義上,他可以代方桐誅仇,但方桐一再申言,祖父嚴令,不許旁人插手。

童光武側轉身,發現了宋天培,臉色一變,忙施禮道:“見過掌令!”

宋天培冷冷地道:“不許如此稱呼!”。

童光武立即改口,又道:“宋大俠,有何指教?”

宋天培冷峻地道:“你剛纔做什麼?”

童光武臉色再變,退了一步,吶吶地道:“屬下……”

“什麼,又忘了規矩?”

“是,在下……沒做什麼。”

“特別警告你,別失了身份,忘了門規!以你的立場,如果動了男女之情,你明白會有什麼結果!”

言中之意,是禁止他動私人感情,也是針對他方纔對素心的行爲而言,作爲臥底者,這的確是件危險的事。

童光武躬下身去,應了一聲:“是!”

宋天培加重了語氣道:“希望你牢記勿忘,別觸犯門律。”

童光武囁嚅地應道:“是!在下……記住了。”

宋天培目中凌芒一閃,道:“查出對方來歷沒有?”

“還沒有!”

“什麼,你究竟是在辦什麼事?”

“醜惡女堅不肯吐露,不過……”

“不過什麼?”

“在下獲悉了一件相關的事。”

“說?”

“對方在南方先後結了兩次婚,一是‘彩玉主人’之女,業已亡故,遺下一女,就是剛纔的女子,叫素心。

另一個是現在的會主夫人,‘赤面殘神’的孫女,叫符瓊花,醜女的生母,據所知,對方兩次結婚的目的是爲了得到武功與秘技。”

武同春這才明白“天地會”會主華容重婚的目的,的確是卑鄙,爲了圖中原武林霸業,竟如此不擇手段。

宋天培點點頭,道:“繼續設法追查,必要時用非常手段。”

童光武恭應了一聲道:“是!”

宋天培似要離開,腳步一挪,又止住,道:“還有,新出現的‘無情劍客’,與以前現身的‘無情劍客’老窮酸賈仁,是否同屬一人?”

童光武道:“是的,是一個人以不同面目出現。”

武同春“怦”然心驚,自己的一切,對方全然查出來了,“流宗門”不知將要如何對付自己。

近旁的白石玉瞟來一眼,目光中暗示秘密已全折穿了。

宋天培沉吟了片刻,像自語地道:“有爭取的價值!”

武同春心中又是一動。

童光武期期地道:“要在下來做麼?”

宋天培斷然地道:“不,那會暴露身份,你仍舊照原來的計劃做你的事。”說完,轉身疾閃而沒,身法玄奇得令人咋舌。

緊跟着,童光武也彈身離開。

武同春深深透了口氣,道:“奇怪,對方沒提崗上發生的事?”

白石玉道:“童光武不敢提,因爲他的行爲,是替第三方面效力,以他的立場而言,是不許有這種事發生的。”

點點頭,武同春暗佩白石玉心思敏捷,一下子就想到了問題重心。

白石玉又道:“看來‘天地會’與‘流宗門’的爭鬥,已經全面展開了。”

武同春心有所感地道:“虎狼之爭,希望兩敗俱傷,便是武林之福。”

白石王眸光一轉,輕聲道:“她又回頭了!”

武同春轉動目光,只見素心遙遙穿林而來,下意識地道:“她像是在找人。”

白石玉道:“你出去,看她說些什麼,也許……又是一次對付你的陰謀。”

深深一想,武同春現身迎了過去。

素心一見武同春,雙眸登時一亮,疾行而前,口裡道:“武少堡主,我正愁找不到你呢。”

心中一動,武同春道:“姑娘要找在下?”

素心深深注視着武同春,眸中流露幽怨之色,半晌纔開口道:“我不該找你,但又憋不住這顆心……”

心頭微覺一蕩,武同春暗忖:“她對自己仍不死心麼?”

當下故意淡漠地道:“姑娘有何指教?”

“我……到現在才明白,原來……”

“姑娘明白什麼?”

“這……不說也罷,我找你,只是想告訴你一句話……”

“姑娘清說?”

“江湖險惡,少堡主犯不着趟在渾水中,退出江湖,明哲保身是上策。”

這一說,大出武同春意料之外,他還以爲是素心是前情難泯呢!

想了想,忽然省悟過來,她剛剛所謂明白,是明白華錦芳與她之間的關係,她尚以爲自己不知道她父親的真面目,所以不說出來,明哲保身,是暗指天地會主對付自己的事,想來她定有所聞。

心念之間,故作糊塗道:“素心姑娘,身爲武士,豈能獨善其身,不求名,但也不能埋名。”

輕輕一咬牙,素心機聲道:“你剛剛僥倖脫過一場死劫,對麼?”

心頭一凜,武同春道:“是的!”

“這樣的事,還會發生!”

“姑娘怎麼知道?”

“這你不必追究,我來是給你忠告,本來……我不該這樣做的。”

“在下感激姑娘盛情。”

“聽口氣……你不想退出江湖?”

心念數轉,武同春正色道:“素心姑娘,對你,在下不願虛假,說實在,在下不能退出江湖,有許多事必須作了斷。”

素心眸中又泛出異樣的火焰,但在輕嘆一聲之後熄減了,悠悠地道:“我只是忍不住不說……”

“在下非常感激!”

“下一次你可能沒這麼幸運。”

“姑娘……有所聞麼?”

“我……真不應該……”

“如果姑娘有困難,就不必說了,在下隨時準備迎接橫逆之來。”

口裡說,心裡在想:“素心此舉,仍然是當初的一絲情念未泯,她的困難是對付自己的人是她的父親,不管父女之間有無感情,這層關係是斷不了的,從她的眼神可以看出她芳心深處的秘密。”

素心像突然下了決心,咬咬下脣,以激動的口吻道:“好,我告訴你,你現在危機四伏,注意每一個接近你的人,我只能說到這裡,別了,我……不想說再見,夢醒了,一切都成了虛幻,珍重!”

說完,眼眶裡已泛出了晶瑩的淚光,一咬牙,狂奔而去。

武同春大爲感動,素心的表現,使他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少女芳心,她一定後悔當初爲什麼要動情!

