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祿沒有隨侍,屋裡只來了太子一個人,錦書掙扎着坐起來,太子拿氈子捲成桶墊在她身後,安頓她坐定了方回身打開桌上的攢心食盒,端出了成窯的五彩蓋盅,揭了盅蓋吹上兩口,一手抓出一隻精緻的捏絲戧金小盒遞給她,笑道,“我來伺候你吃藥,怕你嫌苦,盒子裡是糖淹玫瑰果子,你小時候最愛吃的。”
錦書怔愣的看他,他有些靦腆,轉開視線道,“發什麼呆,快把藥喝了。”
她捧着盅,看着裡頭滿滿的一碗藥吞了吞口水,還沒喝,只覺五臟廟翻騰,胃裡抽搐着,嗓子眼裡發緊,鼓了半天勁也沒敢下口,苦着臉道,“再涼一涼吧!”
“不成!”太子拿眼橫她,“冷了更苦,你聽話,要不先含上果脯,這樣會好些,你要是不想叫我捏着鼻子往下灌,就利索點兒喝了,我可是師傅跟前告了假專程來瞧你的。”
錦書不滿的嘟囔,“誰叫你瞧我來着。”
太子道,“聽說你病了,我哪裡還有心思練射箭?挽了半天弓,箭箭都脫靶子,師傅看我心不在焉就問我,我藉口身上不好告了假,就上這兒來了,來了你還不待見我,真是天地良心!”
錦書心口突突直跳,太子猛然意識到了,一時面紅耳赤,倉促的背過身去到桌旁坐下,只道“別磨蹭,橫豎要喝的,不喝病怎麼好得了呢!”
錦書心一橫,一咬牙,直着脖子就把藥嚥了下去,藥一下肚就反胃,連舌根都跟着苦,慌忙取淹果子含上,這才稍微好了一些,一靜下來,太子那些話就開始在耳邊迴盪,攪得她心神不寧,又是忐忑又是恐懼,只盼着別叫她料中了,單是可憐她倒猶可,要是還有別的什麼……她身上起了一層細慄,嚇得不敢再往下想了。
太子作勢乾咳了聲,臉上似笑非笑的,“我命人備肉乾去了,上回秋彌我獵了兩頭鹿,叫尚膳間風乾了好做脯,今兒纔想起來,宮裡小吃多,大多是甜食,你以前說要多吃些鹹的才長力氣,那些湯羹用起來不方便,不像肉乾,拿個袋子在身上掛着,想吃就能吃的。”
錦書慘淡的歪了歪嘴角,心想皇后說得真沒錯,他雖然身量高,到底是個孩子,哪有做奴才的整天身上掛包肉乾的,時不時的還像騾馬似的嚼上兩口,要讓人看見了報給塔嬤嬤,那還不得腚上開花嗎!猶豫了一下道,“多謝你來瞧我,下回就別來了,叫別人看着也不好,我是奴才,你是主子,主子該遠着奴才纔是,你這麼沒忌諱,就算是好意,到了別人嘴裡恐怕要生閒話,要是傳到皇后娘娘耳朵裡,我沒法子交待。”
太子臉色微變,不悅道,“我看誰敢亂嚼舌頭!我一早就打發馮祿去佈置了,西三所沒人知道我來這兒,你把心放在肚子裡吧!”頓了頓又道,“太皇太后怎麼又罰你?”
錦書無力道,“我辦錯了事,自然要罰,別說是大錯,就是邁錯了一條腿都夠喝一壺的,做奴才的不容易,太子爺永遠都不會懂,您請回吧,在這兒時候久了要招是非,不光對我,對你也沒好處。”
太子眉眼間倏然籠上了沉沉陰霾,“你怎麼又攆我?上書房新近換了總師傅,體仁閣大學士海庫什是出了名的刺兒頭,每日卯正就要點卯到學,我如今請安都抽不出空來,要見你一面難得很,今兒總算和外諳達告了假,到這兒來沒說上兩句話你就趕我走?”
錦書窒了窒,搬開了氈子面朝牆壁躺下,悶聲道,“那太子爺就恕我失禮了,奴才身子抱恙,太子爺請自便吧!”
太子突然頓悟,悔道,“我真是缺根筋,怎麼忘了你還病着!你睡吧,我在這兒陪着你。”
聽了這話,錦書的臉有些扭曲,這人真是個雷打不動的,他是真傻還是裝傻?她一個大姑娘睡着,他在一邊陪着,這不鹽不醬的算怎麼回事?
太子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笑吟吟道,“你要什麼只管和我說,要喝水我給你倒。”
錦書悶聲不吭,忍了半天到底繃不住了,回過頭道,“你就在這兒呆着吧,等回頭走漏了風聲,叫老佛爺再治我的罪,挨板子,殺頭,這樣你就快活了。”
太子張口結舌,很有些委屈,他只是想多和她親近,不想馬屁拍到了馬腿上,什麼好都沒落着,還招人埋怨,心裡不受用了半天,胸口又隱隱作痛起來,忍不住捂住嘴大咳,一時驚天動地翻江倒海,咳得連氣兒都喘不上了,錦書大駭,忙下牀扶他,又是拍背又是順氣,折騰了半天才緩過勁來。
“這是怎麼了?”她悸慄慄的問,忽想起來,他原先就有不足之症,帝后生他時不過十四五歲,沒長全的孩子哪能生孩子,所以太子小時候常犯咳嗽,大鄴宮裡的太醫替他診治過,說他心脈弱,恐怕活不過十八歲,皇帝是通醫理的,倒不急,只是命他勤練布庫好強身健體,她見到他時他曬得黑乎乎的,看上去也挺結實,本以爲他總有些起色了,誰知竟還犯病。
太子嘴脣煞白,無奈的扯出個笑容來,“我可沒訛你,是真病。”
錦書點了點頭,“我知道。你還在吃藥嗎?”
