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無奈一笑,“我們蕃王到一處喝酒,什麼話都說的。要論偷女人,老爺子是把好手……”他正侃得歡,冷不防胳膊上捱了一記。他“哎喲”了下,一縱身跳開了,“貴主兒,難怪春桃叫你賴子,你怎麼不講理?我是聽他們說的,你掐我做什麼?大夏天,衣裳少,貼着肉絞多疼!”
“不疼我掐你幹什麼?誰叫你挖我皇父牆腳來着!”她瞪他一眼,“別愣着,接着說。”
皇帝積重難返,離了她兩尺才道,“嘴上要聽,手上又不饒人,娘們兒家真難伺候!老爺子做王爺起就是花名在外的,賣相好,出手又大方,姑娘們都愛他。後來登了基,搭上……了個後扈大臣的正房太太。說起來是一家子,那位太太是正宮皇后一個媽的嫡親妹子……”
皇帝字斟句酌,錦書呆呆的也不知說什麼好,腦子轉得像紡車,一頭想着母后受了多大的委屈,一頭憶起寶楹後蹬兒問的話,隱約覺得裡頭必定有緣故,等回去了要問清了纔好。
“那是老黃曆了,不說倒好。”她輕輕一嘆,“這裡頭或者是有隱情兒的,你也人云亦云!”
慢慢進了清溪書屋,御前的人換了香放簾子,侍候着兩個人洗漱了,司衾的展好被子,丫頭們落下杏黃幔子,這才吹熄龍鳳燭躬身退了出去。
錦書盯着窗戶紙出神,皇帝看她一眼問怎麼了,她吮着脣說,“我在想寶答應,她怪可憐的。前頭咱們鬧,和她沒什麼相干,卻攪在這灘渾水裡毀了一輩子。你給她晉個位份吧,好歹叫她享個貴人份例。”
皇帝道,“連翻牌子都沒有,怎麼晉?這個不是你好送人情兒的,敬事房記着檔,莫名的給位份,就像你說的,宮裡眼睛可多。”
她期期艾艾道,“那你翻她一回牌子?”
皇帝霍地坐了起來,“我瞧你是犯了痰氣!這是什麼事兒?我在你這兒算個什麼?是能送人的?”
錦書被他的大嗓門嚇了一跳,抱着被子說,“好好的,你撒癔症麼?磚頭瓦塊來了一車,顯得自己正經?你先頭又不是沒翻過,弄得委屈了你似的!”
皇帝一歪又躺下了,背對着她說,“我心裡煩,你別和我鬧。”
她瞪着他,直着脊樑坐了半晌,他也不兜搭她,她坐久了不由有些無趣。自己悶頭想了想,的確是有點過了,這種事怎麼勉強?他一心一意的待她,她倒裝起大度來。明明愛捻酸,還說那樣的話招他生氣。他國事繁重,內廷再囉皁,愈發讓他吃力了。
“你去和她說,她要願意,朕可以安排她出宮。只是不能拿原來的身份活了,出四九城,遠遠的到別處去。”皇帝冷聲道,“要依着我,她前頭日鬼弄棒槌的和東籬折騰那齣戲,冷宮裡呆一輩子都是應該的。現在瞧着你的面子想個變通的法兒,打發出去也就是了。翻牌子晉位份的話趁早別說,說了也是討沒意思。”
錦書坐着琢磨,放出去,不能在北京呆着,不能回孃家,一個女人到外省怎麼活?
“你這麼的,放不放的有什麼區別?她出不出去兩難。”她小聲的囁嚅,“人說一夜夫妻百日恩……”
“別說這個!”他的手在被面上拍了下,有點拱火的味道,“什麼夫妻?朕是和誰都能稱夫妻的?那些個媵御不過是消遣的玩意兒,哪裡有那資格認真論?普通人家的妾都不上牌名,更別說皇宮大內了!你別替別人操心,安生過你的日子,有那些心思不如用在爺們兒身上,各人自掃門前雪的乾淨!”
他終究是個涼薄的人,不是外頭混賬行子,專在女人身上用功夫的。宮裡女人堆山積海,他相與一陣子,轉手就撂。各宮處得淡淡的,就是翻牌子也端着主子爺的架子,並沒有女人敢縱情貼上來。說得難聽些,遇見她前在房事上不苛求,和誰都一樣的。遇見了她就不成了,再像從前那樣是辦不到,她窮大方,他就覺得受了侮辱,立馬的拉臉沒好氣兒。
錦書縮了縮脖子,“你別急,看急得流汗!”忙拿湘妃扇來疾打,寬慰道,“纔剛是我的不是,主子息怒吧!頭上青筋都凸起來,還說我驢脾氣,自己怎麼樣呢!”
他嘆了口氣,“成了,時候不早了,安置吧!”說着又背身過去,再不言語了。
錦書怏怏躺下,翻來覆去的胡亂想了好些,一會兒寶楹,一會兒是姨母,混沌混成堆,近寅時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睜眼已經到了巳正牌,皇帝早忙他的去了。她撩起紗帳看,外頭明晃晃的。屋子鄰湖而建,水面的波紋透過檁子折射在屋頂的灰瓦上,凍肉湯樣的顫動。
“主子醒了?”蟈蟈兒領着一干近身侍候的人進來,捲了窗上竹簾,香爐裡換塔子,邊服侍錦書起身,邊道,“萬歲爺瞧您睡得香,沒讓叫醒您。聖駕回宮去了,軍機處接着了北地邸報,萬歲爺忙,留話兒給您,回宮還是在園子裡避暑,隨主子娘娘的意兒。”
錦書有些發蔫兒,他不在,她自己留在園子裡也無趣。要隨扈去了,還有些事兒要鋪排,清漪園裡也得跑一趟,和老祖宗辭個行是該當的。
“回去吧!”她扶了扶扁方,挑了個喜鵲登枝的釵插上,意興闌珊的問,“容嬪昨兒搬了?長春/宮哪個殿指給她了?”