白石玉現身走近,淡淡地道:“人,不能愛其所愛,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這話是別有所指麼?武同春望了她一眼,沒開口,事實上他能說什麼?白石玉接下去又道:“恨不相逢未娶時,她定然後悔用錯了情!”

武同春還是默然。

白石玉斜瞟了他一眼,道:“最難消受美人恩,你不會無動於衷吧?”

武同春答非所問地,自顧自地道:“天地會主又將施展什麼陰謀毒計?”

白石玉道:“她的忠告必有所本,她要你注意每一個接近你的人。”

點點頭,武同春道:“我得走了!”

白石玉道:“不跟我一道?”

武同春正想堵她一句,但想到剛剛受她的恩惠,還救了師弟樑大元父子倆,把到口邊的話嚥了回去;儘量和緩地道:“那樣很不方便,我現在是鷹犬追逐的目的物。”

白石玉想了想,道:“也好,在暗中更方便照應!”

照應兩個字使武同春的心湖大泛漣漪。

白石玉的態度是在最近才突然轉變的,而且有意無意地流露出來,她真的有這種存心麼?她不以素心爲鑑,而要明知故犯?抑是“黑紗女”有意如此安排以排除華錦芳?想到這裡,不由機伶伶打了一個冷顫,暗忖:“這不能由它發展,必須在沒形成風波之前予以阻遏。”

心念之間,故意以極冷漠的語調道:“我不是小孩子,不需要照應的。”

白石玉一副滿無所謂的樣子道:“我是奉命行事,不管你需不需要!”

呼吸爲之一窒,武同春脫口道:“是‘黑紗女’的主意?”

白石玉道:“這不是明知故問麼?”

武同春冷冷地道:“我不受人左右,更不願被人牽制,告訴她!她會失望。”

眉毛一挑,白石玉道:“你說失望是什麼意思?”

武同春道:“算了,彼此心照不宣吧!”

就在此刻,一聲冷笑倏告傳來。

武同春與白石玉齊感一愕,擡眼望去,兩丈外俏立着,赫然是華錦芳,她會在此時此地現身,的確太出人意料之外。

白石玉笑着道:“大嫂,是你,真想不到……”

華錦芳寒着粉腮,冷哼了一聲道:“你當然想不到!”

她的語意相當不善。

武同春此刻內心激動如潮,妻子,仇人的女兒,這算什麼夫妻?如果在崗上,她父親的陰謀得逞,她此刻已是寡婦。

她父親的計劃中安排她改嫁,她來了正好,乾脆把事情拉明瞭解決,長病不如短痛,可是……問題是她是否已經知道她的父親就是瞞盡天下人耳目的天地會主?華錦芳咬着牙,怒視着武同春。

武同春定了定神,強忍激動,道:“你……怎麼又來了?”

華錦芳沒好氣地道:“我不能來找你麼?”

“我不是……要你回家?”

“回家……回什麼家?那叫家麼?哼!武同春,我現在才明白……”

武同春心絃一顫,道:“明白什麼?”

華錦芳盯了白石玉一眼,寒聲道:“你有意遺棄我!”

武同春瞪眼道:“什麼意思?”

華錦芳咬着牙道:“你心裡有數,何必說破。不過,告訴你,我華錦芳不是如此容易欺負的,你先想清楚。”

武同春內心痛苦至極,華錦芳並沒有錯,而卻做了無辜的犧牲者,誰令爲之,孰令致之?她必須要承擔上一代的罪孽麼?可是,天下間沒有向父親索仇,而與其女兒維持婚姻關係的道理,父子夫妻,同屬倫常,實在沒有兩全之道。

白石玉笑道:“大嫂有什麼話可以慢慢漩,何必動氣呢?”華錦芳冷歷地道:“少跟我來這一套,以前我還把你真當一個人,想不到你這麼下賤,籠絡我的目的,原來是別有居心……”白三長兩短玉笑容倏斂,寒聲道:“你罵人?”華錦芳大聲道:“不錯,是罵人,你不要臉!”白石玉臉色泛了青,咬牙道:“華錦芳,你口裡放乾淨些,我什麼不要臉?”

華錦芳道:“你勾引我丈夫!”

白石玉曆聲道:“你放屁!”

武同春全身發了麻,他必須立刻制止這爆炸性的場面。

白石玉是個大閨女,惱羞成怒之下,後果便不堪收拾,激動地開口道:“錦芳,你不要胡說,你的想法完全錯了……”

華錦芳氣呼呼地道:“我胡說?哼!武同春,你藉故不回家……你……自己心裡明白。”

天底下,男人絕對無法忍受的是戴綠頭巾,而女人則是被人橫刀奪愛,破壞家庭,因爲女人一生所唯一的寄託便是家庭。

白石玉臉孔由青轉白,眸中殺機熾燃,厲聲道:“華錦芳,你迫我殺人?”

華錦芳切齒道:“我們本就勢不兩立,動手吧!殺死我你就可以如願了。”

白石玉腳一挪,作勢就要動手……華錦芳撲了過去。

武同春毫無考慮的餘地,橫身朝兩人之間一隔,抓住華錦芳的手臂,激叫道:“你不能這樣!”

華錦芳掙不脫,厲吼道:“你幫野女人來對付我?”

白石玉雙眸盡赤,手掌劃出……武同春無奈,側身去擋,“砰”地一聲,肩背結結實實捱了白石玉一掌,痛澈心脾,眼前金星亂冒,迸血直衝喉頭,他咬牙吞了回去,狂聲道:

“白石玉,請你離開,讓我解決自己的事,我求你……”

白石玉想了又想,怒哼一聲,飛彈而去。

武同春放開了手。

華錦芳伸手就是一掌,武同春偏開頭,一掌哼一聲,退了兩三步,華錦芳氣得花枝般簇籟亂抖。

武同春喘着氣道:“你……無理取鬧。”

華錦芳咬牙切齒地道:“武同春,八年夫妻,想不到如此下場,算了,我認命,從此一刀兩斷。”淚水掛了下來。

狂激到了極致,便是麻木,武同春喃喃地道:“一刀兩斷?”

