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不太滿意,撂了手裡的眼鏡哼了一聲,“混說!我瞧着一點兒也不像!錦書眼睛大點,嘴脣也厚些,還有那顆痣,”太皇太后指着寶楹的嘴角,“你瞧仔細嘍,錦書沒痣。這痣學問深,有和沒有區別大了,就跟風水似的,多了一棵樹,滿盤的格局就變了。”
大夥都聽出了她話裡的不痛快,不好說什麼,都憋着笑。倒不是太皇太后上了年紀迷上相面了,衆人都知道她的心思,她是恨着呢!恨一個還沒料理完,又來了個影子,皇帝對着她,無時無刻不念着錦書。錦書就跟鴉片似的,甭管他是珍珠泡、栗子包、還是老牛眼,總之抽上一口,一換邊兒,再抽一口,得!癮更深,戒不掉了!這麼下去多早晚是個頭?還以爲皇帝終於想明白了,要換個人疼了,結果呢?換來換去,換湯不換藥,白高興一場!
“你起來吧。”太皇太后無可奈何,“老家姓什麼?哪個旗的?”
寶楹謝了恩回道,“奴才老家姓董,漢軍旗下人,家父是包衣護軍參領董河。”
太皇太后沉吟道,“包衣參領,是個從三品的武官吧?”又問皇后,“眼下漢軍旗下的都是太子的包衣?”
皇后站起來回道,“萬歲爺整頓旗務,端正上下名分,漢軍旗和商旗、角旗都歸置到太子那裡了。”
寶楹趁勢也道,“回老祖宗,太子爺正是奴才們的正路主子。”
太皇太后迷迷登登如墜雲霧,只在心裡大呼造孽。太子這是幹什麼?李代桃僵?弄個替代的糊弄他老子?皇帝什麼樣的人?是隨便就能應付過去的?看着吧,回頭且有得鬧的,他們爺們兒各懷心思,算盤珠子都撥得噼啪亂響,到最後落個父子反目的下場,這是大英的禍事到了!
再等幾天,到時候把錦書打發到孝陵去,叫她在那兒日日誦經祈福,皇帝總不好臨幸給祖宗護靈的人吧!還有這個答應,回頭也要處理掉,留着是個禍根,絕不成!
眼下叫人頭疼的是,往昌瑞山守陵的名單要皇帝御批,倘或把錦書寫進去,他見了定然不答應。那就先不寫,等事後再把人送過去?太皇太后太陽穴上的青筋直蹦躂,要是這樣,皇帝知道了能依嗎?到時候大發雷霆,雖不能對她這個皇祖母怎麼樣,心裡總有疙瘩,鬧得祖孫生分了,那她活着還圖什麼!唯今之計只有名單照擬,皇帝若是有疑義,那就索性把事兒攤開來說個透徹。原來就跟個疥瘡似的,大家都不去碰,怕碰壞了,碰傷了,如今都到了這步田地,她這個做長輩的不能坐視不理,任由皇帝使性子胡來。皇帝雖老成,到底未滿三十,遇着了心裡愛的就慌了陣腳,難免有欠考慮的地方,或者有個當頭棒喝,也就醒過來了。
太皇太后說,“給小主看坐。”
小宮女搬了杌子來給寶楹,寶楹謝了恩施施然坐下。太皇太后又道,“萬歲爺近來政務忙,倒鮮少翻牌子了,既晉了你的位份,你要留心好好伺候主子。我也不調敬事房的卷宗了,單問你也一樣。你們萬歲爺龍體可康健?”
這是過問皇帝房事,長輩爲表關心常要打聽打聽,這是再平常不過的,就像過問吃飯穿衣一樣。
寶楹紅了臉,回道,“啓稟太皇太后,萬歲爺聖躬安康,請太皇太后放心。”
皇后臉色漸漸沉下來,雖然還極力笑着,神情終究有了變化。
錦書眼觀鼻,鼻觀心,安然如泰山不動。面上雖自在,心裡卻隱隱有些空乏,沉甸甸,像丟了什麼要緊的東西似的。
太皇太后點了點頭,“這麼着方好。皇帝一路翻了幾回牌子?”
寶楹連脖子都羞紅了,上頭問了又不敢不答,只有低着頭道,“回太皇太后的話,萬歲爺春巡路上統共翻了……翻了四趟牌子。”
太皇太后嘴角一垂,沉聲道,“愛翻你牌子是你的福澤,你要更緊着點兒服侍,方不辜負皇帝垂愛的心。皇帝春秋鼎盛,有時候不知道節制,你要多勸誡,別由着他的脾氣來,別圖一時新鮮,傷了元氣,動了根本,憑他多少鹿血也補不回來了。”
寶楹心頭亂跳,忙起身福道,“太皇太后教訓的是,奴才謹記在心。”
那廂皇后岔開了話題,看着錦書笑吟吟道,“姑娘這會兒身子大安了吧?我心裡常牽掛着,一直也不得閒兒過來。”對太皇太后萬分愧疚的說,“老祖宗,奴才辦出樁冤案來,折了錦丫頭的面子,奴才一想起這個就愧得無地自容。旁的不說,就衝錦丫頭是您房裡的人,奴才也不該偏聽偏信。全怪王保兒那個殺才,我說要查仔細了,他就稻草羊毛的一把薅,拍着胸脯說查明白了,回到我那兒,我自然是沒話說了,這不,叫錦丫頭受了委屈。”
錦書聽着,一味恬淡的笑。皇后果然老謀深算,恐怕太皇太后這兒是其次,得知皇帝回來了,怕皇帝惱了追究起來纔是正經。這麼顛兒顛兒跑了來幹什麼?一來是藉着引薦寶答應探探虛實,二來好在皇帝跟前顯出她賢后的作派來,幹了錯事兒,知錯能改,這麼高貴的地位來給個宮女賠不是,不是佳話是什麼?