“要是不發作就不吃了,大男人弄得跟藥罐子似的,想想都寒磣。”太子喘了兩口,伸手倒了杯水喝,“這是孃胎裡帶出來的病症,沒法根治。”
錦書心裡也不是滋味,訕訕的問,“是不是我氣着你了,你才犯病的?”
太子一本正經的應道,“可不,我好久沒這麼窩囊過了,上趕着來瞧你,你還哄我!”眼看着她臉越來越紅,終是憋不住,低聲輕輕笑起來,“我和你鬧着玩兒呢,你可別當真,我沒什麼,倒是你,穿得這麼單薄,要是再凍着就要作下病根了,快上炕躺着。”
錦書後怕的望着他,問,“真沒事嗎?”
太子擡起頭,見那殷殷目光皎潔流轉,直照進他心裡,一時失神怔怔和她對視,心在腔子裡跳作了一團。
錦書一瞬恍惚,只聽太子道,“錦書,我就想對你好,我知道這深宮之中荊棘重重,身後事我管不上,但只要我活着一天,就照顧你一天,你不要拒人於千里之外,行不行?”
這話說得有誠意,錦書細咂了咂味道,頗是五味雜陳,腦子一懵,就茫然點了點頭。太子大爲歡喜,“真好!三月要選秀女,怕是要替我選妃,我去和母后說,我這身子恐不是個長壽的,還是等弱冠再說,免得害了人家女孩兒。有了這四五年時間,我在朝政上就可以獨當一面了,到時侯建了府,再想辦法把你接出去,我活着自然對你好,倘或我沒福氣……也會替你安排個好歸宿的。”
錦書措手不及愈發呆愣,思忖再三才幡然悔悟,她剛剛一點頭點出了大問題,太子那句“對你好”似乎包涵了別的含義,她這麼糊里糊塗一應,太子是個憨直的性子,肯定會當真,然後就是無休無止的交集,噓寒問暖,萬般不捨……她不禁打個寒戰,汗涔涔的驚呆了。
太子暗琢磨,姑娘家聽了男人說這話,不是該嬌羞不已的嗎?爲什麼她一點都不高興,反倒心事重重的樣子?難不成是後悔了?太子明媚的笑容瞬間僵在臉上,想問又怕她一口回絕,戰戰兢兢的彎下腰看她,順便搜腸刮肚的找些話來說,“錦書……我也不求什麼,只盼你明白我的心思,其實要是沒有後頭這些事,我八成要求我皇父上摺子求朝廷把你指給我,沒想到眼下成了這樣,你別擔心我拿身份逼你,你只要拿我當朋友,不和我疏遠我就知足了。”
錦書低頭不應,半晌方道,“我無德無能,哪裡配受太子爺的厚愛!不怕你惱,說句實在話,我就算是再沒心肝,也忘不了父母兄弟是怎麼死的,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實在是無能爲力,您請回吧。”
太子站起來,似乎很失望,皺着眉說,“我知道你恨,可就是再恨也別說出來,別捅我心窩子。”
錦書雖是好脾氣的人,一聽這話火氣也直往上拱,你老子帶兵搶了我父親的天下,殺光了我的親人,我說兩句還捅上你心窩子了?你不是叫我拿你當朋友嗎?發個牢騷你怎麼不樂意了?漠然看他一眼,本來挺不痛快,發現他臉色慘白人發蔫,又有點於心不忍,顛來倒去考慮良久,心想自己大概把話說重了,瞧他霜打的茄子似的,別又氣出個好歹來,自己和他攪和了大半個時辰,吃了藥,身上鬆快了些,隱約還出了些汗,原想怎麼也該睡上一覺,他這麼杵着,說些不着調的話,趕又趕不走,白糟蹋了太皇太后準的半天假了。
按說自己要是機靈,膽兒大,是個順着杆子爬的人,抱住了這條粗腿該不撒手纔對,太子爺是什麼人?是將來的皇帝!雖說先天有點不足,看他這勁頭也不像個短命的,十有八九是以前那個太醫不靠譜,大鄴的時候她父親別出心裁,相信真能人全在江湖上,於是廣納良才,好些太醫出身考證不了,宮裡隨便一指,多半是愛喘粗氣身上帶點匪氣的,說不定以前就是個走街串巷的搖鈴遊醫,那種來路不正的院尹有個誤診也正常,她要是攀上這棵大樹,不說別的,後半輩子算是有着落了,可偏偏自己犟,恩怨分明得很,她情願老死在這宮裡,也不願意和仇人扯上關係。
這就難爲死太子了,好話說了個遍,那位是個油鹽不進的主,可憐他滿腔熱忱泥牛入了海,眼下真叫無計可施了,只得先撂下,踱到門口喚馮祿來,指着桌上吩咐,“把東西收一收,明早上打發人辰正送藥過來。”
馮祿打着千兒應了個“嗻”,看太子面色不善也不敢多嘴,只小心道,“主子,咱們走吧,您這一告假,外諳達得往上頭報,萬一皇后主子或是太皇太后、皇太后擔心您,上景仁宮瞧您,您不在,那奴才們又得遭殃了。”
太子嗤了一聲,“就你金貴,不打不成器,挨兩下長記性。”回過頭對錦書道,“我走了,你好好睡吧,要是有什麼事就讓苓子來找我。”
錦書拿被子矇住了頭不說話,太子嘆了口氣,一拂箭袖,揹着手跨出門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