華錦芳道:“不錯.破了的東西,永遠無法還原,這樣省得彼此痛苦。”

武同春痛苦地道:“這應當是一個分手的好機會,痛苦只一次,父仇是非報不可,而自己答應‘黑紗女’事完自了的諾言仍然要踐,到那時,一樣要分手,何不現在就下狠心?”

可是一想到華錦芳的無辜,一顆心便滴血,夫妻之義能抹殺麼?這是絕情寡義的行爲啊!

造物何其殘忍,給雙方安排這樣的命運!

現在,只消一句話,一切便告終結了。

如何出口呢?休妻,對方並未犯七出之條。

華錦芳拭了拭淚痕,悽怨欲絕地道:“我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女,現在……什麼也沒有了,但我不向人乞憐,也不要人可憐,我認命,我要活下去,看你們的下場。”

照此一說,她還不知道天地會主就是誤傳客死南荒的父親。

現實,像一柄鋒利的刀,不斷地在武同春心上刺扎。

他想:“該不該道出真相?後果會如何?算了,寧可自己先負個不義之名,讓她慢慢去了解真相……”

心念之中,努力一咬牙,沉痛地道:“分手也好!”

短短四個字,他用了全身之力才說出來,口裡說,心裡在滴血,這四個字決定了雙方的命運。

華錦芳面孔陣陣扭曲,眸子裡一片淒厲,嬌軀在晃動,似要倒下,但她還是穩住了,那份神情,令人看一眼便終生難忘。

武同春想收回話,想逃、想……華錦芳的下脣咬出了血,齒印宛然,乏力地道:“事實上……我們一年前就已經不是夫妻了!”

她徐徐轉身,目中無神,嬌軀是僵直的。

幻滅,八年的婚姻像一場夢,醒了,消失了,唯一消失不了的,是心靈的巨創。

武同春想開口,但發不出聲音。

走了兩步,華錦芳又回過身來,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小的玉匣,道:“這是人家託我轉交你的,拿去。”

武同春愕然,木木地道:“這是什麼?’“不知道!”

“誰託你的?”

“一個無名老丐!”

“無名老丐?”

華錦芳把玉匣放在地上,轉身又走。

武同春脫口叫道:“錦芳!”

華錦芳止步,但沒回顧,顫聲道:“什麼?”

武同春的意志崩潰了,他想喚住她,拋開一切,夫妻雙雙永絕江湖不再見任何人,他擡手,碰觸到腰間的劍,劍,又喚回了他的意志,終於硬起心腸道:“沒什麼,我們……都認命吧,將來……你會有明白的一天。”

華錦芳突然口發厲笑,狂奔而去。

人影消失了笑聲也沉寂了武同春木然呆立,似乎靈魂已隨風飄散,剩下的只是一副軀殼。

算了,一切都是命定的。

他俯身擡起華錦芳遺置地上的玉匣,道:“這玉匣裡是什麼東西?‘無名老丐’是誰?

對了,可能是‘鬼叫化’的同門,很可能是‘千面丐’……”

玉匣封得很嚴,還有絲絛縛牢,打的是死結。

端詳了一陣,武同春用指頭捻斷絲絛,費了很大的手腳啓開,一看,大爲怔愕,裡面放的是一本絹冊,沒有書籤,看似秘芨一類的東西,激奇之下,用手指翻開扉頁,是空的,一個字也沒有,再翻,空白依然。

他傻住了,對方爲什麼要帶給自己這本無字絹冊?想來必有道理,於是,他懷着激奇的心理,耐心地指醮口水,一頁一頁翻閱,空白、空白……一共二十頁左右,全是空白,全書沒半個字。

他真的木住了,這實在是件不可思議的怪事。

站着,站着,他忽然感覺全身似有蟲蟻在爬動,愈來愈烈,雙眼也開始發花,不由駭然劇震,緊接着,腹內開始絞痛,呼吸窒塞,眼前景物呈現模糊。

“毒!”他狂叫一聲,拋去了手中的絹冊和玉匣。

突然,他想到素心的警告:“注意每一個接近你的人……”

這人竟然會是華錦芳!

顯然她受命要毒殺自己!

怨毒衝胸而起,他要追上華錦芳,殺了她,最毒婦人心,不是臨時起意,是預謀,她的戲演得不錯,假作吃醋,謊稱無名老丐託她送東西……衝出不到一丈,“砰”然撲了下去,再也爬不起來了,意識逐漸模糊,連恨也不存在了,最後,一切成爲空白。

青燈娓娓,寂靜中帶着柔和。

武同春睜開眼,發覺自己躺在錦帳裡,被褥溫軟,略帶幽香,看來這是女人的閨房,不錯,牀頭還有妝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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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什麼地方?是誰帶自己來的?武同春茫然轉動着目光,房裡沒別人,靜極了,他想起身,但全身乏力,軟得像棉糖,掙起一半,又躺了回去。

路邊林子的一幕,涌現腦海。

於是,無邊的恨開始擡頭,變成火,在心裡熊熊燃燒,他捏緊拳頭,咬緊牙,想:“自己一再想顧全夫妻之義,不料華錦芳蛇蠍其心,竟然用詭計毒害自己,當然,她是受她父親的指使,自己不死,非殺她父女不可,她既已先無義,自己就不必存仁,今後可以放手的去做了。……記得自己毒發倒地,以後便人事不省,是誰救了自己?女人……”

錦帳外出現人影。

武同春收拾起狂亂的情緒,定睛細看,是個十六七歲的青衣少女,長得很清秀,但從未見過。

青衣少女走近牀邊,掛上帳門,露齒一笑,道:“武大俠,您醒過來了!”

武同春一時不知從何問起,想了想才道:“這是什麼地方?”

“我家主人的臥房!”

“貴主人是誰?”

“家主人吩咐暫時不告訴大俠。”

“爲什麼?”

“不知道!”

“是貴主人救了在下?”

“一半!”

“一半?”

“大俠是由別人帶來此地的。”

“誰?”

