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混說!”錦書真是羞得無處可遁,他的手扳住她的肩頭,她連避讓都不能夠,便扭動了兩下身子。
太子見她露水打過的花兒似的,心裡愈發的喜歡,直恨不得在那如玉的臉蛋上親上一口,又恐唐突佳人,只得極力自持,就等着聽她一句利索話。
錦書不敢擡頭,太子頎身玉立站在日影裡,既庭秀又毫不纖弱,杏黃的朝服胸前是金絲織就的正龍紋,被太陽一照,泛出張牙舞爪的脈絡來,璀璨奪目,直刺人心。
太子內裡心性生得剛硬,平日裡待人接物卻是循循儒雅的,熬了半日不見她回話,料想着她還是忌諱他的身份,不願意敞開心扉的接納他。他也張不了嘴追問,人家不答應你,你還刨根問底,那不是找不自在嗎!
他不由得鬆開了僵硬的十指,一顆心漸次冷了下來,連帶着腔子裡也結起了冰碴兒,凍得他連透氣兒都帶着痛。正心灰意冷之際,卻聽見她幾不可聞的“嗯”了一聲,他當下愣了愣,立時又和打了雞血一樣振奮起來,幾乎捧着心肝似的說,“我的好人,你別光出鼻音兒啊,你給我個痛快話,我就是死了也能瞑目了。”
他眼巴巴的盼着,可那邊又積糊上了,咬着嘴脣偏不吭聲,急得他出了一腦門子的汗。想了想,估摸着是女孩兒家面嫩,不好意思說出口,於是他笑道,“既這麼,那咱們想個變通的法子,我問什麼,你用不着說話,咱們搖頭不算點頭算,成不成?”
錦書也由得他了,只道,“成,可你不許問刁鑽的話,行嗎?”
太子連連擺手,“不刁鑽、不刁鑽,你只管放心就是了。”
錦書轉到瓷凳子上坐下,挺直了脊背,一副捨身成仁的樣子,吸了口氣只等太子發問。太子乾咳一聲,正了色道,“你不知道我這兩天是怎麼過的,當真是坐立難安……你不是成心要叫我憋屈的,對不對?”
自然不是成心的!錦書點了點頭。
太子說,“你做什麼和我見外呢,要送人東西怎麼不來和我說,我來辦就是了,無非是首飾妝奩,那又值什麼!你卻把我送的定情信物打發出去了,你可真叫我寒心。”
錦書張口結舌,那鐲子是她纔到慈寧宮時他賞的,什麼時候成了定情信物了?難不成他一早就有那心思嗎?錦書心裡只覺甜,嗔怪的瞥他一眼,道,“我只拿它當是你賞賜的普通物件,誰讓你不同我說來着!”
太子懊惱道,“不是賞,是贈!我萬沒想到你這麼沒心肝,滿以爲你該當是明白我的,你說我無緣無故送你東西幹什麼?裡頭是有深義的,您就不能費點心琢磨琢磨?”
錦書茫然眨着大眼睛,“我沒想那麼多,如今說開了倒省心了,可那鐲子怎麼辦吶?”
“你別操心了,我自然尋摸回來。”太子無奈地搖搖頭,“你就是我的業障啊!我還有什麼可說的!”
錦書嘟起了嘴不樂意了,“那你還不趕緊脫身出來,沒的叫我把你拖累了。”
太子笑咪咪道,“這是什麼話?我要能掙出來,還等到這時候!我是張天師給小鬼兒迷了,有法力使不出啦。”
錦書哎呀一聲捂住了臉,“你沒正形兒的,該叫那些臣工們來聽聽,看臊不死你!”
太子看見她那嬌俏模樣,歡實得心都撲騰起來,猛然伸手把她抱進了懷裡,只差把她揉進身體裡去了,嘟嘟囔囔道,“我要在意那些個,活着還有什麼勁頭?他們還具本上奏呢,說該立太子妃了,以固國本。我討不討媳婦和他們有什麼關係,人人肚子裡有把算盤,他們就想着把女兒往宮裡送,將來好做承恩公。我偏不叫他們得逞,我有自己的計較,瞧瞧我眼下,可不是得着個大寶貝麼!”
錦書倚着他,不想說話,就這麼膩在一處也夠夠的了。她看向檻窗外,風吹着石榴樹上的葉子沙沙的響,天是日漸暖和起來了,歲月靜好,能一直這樣下去多完滿啊。
太子摩挲着她濃密的發,長出一口氣,頗有孔夫子喟然而嘆的味道,他說,“錦書,我多喜歡你。你也喜歡我的,是不是?”