太皇太后樂得成全皇后的計量,拉着錦書的手道,“你既然下氣兒來賠罪,咱們丫頭也不是拿喬的人,可光嘴上說不成,我和太妃瞧着的,你得給錦丫頭找補回體面來,否則我可不依。”
定太妃在一旁嗑瓜子兒,喝枸杞子茶,心道里頭亂,也不插那一槓子,只忙裡偷閒從鼻子眼裡唔了一聲。
皇后忙不迭道,“老祖宗說的極是,我自然是要還她一個公道的。”吩咐身邊的宮女道,“叫總管把給姑娘的賞賜送到值房裡去。”
太皇太后對錦書道,“好孩子,看在你皇后主子一片真心實意的份上,快別惱了。那些個不高興的事兒過去就罷了,再別提起。主子操持多,總有疏漏的地方,難爲你吃了冤枉虧,咱們心裡都知道。快領賞謝恩吧!”
錦書邁前幾步給皇后請了個雙安,含笑道,“奴才謝主子賞。奴才早說過,這事兒不怨主子,主子還擱在心上一刻不忘,倒折煞奴才了。”
皇后拿帕子掩住她耷拉下的嘴角,一面虛應道,“該當的,回頭上值房瞧瞧去,是我才嫁進南苑王府時敦敬皇貴妃賞我的頭面。我也沒別的可送你,那些東西素淨,和你再般配不過,給你添個妝奩,也讓你有個念想。”
光這麼點賞賜就挑費了皇后的大心思,這裡頭可有講頭,錦書在宮裡舒舒服服當起了掌事兒,一不受熬可,二不用看人臉子,再過兩天恐怕連自己姓什麼都忘了。人一疏懶就廢了,心氣兒沒了,思想也得跟着變,到時候皇帝也好,太子也好,專揀高枝兒攀,誰還攔得住她!打從她撥進慈寧宮當差到現在,細論她的性子,不是九曲十八彎的人,一腔子到底,也不會耍什麼手腕。這樣的人好打理,時不時給她提個醒兒,她恨歸她恨,橫豎也翻不起大浪來。叫她恨着有好處,她心裡不痛快就不會搭理皇帝了,至於太子那裡不用愁,自己的兒子是什麼脾氣,她再清楚不過。沒上手的見天兒念着,等歸了他了,發現就那麼回事,轉手也就撂了。小夥兒愛尖果兒,天經地義的。她那傻兒子還沒開竅,不怪他鬧騰,將來要做皇帝的人還能缺了那些個?他不是死活惦記嗎?他要就給他,先往他寢宮裡塞女孩兒,最不濟想法子讓他成了事兒,新鮮勁過了就完了。
皇后一激動,捂着嘴悶咳起來。心裡還想着,好主意!就尋個機會叫太子得手,等她丟了身子就不值什麼了,太子怎麼樣是後話,至少皇帝這頭好撒手了。
定太妃看皇后咳得可憐過來照應,拂着她的背心道,“好好的又犯了,月子裡作下的病真是得苦一輩子。怎麼不請太醫仔細調理?這麼下去沒個頭了,多遭罪啊!”
太皇太后忙叫人張羅滋腎丸來,瞧她日漸消瘦連連搖頭,嘴裡不好說,暗地裡也琢磨。她這毛病寒熱往來,太醫院的院正說過,怕是要入癆症之門,一入癆門就難醫治了,皇帝拿膏方給她吊着,恐也不是長久之計。
皇后好容易緩下來,只道,“叫老祖宗和母親擔心了,奴才開了春總要犯幾回,天熱了就好了,沒什麼大礙。”等吃了藥稍定了定心神,又說,“我來前,長春/宮的蘇嬤嬤把老十五送到坤寧宮來了,說是奉了萬歲爺的旨意。我看東陽,越看越歡喜,小身板結實,那小腿跟藕節子似的,甭提多有勁兒了!這會子才下過雨,我怕他路上受了潮溼,等外頭乾爽了再抱過來給老祖宗瞧。哎呀,那小模樣,可人疼的!”
太皇太后一提重孫子,就笑得臉上開花,“結實好,結實好養活,就是苦了通嬪了,兒子個頭大,媽媽受罪深呢!還有你那兒,老十五長在你身邊是他的造化,可你過於煩心操勞怕身子受不住,要實在不成就送到惠妃那兒去吧,晥婉大了,開蒙跟着哥哥們上了上書房,她眼下也閒着,她帶着雖不及你,我到底是怕累壞了你。”
皇后聽了這話大覺窩心,不論怎麼,這後/宮裡總還有人真心實意的疼她,老祖宗雖有了年紀,卻是八面玲瓏,十樣心思的,有她關愛着,自己幹什麼都有底氣兒了。於是皇后溫聲說,“老祖宗只管放心,東陽有奶/子嬤嬤們照料,累不着奴才什麼。奴才這兒有件事要和老祖宗商量呢!”
“你說。”太皇太后和煦道。
“奴才琢磨太子過了年十五了,說句糙話,這麼個大小夥子還是童蛋/子,倒叫旗下人笑話。他這個年紀該當體人事兒了,奴才打發人上永巷裡挑揀過,年下各州府派送的宮女裡有幾個模樣周正的,懂道理,規矩也好。奴才想派進景仁宮伺候去,來討老祖宗一個示下。”皇后不急不慢說着,邊娓娓而談,邊有意無意拿眼角掃視錦書,見她臉色微變,愈發的撞進心坎裡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