“不知道。”

武同春啼笑皆非,但也相當困惑,對方是女的沒錯,但會是誰呢?誰會把一個大男人安置在閨房裡呢?爲什麼這小婢不肯說出真相?問了半天,等於什麼也沒問,吐了口悶氣,期期地道:“看起來姑娘是什麼也不會告訴在下的了?”

笑了笑,青衣小婢顯得天真又慧黠地道:“不,能說的我還是會說。”

武同春道:“那姑娘就說說能說的如何?”

青衣小婢偏了偏頭,道:“可以,首先別叫我姑娘,我只是個下人,我叫荷花,叫我名字好了!”

“荷花!這名字很好。”

“不好,但父母給我取了這名字,沒辦法改,因爲我是秋天生的,所以叫荷花,聽起來就是個丫頭名字。”

“那是你自己的想法,我認爲很好,說下去吧!”

“大俠已經昏迷兩日夜了……”

“噢!兩日夜?”

“聽我家主人說,大俠是中了奇毒,我家主人也解不了,只用藥阻住毒勢,大概可以維持七天。”

“七天?”

“是的,至多七天。”

“貴主人呢?”

“求解藥去了!”

“七天迴轉?”

“很難說,不過……她希望能及時趕得回來。”

武同春默然,一顆心直向下沉,七天去了兩天,還剩下五天,如果不能及時得到解藥,仍是死路一條,恨,在心裡變成了稠膠,如樑不幸而死,的確不能瞑目,多殘酷、多諷刺,父親毀在華容手上,自已死在他女兒手裡,而毒害自己的,是結婚了八年的妻子。……荷花粉腮一黯,期期地道:“我家主人還說……”

“說什麼?”

“說……她不能及時趕回救治的話,就要我告訴大俠她是誰。”

“那就是說……在我死前才告訴我?”

“大俠別說得那麼難聽,這……只是萬一的話,家主人一定會趕回來的。”

悽苦地一笑,武同春悠悠地道:“聽天由命吧!”

荷花吐口氣,道:“我去給大俠端參粥來!”

說着,轉身出房。

武同春像掉在冰窟裡,從腳直涼到頭頂,生死仍在未定之數,五天,也許毒勢提前發作,即使這裡的主人能及時趕回,依然活不了命。

何況求藥不是取藥,誰能保得定準能求到。

荷花端了碗熱騰騰的參粥進來,道:“大俠,我來餵你。”

武同春拚命掙扎着坐了起來,喘着氣道:“荷花,我……自己喝吧!”

荷花眸光一閃,道:“這又何苦呢?”

說着,把粥碗遞到武同春手上,然後另外拿了一條被,折成方形,墊在武同春身後。

武同春訕訕一笑,道:“荷花,我……不知道該如何感激你和你家主人!”

荷花在牀沿上坐下,大方地道:“用不着,我家主人說……”

像是發覺失言,突然頓住了。

武同春心中一動。道:“說什麼來着?”

粉腮一紅,荷花期期地道:“沒什麼,是我……說溜了嘴。”

武同春不捨地追着道:“我知道,你不肯告訴我,對嗎?”

菏花調皮地一嘟嘴,道:“知道就成了,我不否認。”

這一說,武同春詞窮了,心念一轉,旁敲側擊地道:“荷花,你家主人……一定長得很美?”

荷花雙睛一亮,道:“當然!”

武同春跟着道:“你家主人是小姐還是夫人?”

荷花咕嘰一笑,道:“武大俠,你想套我的話麼?對不起我不便饒舌,家主人知道了我會吃不了兜着走。”

武同春面上一熱,道:“好吧!我什麼也不問。”

荷花道:“除開我家主人的事,別的您可以隨便問。”

武同春喝完了粥,把空碗交給了荷花,又道:“那我問帶我來此地的人是誰?”

荷花笑着道:“您還是想誆我,剛纔您問過了,我說不知道。”

武同春抿上口,他知道無法從這慧黠女子的口裡套出任何話。

荷花轉了話題道:“武大俠,聽說……你的本領十分高強?”

“談不上,你聽誰說的?”

“當然是我家主人!”

頓了頓,又道:“既然本事大,怎會被人暗算呢?”

一句話,勾起了武同春心裡的恨,眸子裡登時射出可怕的光焰。

荷花不安地道:“是……婢子我說錯話了麼?”

搖搖頭,武同春道:“不干你的事,我在想我自己的事。”

荷花道:“我家主人交代,您不能動氣的,不然會使毒勢提前發作。”

深深嘆了口氣,武同春道:“我能不動氣麼?唉!算了,江湖上不是人殺我,就是我殺人!”

荷花站起身來,皺着眉頭道:“練武是爲了互相殘殺麼?”

武同春沉聲道:“當然不是,不過,有少數的人確是,而多數的卻又是被迫走上這條路的。”

荷花道:“是有道理,不過……”

一陣暈眩,雙眼發黑,武同春昏死過去。

荷花推了武同春幾下,大聲道:“夫人,他昏過去了!”

一個素衣少婦應聲而入。

這少婦年在二十七八之間,清麗絕俗,有如空谷幽蘭,眉宇間籠着一層愁霧,由於蛾眉緊鎖,眉心間形成了兩道縱溝,很深,像是從來就沒有舒展過。

荷花再次道:“夫人,他……是毒發了麼?”

少婦點點頭,悠悠地道:“是毒性發作,一會就過去的,再給他服三粒藥丸。”

荷花面帶憂容地道:“夫人,如果他捱不到解藥來怎麼辦?”

少婦神色慘淡地道:“以他的內功根基,再加上藥力,應該可以多捱幾天的。”

“如果捱不過去呢?”

“希望不致如此。”

“解藥準能取到麼?”

“這……希望能順利取到。”

“這樣說,根本是沒把握的事?”

“生死有命,有些事……人是無法辦到的。”

“夫人,萬-……”

少婦瞪眼道:“少饒舌,快給他服藥!”

荷花低應了一聲:“是!”

少婦深深望了武同春一眼,嘆口氣,出房去了。

荷花望着房門,喃哺自語道:“我真不明白,夫人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武同春醒轉,覺得更加虛弱.心裡暗道:“看來我的生命行將結束了,可恨許多大事未了,恩怨未結,兩代人,毀在仇家兩代人的手裡,如果真有所謂命運之神的話,這種安排,未免太酷虐了!”