他肩頭的日月祥紋貼在頰上冷冰冰的,她的胸膛裡是溫熱的,她“嗯”了聲,這一應婉轉悠揚,直撞在了他心尖兒上。他的胳膊緊了緊,帶着哽咽說,“你和皇上怎麼樣呢?我要是爭,又怎麼能爭得過他去……”
這事就像個夢魘纏繞住他,他深感恐懼,甚至面對着父親都令他覺得壓抑,他沒法自在起來。皇帝是個絕對強勢的人,他在他面前簡直渺小得像粒塵埃,沒有功績,涉世未深,在開國皇帝眼裡他算得了什麼?不過是個孩子,是衆多皇子裡的嫡長,按着祖制冊立的儲君……太子不過十五歲,縱然有勇有謀,到底稍嫌稚嫩。他不敢對皇父使太多手段,隨扈的寶楹是他猶豫了好幾夜才安排下的,也是無可奈何作出的決定,如今只盼那裡能有好消息。
還有前鋒營的圖裡琛,那是他穿開檔褲就認識的發小兒,李玉貴那麼個精明奴才卻打發他回來掃聽消息,他第二天一早就使了人來回稟,說萬歲爺在路上急壞了,要知道錦書的確切情況。太子長了個心眼子,讓他上奏,就說太子摒退左右親侍湯藥,孤男寡女整夜同處一室,雖然對錦書的名聲有些妨礙,可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他們兩個兩情相悅,只要讓皇帝死了心,他們最後總能在一起的。
皇帝還有兩天就回鑾了,回來後橫豎有一番動靜出來,他是下了狠心了,這關挺過去就是柳暗花明。他等着皇帝大發雷霆,震怒過後無計可施便只得默認,這樣就好了,痛過一回能長出鐵石心腸,往後泰然處之,他還是君父,自己還是兒臣,父子同朝像從前一樣,不傷情分,不傷和氣,再齊全不過。
錦書沒有太子的顧慮,在她看來她和皇帝遠沒有到他想像的那種程度。皇帝自律甚嚴,怎麼們爲她亂了規矩!她的嘴角浮起一抹澀然的笑,只道,“我是個奴才,沒這福氣伺候萬歲爺。承蒙你的厚愛,我已經惶恐不安了,絕不敢辜負了你。”
太子哄孩子般的在她背上輕輕的拍,喜道,“好丫頭,我果然沒看錯了你。”
兩人正你濃我濃之際,正殿裡的容升隔着湘妃竹簾通傳,“太子爺,主子娘娘到了東暖閣裡,傳您過去呢!”
錦書慌忙和太子分開,臉上神情倏然緊張,催促道,“你快去,別讓皇后娘娘久等,否則我的罪過就大了。”
太子冷着臉站起來,雖然心裡仍舊賭着氣,卻不好把母親晾在那裡不管,便道,“回娘娘一聲,請她寬坐,我換了衣裳就來,叫秦鏡兒進來更衣。”
他要換衣裳,自己也該回慈寧宮去了,錦書朝他福了福,“奴才這就告退了。”
太子蹙了蹙眉,“你在這裡稍侯,等我見過了母后親自送你回去吧!”
錦書搖頭道,“你自更衣,我要到皇后娘娘跟前磕個頭再走,這後/宮是誰家天下呢,總迴避着也不是法子。”
太子想想也有理,應道,“那你先去,我回頭就來。”
錦書退出正殿往偏殿的抱廈裡去,打了門簾進去,皇后穿着正紅的並蒂蓮團花比甲,悠哉在高座上端坐着喝茶,神色倒是如常,視線在她臉上一繞,也不說話。
錦書上前磕頭,“奴才給主子請安啦。”
皇后換了副笑臉子,“先前是誤會了,叫姑娘受了委屈,眼下可大好了?”對旁邊侍立的帶班宮女道,“快攙起來吧。”
大宮女彎腰相扶,錦書站起來對她欠身,“勞煩姑姑了。”又對皇后斂衽恭肅道,“回主子的話,都好了,奴才這就回慈寧宮上值去了,知道主子來了,先來給主子磕個頭。主子別拿這個當事兒看,就是包公也有斷錯案的時候,奴才還要謝謝主子體恤呢,按着律法,在宮中偷盜是要上菜市口的,主子菩薩心腸,王諳達是瞧主子情面才判了奴才杖刑,要是當時明正典刑,奴才這條命也就沒了。”
皇后訕訕的笑,這會兒正悔得腸子都青了,只怪自己心慈手軟,倘或當時就辦了,現在反倒好了。太子恨她不過一時,母子沒有隔夜的仇,哪像現在,見了她像冤家似的。自己就生了這麼一個,小時候他有不足,多病多災的,不知費了多少心血才養大的。如今爲了個丫頭連母親都敢頂撞,她是滿腹牢騷沒處傾吐,爲這事眼淚都流了一缸子,眼裡見了她,心底都恨出血來,抓不着錯處又不好開發,熬得心肝都疼,她還巴巴送來讓她瞧,愈發戳她心窩子。
“難爲你通情達理,我這兒怪過意不去的。”皇后硬生生擠了個笑臉兒,“那你別耽擱了,只管去吧,老祖宗那兒短不得人,我顧着你的臉面,回頭必定給你個說法兒。”
錦書也巴不得快走,皇后的眼神像尖刀,刀刀要活剮了她一樣。她忙不迭謝恩卻行退到殿外,深深吸了口氣,徑直出了景仁門,朝慈寧宮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