蟈蟈兒端了碗藥給她,冷笑道,“她自然是住西邊兒的,東間上屋有通貴嬪,西邊原本安置了一位貴人,礙着她位份高,只好騰出樂志軒,自己搬到耳房住去了。主子還是仔細提防着她吧,聽說她身邊的嬤嬤和皇太后宮裡的掌事兒嬤嬤有交情。這樣的人,無事都要攪起三尺浪來,萬一存了壞心的在皇太后面前編排您,太后聽了她的挑嗦尋主子晦氣,萬歲爺一個趕不上,主子豈不是要吃虧?”
錦書點點頭,“我省得,你讓金總管物色個伶俐人放到長/春/宮去,叫他給我盯緊了,有什麼就來知會我。”又哼了聲道,“我處處禮讓她,她安分也就罷了,倘或要攪和,我也不能縱着她。她是有位份的,上頭不發話動她不得,可她身邊的爪牙能夠隨意處置,沒牙的老虎再兇又能怎麼樣!”
蟈蟈兒捧着巾櫛在旁伺候,想了想道,“費那樣多的手腳做什麼?直接回了萬歲爺,出道上諭打發到東北三所去得了。”
錦書直着嗓子把藥灌了下去,一肚子水晃盪,撐得人直打嗝。接了香片茶漱口,這才掖着嘴說,“朝廷正是多事之秋,況且她又沒犯什麼大過錯,萬歲爺不問緣由的罰她進冷宮,她老子兄弟面上不好交代。那樣對我也不好,像是我這人不能容人似的,宮裡女人閒得發慌,正好叫人家說嘴。”
正說着金迎福進來回話,鳳輦已經在門前侯着了,幾個人草草收拾了就上輦,車輪滾滾直奔紫禁城而去。
翊坤宮離養心殿並不遠,規制比毓慶宮大得多,進戶便是一扇“光明盛昌”屏門,臺基下有銅鳳、銅鶴、銅爐各一對。前朝是鍾秀貴妃的住所,樑坊間飾蘇式彩畫,現今改成了龍鳳和璽彩畫。門窗也換了花式,萬字錦底五蝠捧壽裙板,萬字團壽步步錦支摘窗,宮殿大氣裡透出婉約旒秀。
“這是造辦處連夜趕治的,萬歲爺說了,要在貴主兒回宮前完工,不許惹主子娘娘不自在。”李玉貴迎她進門,沒戴頂子,叫太陽曬得眼睛都睜不開,還要賠笑道,“咱們主子爺對娘娘真個兒沒話說了,奴才還記得前頭娘娘不願意近萬歲爺的身,趴在鳳彩門上死活不肯挪步兒。嘿嘿……想想那時候真是好笑。”
錦書莞爾,“諳達快別說這個,那會子小孩兒心性,什麼都不懂,叫諳達笑話了。”
李玉貴一迭擺手,“貴主兒別管奴才叫諳達,奴才萬不敢當。主子如今地位不一樣了,奴才該當巴結,受主子這一呼,奴才要折十年陽壽呢!”
錦書持重,也不再說什麼,一行人進了明間。
屋子是仿着坤寧宮的擺設,正中間設地平寶座,後頭架着屏風,寶座兩側各有宮扇。硃紅立柱上的描金對聯熠熠生輝。
“主子爺說了,貴主兒在翊坤宮是屈就,鳳鑾照着先頭娘娘的排場來。”金迎福佝僂着腰送她上寶座,笑道,“崔沒看走眼,主子娘娘福澤果然厚。前兒奴才送崔出宮門,他心裡舍不下主子,叮囑奴才一定要伺候好主子。還說要把三個徒弟派過來,主子隨意兒給安排個差使,好替他在主子身邊效力。”
錦書嗯了一聲,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原就是順理成章的。她欠着崔貴祥的情兒,他這會子在太皇太后跟前當差,將來就算升不了十二宮都統太監,晚年必定是老來有依的。他沒有更親近的人,乾兒子像撒出去的鷹,自己混得不賴,用不着乾爸爸看顧。宮裡就剩三個徒弟要安置,她眼下晉了高位,提攜一把也合情理。
“這麼的,我三個師哥交給李總管,您給安排幾個好差事。”錦書衝李玉貴笑了笑,“我向來不問這些事,自己指派也不得法,就依仗您了。”
李玉貴誠惶誠恐,插秧似的紮了下去,“主子言重了,奴才給主子分憂是份內的事兒。奴才回去就找大總管查出缺檔,我記得造辦處少兩個採買,內務府裡少個秉筆,都是肥得流油的好差。高叢那老不死的九成兒是留給自己徒弟的,奴才說皇貴妃的師哥要頂缺,料他不敢不給。”
錦書點了點頭,“那就勞煩您了,這就辦去吧!”
李玉貴“嗻”的一聲領命退了出去。
金迎福垂手道,“要說崔的三個徒弟帶得真是好!個個都是沉穩人,面上不外露,不哼不哈的心裡有數,辦事踏實靠得住。”
錦書笑道,“是我乾爸爸能耐高,名師出高徒一點沒錯。我後兒要去給老祖宗請安,您替我置辦點東西,我惦記我乾爸爸的身子骨,帶些補藥給他。”
“是咧!”金迎福打了個千兒,“主子勞頓,先歇會子。宮膳房回頭就排膳,嚴御醫在抱廈裡侯着,等主子用了膳就來請脈。”
錦書坐直了道,“甭等了,傳進來吧!”
金迎福應個嗻,卻行退出去,小跑往延洪殿傳鈞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