荷花趨近牀邊,關切地道:“武大俠,您必須振作!”

武同春感激地望了荷花一眼,弱聲道:“我會的,我還不甘心死,我……不能夠死啊!”

心頭的恨又在翻攪,而使他恨到極處的是華錦芳,他在知道了她的父親是仇家之後,一再考慮委曲求全,而她竟沒有半點夫妻情義,下這毒手。

荷花期期地道:“武大俠,您……心裡充滿了恨,爲什麼?”

武同春心頭一震,道:“你怎麼知道!”

荷花道:“您的眼神已經明白地說出來了!”

武同春默然不語。

荷花又道:“您……是在恨那下毒的人麼?”

武同春觸中心事,脫口道:“我不死就會殺她。”

荷花面色一變,道:“是個什麼樣的人?”

武同春咬牙齒地道:“我不想提起她。”

荷花籲口氣,道:“武大俠,您歇着吧,有事叫一聲,我就在門口!”說完,轉身出房,順手帶上了房門。

空氣又恢復死寂,武同春沉浸在恨裡。

希望,給人以生的勇氣,但恨也能增加人活的力量。

算來是第六天,武同春數次昏厥,肉體上的痛苦,使他受不了,但他仍抱着最後一絲的希望。

希望能捱到此間主人求到解藥。

人的生命,有時顯得很脆弱,但有時卻又無比的強韌,強韌得出奇,武同春只剩下奄奄一息,可是他還希望活下去。幾番油盡燈枯,他還強掙着保持一念不混,他盡力抗拒死亡,他不甘心認命。

昏迷再醒轉。

武同春目光掃處,不由心頭劇震,連呼吸都窒住了。

眼前景物全變,上望不是帳頂,而是古舊的椽梁,躺處不是溫暖的牀褥,而是冰涼的磚地。

再望,鍾、鼓、神龕、供桌,天啦!這裡是古廟殿堂。

自己怎會到此地來?是夢麼?不是,一切都那麼其實。

他一挺身,蹦起老高,毒解了,武功也恢復了,他木立在當場,想,苦苦地想,什麼也想不起來。

唯一的記憶,是昏迷在牀上,以後的是一片空白。

荷花呢?她的主人是誰?爲什麼要如此神秘?療毒的臥房就在這廟裡麼?殿門外的院地中,陽光燦爛,是大白天,靜無人聲,殿裡打掃得很乾淨,當然這不是無人住持的廢廟。

人語聲喧,步聲雜沓,四五個道士自外而入,手裡拿着法器等物。

武同春步出殿門,看樣子,這些道士是剛從外面做法事回來。

當先的老道疾步迎前,稽首道:“無量壽佛,施主光臨敝宮,有何貴幹?”

武同春瞠目道:“請問……這是什麼地方?”

老道怔了怔,道:“玉虛宮,施主……不是本地人?”

其餘的道士各自進裡面去了,只留下老道一個。

武同春還在迷幻之中,茫然道:“玉虛宮……道長上……?”

“貧道‘上清’,這一帶的道場法事,都由敝宮承接,施主……”

“在下不是爲法事而來。”

“哦!那是……”

“在下是找人而來。”

“施主要找的是什麼的人?”

“兩位坤道,一主一婢,小婢叫荷花。”

“上清”者道臉色一變,上下打量了武同春幾眼,道:“無量壽佛,罪過,敝官上下極守清規,坤道人家向來不許進宮,施主……是衙門裡的差官?”

武同春爲之啼笑皆非,暗忖:“難道這老道真的不知情?那自己是如何到這裡的?從表面看,這些道土不類練武的人物……”

心念之中,試探着道:“在下找的是位女俠,大概……就住在這附近,道長能指引點麼?”

老道搖頭道:“這附近沒什麼人家,有,也只不過是幾家散居的村農,每家貧道都可數出三代,可沒什麼女俠。”

看樣子問不出所以然來,武同春抱拳道了聲:“打擾!”舉步向外走去。

老道愣得地望着武同春的背影,嘟哦着道:“八成是做公的,好在宮裡上下都是規矩的三清弟子。”

武同春走出玉虛宮大門,放眼望去,全是曠野田疇,夾着些疏落的村舍,極目處隱身城鎮的輪廓。

像是做了一個離奇的夢,但事實上絕對不是夢,毒解了,死裡逃生,荷花、女人的臥房、飲食,一切都是真實的。

對方是有所顧忌,纔在解毒之後,乘自己昏迷不省人事,移來道觀裡麼?荷花口中的主人是誰?難道會是……他敏感地想到了“黑紗女”,實在大有可能,只有她,纔有這份能耐,才這麼神秘。

當然,這只是猜測,也許根本不是,因爲白石玉不見現身。

木立了一陣,他挪動腳步,心神仍然是恍惚的。

走着,走着,眼前來到一個小鎮。

這小鎮對武同春而言並不陌生,是鄰近襄陽的五里墩,目光掃處,大感納悶,只見行人寥落,而且都是垂頭疾行而過,店戶住家,十有七八是關門閉戶,淒冷的情景,像是劫後的災區。

四個人扛着一口白木薄皮棺,匆匆行過,沒有送葬的孝子,更沒幢幡鼓吹。

武同春踽踽而行,眉頭緊緊鎖住。

走沒幾步,又是一具白木棺材擡過。

這是怎麼回事,在這短煩幾天之內,發生了什麼意外的災劫?差不多走完整條大街,才發現轉角處有家小飲食店,半開門,爐子裡一是冒着煙。

武同春心想:“肚子也餓了,不如打個尖,順便問問情況。”

心念之中,踅向小店。

進了店門,空無一人,桌面上積了一層厚厚的灰沙,武同春不由傻了。

一個小二模樣的年輕小夥,愁眉苦臉,懶洋洋地走近,道:“公子是外路人?”

點點頭,武同春道:“是的,有東西吃麼?”

小二有氣無力地道:“還有賣剩的粥和滷菜。”

武同春籲口氣,道:“將就端些來吧,能有壺酒更好。”

小二擦了擦桌椅,請武同春坐下,口裡道:“大司務、店主全走了,只剩下小的一個沒地方去……”

說完,自到竈邊櫃檯前動刀切了些現成的燒滷,連酒帶杯箸一盤子全作一次端上。

武同春是餓極了,動筷子就吃。

小二垂頭喪氣地坐在一旁。

肚子打了底,壓下了飢火,武同春斟上酒,呷了一大口酒,這纔開口道:“小二哥,這裡發生了什麼事?”

小二唉了一聲,道:“鬧瘟疫!”

這一驚非同小可,武同春瞪大了眼道:“瘟疫?”

小二道:“可不是,三天擡了七口棺材,能走的全走了。……公子,小的看……您吃喝完了就馬上離開吧,別……唉!”

武同春皺眉道:“既沒天災地變,也沒刀兵水火,哪來的瘟疫呢?”

“這……小的就不知道了,反正死人是真的,官府地方出棺出錢,僱人收屍。”

“只這五里墩麼?”

“聽說別的地方也發生了,不過最先發生是這裡。”

瘟疫,相當可怖的名詞,武同春心裡忐忑不已,暗忖:“小二說的不錯,及早離開爲上,君子趨吉避凶,沒來由招惹。”

就在此刻,門外一個極其熟悉的蒼老聲音道:“真見鬼,這一鬧瘟疫,連飯都沒得討了,看來不遭瘟疫也得餓死。”

武同春一聽,就知道來的是“鬼叫化”。

小二走近門邊,道:“唉!這大年紀了,可憐,這裡還剩些東西,沒人吃會爛掉的……”

“我老化子可沒錢買?”

“免費!”

“你小哥的良心不錯。”

“早不知晚的,算了,良心也避不了瘟,等着,我去拿……”

“小二哥,慢着!”

“怎麼?”

“老要飯的一輩子蹲門站街,從沒上過桌子,好人做到底,就讓老要飯的進店去四平八穩坐下吃上一頓,過過癮,如何?”

“人都是一樣父母生養的,命不同罷了,當然無所謂,只是……”

“只是什麼?”

“裡面還有位客人。”

“這打什麼緊,老要飯的揀角落坐不就成了?”

武同春忍俊不禁,幾乎笑出聲來。

小二猶豫了片刻,道:“好吧,進來!”

“鬼叫化”跨門而入,武同春口一張,正待招呼,“鬼叫化”急使眼色,打了個哈哈道:“小二哥,我老要飯的會報答你。”

小二苦苦一笑,道:“算了吧,希望你飽餐一頓之後,遠遠離開,別沾上瘟疫。”

“鬼叫化”道:“化子命大,瘟神不敢我,我看……”目光一溜,手指角落裡的桌子道:“就坐那邊吧!”

武同春心念一轉,大聲道:“小二哥肯做好事,在下又有什麼好嫌的,您老就與在下共桌喝上幾杯,一個人怪悶的。”

“鬼叫化”挑眉道:“妙啊!老要飯的走運了,光碰上好人。”

說着,不客氣地在武同春對面坐下,回頭道:“小二哥,你說過吃不完,賣不完會爛掉,全端出來吧,有酒整壇搬,拿只大碗,老要飯的今天要痛快地享受一番。”

小二目光掃向武同春。

武同春點頭道:“照辦,在下付帳!”

小二笑笑道:“付什麼帳,兩位吃好了就上路吧,小的順水人情請客,這早晚也得離開這鬼地方,另覓活路了。”

說完,自去料理。

武同春低聲道:“老哥,真的是發生了瘟疫?”

“鬼叫化”悄聲道:“人爲的!”

武同春慄聲道:“人爲的?”

“鬼叫化”道:“這種事江湖上不乏先例,或爲設教,或爲斂財是有特殊目的就是。”

“設教何解?”

“蠱惑鄉愚,收攬徒衆。”

“小弟仍不解?”

“現在已經出現了救命活神仙,瘟疫能治,內情可知。”

“這的確是傷天害理。”

“有些卑鄙之徒是不譯手段的。”

小二端上了兩大盆燒滷,一大盤饅頭,又去搬了一大壇沒開封的酒,一個大海碗,朝“鬼叫化”面前一放。

“鬼叫化”大樂,齜牙裂嘴地連打哈哈道:“小二哥,你這好心該得好報!”

小二苦笑着道:“不指望,能活下去便謝天謝地了。”

“鬼叫化”拍開泥封,倒了一大海碗,仰頸灌了大半碗,舐脣咂舌地道:“過癮!小二哥,你不怕瘟疫?”

“爲什麼不怕?”

“那你還呆在此地?”

“沒地方去啊!這年頭找飯吃不容易。”

“你既是幹小店夥計的,應該有經驗,何不自己到別的地方開個店?”

“得要本錢。”

“鬼叫化”抓了一大把滷萊塞入嘴裡,粗枝大葉地一嚼,伸着脖子硬吞下去,抹抹嘴:

“那還不簡單,老要飯的生就一雙‘穿袋眼’,能一眼看出人家口袋裡的東西,這位公子腰囊豐富,賞你一點,就夠你受用了。”

小二直了眼,脫口道:“慷他人之慨麼?”

“鬼叫化”拍桌道:“好心有好報,不信你瞧!”

武同春當然不會吝嗇一點小財,隨手一摸,兩個金錠子,朝桌上一放,道:“拿去吧!”

小二一下子愣住了,他真不敢相信這會是事實,起先他以爲這老叫化失心瘋,隨口胡謅,想不到這位衣着不俗的客人,竟然毫不躊躇地照辦,他活了這大,還不曾摸過金錠子,這實在像是做夢。

“鬼叫化”大聲道:“發什麼呆,拿去吧,咬咬看,是不是假的?”

小二聲音打一抖道:“這……這……小的怎敢領受。”

“鬼叫化”瞪眼道:“快拿走,人一輩子走運只一次!”

小二不安地望着武同春。

武同春微笑着道:“小二哥,只管拿去,算是這位老人家賞你的。”

小二激奇地望着“鬼叫化”突地跪了下去,叩頭道:“原來您老人家是位異人,小的叩謝厚賜,終生不忘。”

說完又轉向武同春道:“公子爺,小的一併謝了!”

“鬼叫化”擺手道:“得了,我老要飯的不喜歡磕頭蟲。快去收拾東西走吧!”

小二起身,深深望了兩人一眼,似乎要把兩人的相貌記牢些,然後上前,伸出顫抖的手來,拿起桌上的金錠子;感激涕零地道:“小的叫林七,這就……去收拾。”轉身匆匆入內收拾去了。

武同春這才又拾回話題道:“老哥,您剛纔說什麼救命活神仙……”

“鬼叫化”眸光一閃,道:“不錯,這消息已經傳遍附近百里,不少人去求符求藥。”

“求符?”

“不錯,據說可以避瘟。”

“那活神仙在什麼地方?”

“離這裡一天路程的山中。”

“依老哥的看法……是怎麼回事?”

“欺騙鄉愚是事實,至於另有什麼特殊目的便不得而知了。你有沒有意思去查個究竟呢?”

武同春深深一想,沉吟着道:“這……有這必要去管這閒事麼?”

“鬼叫化”翻眼道:“小兄弟,這可不是閒事,依我判斷,是‘天地會’與‘流宗門’在鬥法,其中大有文章,也許有機會能讓我們利用。試想,襄陽一帶是‘天地會’的天下,除了該會自己,或是‘流宗門’敢弄這玄虛之外,任何江湖人都不敢搗這鬼。”

武同春陷入沉思,他目前急於要做的,是找華錦芳算算企圖毒殺親夫的帳,這件公案不解決,將分秒難安,猶如心上插了一根刺,必須予以拔除。

“鬼叫化”自顧自大吃大喝,像是要把下幾頓的做一次吃完。

武同春只顧想心事,關於華錦芳的事,他不打算讓老叫化知道,因爲這是相當丟人的事,根本不能向外人講。

“砰”老叫化猛拍了一下桌子。

武同春吃了一驚,道:“老哥,什麼事?”

“鬼叫化”道:“吃飽了,喝足了,我們該上路了!”

“上路?”

“怎麼,你不想去?”

“這……好吧!”

“那就好!”

兩人離開小店,穿過死寂無人的街道,朝西踏上小路逞往前奔。

爲了避人耳目,兩人一前一後,保持了一段距離,由“鬼叫化”引路。

僻靜的山區,突然熱鬧起來,男女老少,絡繹不絕,因爲山裡出了活神仙,這些人,有的遭瘟求藥,有的求符避瘟。

武同春與“鬼叫化”遠離人羣而行。

正行之間,一聲厲喝倏告傳來:“門規不容破壞,說什麼也是枉然!”

一個悽絕的女子聲音道:“殿主,弟子……認命,只是……”

武同春心頭一震,暗忖:“聽口氣像是江湖幫派門戶內的糾紛……”

“鬼叫化”如魅影般飄了過去,回頭向武同春招了招手。

武同春跟着掠了過去,只見林木掩映之中,一個姿色不俗的宮妝少女長跪地上,淚痕斑剝,她身旁站着一個文質彬彬的年輕書生,面無人色,身軀在籟籟抖個不停。

宮妝少女迎面八尺之處,兀立着一個黑衫中年,冷酷的神色冷人不寒而慄。

武同春大爲困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黑衫中年當是剛纔聽到被稱爲殿主的人,但那書生看來是不會武功的普通讀書人……“鬼叫化”示意武同春別聲張。

黑衫中年沉着臉,冷酷地道:“伍香菱,你藐視門規,結交外人,本殿雖同情你,但無能爲力。”

叫伍香菱的宮妝少女咬着牙道:“殿主,弟子……只有一個請求……“說吧?”

“請放過他。”

“辦不到,他會泄露本門秘密。”

“殿主,弟子……發誓,他什麼也不知道。”

“這是你說的,本殿不能採信。”

年輕書生淒厲地道:“菱妹,我也……認命了,你死……我不願獨活。”

伍香菱回頭道:“江郎,你……千萬不可如此!”

黑衫中年寒聲道:“伍香菱,你還有什麼遺言要交代?”

伍香菱哀求道:“請放過他!”

黑杉中年斷然道:“這點辦不到!”

伍香菱帶着哭聲道:“殿主,他是無辜的啊!”

黑衫中年道:“咎由自取,他只好認命了!”

武同春暗忖:“黑衫中年被稱爲殿主。天地會內未聽說過這種稱呼,除非是最新崛起江湖的幫派,否則對方是‘流宗門’的可能性很大,看情形是這女的愛上了這書生,而這種行爲卻又爲門規所不許,實在是有失人道。”

黑衫中年轉向年輕書生道:“你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不該和江湖人發生關係的,這隻怪你命運不好,你認命麼?”

年輕書生似乎突然有了勇氣,咬咬牙,大聲道:“我認命,但有一句話,多行不義必自斃,上天是公道的。”

獰統一聲,黑衫中年道:“你捨得到公過的,小窮酸,這裡有一粒藥丸,可以助你毫無痛苦地解脫,你倆生不能並蒂,死後可結連理。聽好了,你服下藥丸之後,有半個時辰的時間,趕緊尋個合式的長眠之穴!”

說完,脫手拋出一粒藥丸。

這簡直是慘無人道,武同春殺機頓起。

年輕書生俯身從地上撿起藥丸……伍香菱慘叫道:“江郎,不可!”

叫聲未已,年輕書生已把藥丸吞了下去。

武同春本待阻止,已來不及,他沒料到這書生一點也不躊厲地把藥丸吞了下去。

伍香菱陡地站起身來,嬌軀連晃,悽喚一聲,撲向年輕書生。

黑衫中年一閃而逝。

武同春身形一動,就待……“鬼叫化”一把拉住道:“且看下文,別忘了我們此來的目的,你上的當不少了,應該提高警覺,那女的可沒吃藥丸。”

一句話提醒了武同春,立即安靜下來。

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伍香菱哽咽着,淒涼欲絕地道:“江郎,是我……害了你……

我……”

年輕書生道:“菱妹,我倆……生不能同時,死得同穴,我……滿足”

字字血淚,語語含悲,令人不忍卒聽。

伍香菱又道:“江郎,我……錯了,我明白會有這麼一天,不該……接受你的情。”

年輕書生悠悠地道:“菱妹,別這麼說,我……沒有抱怨,還有來世可期啊!我們……

相聚了一個月,但已勝過別人一生了。”

伍香菱厲叫道:“我不甘心,我……死不瞑目。江郎,天公對我倆……爲什麼如此殘忍?”

年輕書生輕輕推開伍香菱,顫聲道:“認命吧,不要怨天尤人,半個時辰不多,我們……找長眠之地吧!”

伍香菱點點頭,拭了拭淚痕,道:“走吧!”

兩人手攜手,蟎珊而去。

“鬼叫化”示意武同春,悄悄尾隨在後。

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武同着實在不忍,緊着雙眉道:“老哥,如果這件事之中沒有蹊蹺,則這一對男女之情,可說堅逾金石,連死都不怕,小弟……實在覺得不忍。”

“鬼叫化”道:“人同此心,老要飯的何嘗不是,不過……看情況再說吧!”

武同春道:“男的已服下毒藥,恐怕……無法救治了。”

“鬼叫化”漫聲道:“此地有活神仙,總有辦法可想的。”

一男一女,專揀荒僻的地方踉蹌而行。

武同春與“鬼叫化”遙遙跟着。

不久,來到一個山洞之前,一雙男女止步,年輕書生道:“菱妹,這裡好麼?”

伍香菱愴聲道:“很好,但得先找些堵塞的東西……哎喲!”以手撫胸,踏了下去。

年輕書生忙蹲下扶住,顫慄地道:“菱妹,你……怎麼了?”

“找……我……江郎,我不成了!”

“這……”

“江郎……時辰到了你……”

“我扶你進洞去。”

年輕書生半抱半拖,把女的挪進山洞,讀書人,連吃奶的力氣都用出來了。

“鬼叫化”一偏頭,與武同春迫近洞口。

洞內傳出了女子的呻吟之聲。

武同春惑然道:“老哥,女的並沒服毒……”

“鬼叫化”道:“再看下去就知道了。”

只聽伍香菱的聲音道:“江郎,緊緊抱着我,我……真幸福,能……死在你的懷裡,江郎,我……要先你一步……走了!”

年輕書生悲聲道:“菱妹,你……先走……得在路上等我……我幼讀聖賢之書,不語怪力亂神,而現在……我希望有陰司,有鬼魂,我倆才能相聚不離,更希望有輪迴,我們來生再結夫妻……”

“江郎,我……看不見了……”

“菱妹,抓緊我,我好像也……”

“真好,我們能一路走。”

“鬼叫化”拉了武同着一把,雙雙進入洞中,只見一男一女緊緊擁抱着,男的靠洞壁而坐,女的半身在他懷裡。

只這一會功夫,女的已面色全變,泛出可怕的鮮紅,是中毒的現象。

年輕書生擡起頭,問聲道:“是什麼人?”

“鬼叫化”走近,道:“老化子,要飯的!”

“請離開好麼?”

“爲什麼?”

“因爲……我們快要死了!”

“啊!有這種事?”

“老人家,行行好,請出去。”

“不成,若要飯的好不容易纔找到這落腳的地方。”

“老人家……請別折騰將死的人好麼?……”

“你們真的會死?”

“這……能假得了麼?”

“中了時疫?”

“不……您老人家就別問了!”

武同春迫近到“鬼叫化”身後、開口道:“這位仁兄如何稱呼?”

年輕書生深深望着武同春,奇怪他衣冠楚楚,會與老叫化一道,愕然迫:“兄臺是……”

“山行路過的!”

“在下江崇文……”

伍香菱聲音層弱地道:“江郎,這太好了,就拜懇兩位……代我們封洞,免遭虎狼之噬……”

年輕書生點點頭,道:“兩位……肯加惠將死的人麼?”

武同春心念一轉,道:“實不相瞞,區區早在暗中看到江兄毅然服下毒藥,倒是這位姑娘並未服下毒丸,何以也中毒呢?”

年輕書生喘口氣,悽然道:“內情不必說了,她早已有劇毒在身,命運早定。”

心頭一震,武同春目注“鬼叫化”道:“老哥,怎麼辦?”

“鬼叫化”沉吟不語。

伍香菱連聲慘哼起來,狀甚痛苦。

年輕書生把她摟得更緊;咬着牙道:“菱妹,很快就過去的,再忍耐一會就沒痛苦了……可惜,我不能代替你,天啊!請……”

“鬼叫化”望了這對掙扎在死亡邊緣的情人一眼,沉重地道:“只有一個辦法……”

武同春雙睛一亮,道:“什麼辦法?”

“鬼叫化”道:“解鈴還是繫鈴人,去找那黑衫中年,他必去之不遠。”

武同春期期地道:“老哥,遠水救不了近火,人家都快要……”

他不忍心說出死字。

“鬼叫化”道:“毒,並非人人能解,尤其是獨門之毒,你說怎麼辦?”

武同春想了想,向年輕書生道:“問問她,如何能找到解藥?”

伍香菱停止了呻吟,聲音細弱地道:“謝肘兩位……好心,來不及了!”

武同春道:“對方什麼身份?”

伍香菱道:“‘流宗門’,刑殿展主徐易之!”

果然不出所料,伍香菱是“流宗門”弟子。

武同春緊皺着眉頭道:“無法可想了麼?”

伍香菱又痛苦地呻吟起來,無力再答武同春的問話。

年輕書生黯然道:“看來數該如此,在下二人死後,請兩位封洞。”

武同春毅然道:“人事不能不盡,老哥,您守在這兒,小弟去碰碰運氣“鬼叫化”道:

“去吧!”

武同春迅快地飛身出洞,熟記地形,以防回頭時找不到,然後彈身朝前奔去,正行之間時,忽然發現前面一條人影十分眼熟,不由心中一動,加緊身法追去,到了切近,不由大喜過望;對方赫然是方桐。

方桐是“鐵心太醫”的孫子,歧黃之術是祖傳,也許他能解得了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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