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二總管客氣了,爲皇上辦差,怎麼當得上辛苦二字。”太子笑吟吟的擡了擡手,轉臉看錦書,微一揖道,“謹嬪娘娘,別來無恙啊!”
錦書滿心澀然,側身避了避道,“太子爺有禮了。”
擡眼看他,像是又拔高了些,人也清衢了,穿件石青團龍馬褂,腰上束金圓版嵌珊瑚吉服帶,倒顯得寬肩窄腰,愈加的敦實沉穩了。
人在咫尺,無奈時過境遷,名分變了,不能再摘花替她戴上,不能再去拉她的手……太子面上無波,腔子裡早已翻江倒海。
這陣子他強打了精神辦差,審案子,晚上是怎樣的煎熬,真是隻有天知道!耳邊常回蕩她的呼救聲,一字一句鑿子樣的深深刻在他心頭。他好恨,從沒有這樣恨過!皇父居然堂而皇之冊封她,徹徹底底把她搶走了!他不甘心,錦書是他的,他一定要把她奪回來!
唯今之計只有自持,皇父十年前能扮豬吃虎,自己怎麼就不能?
他笑了笑,對長滿壽道,“孤在外頭那些日子,心裡着實記掛皇父,皇父聖躬可康健?”
長滿壽哈着腰笑道,“聖躬安,請太子爺放心。到底是父子至親,您念着萬歲爺,萬歲爺接着您的請安摺子,每趟都要來回看好幾遍呢!”邊說邊回頭張望,“萬歲爺這會子還沒起,要勞太子爺稍等了。您旅途勞頓,上暖閣子裡歇歇腳吧,奴才給您張羅點茶食瓜果,立馬打發人送過去。”
太子瞥一眼錦書,漫不經心的說,“用不着,裡頭怪悶的,還是這裡透氣兒、敞亮。何況我同謹嬪娘娘是故人了,敘箇舊也沒什麼。”
長滿壽肝兒顫起來,結結巴巴道,“爺,這不合……不合禮數啊!宮規裡明擺着的,十二歲以上的皇子不可與母妃們過從甚密,要避嫌的。”
太子臉子一拉,冷聲道,“過從甚密?你哪隻眼睛瞧見孤和謹嬪娘娘過從甚密了?你這奴才,倒會給人扣罪名兒!你只管忙你的去,我們露天的坐着能怎麼的?就是皇上出來瞧見也沒什麼,你把心按回肚子裡,哪兒涼快哪兒呆着去!你要是不怕孤給你定一項冒犯儲君的罪過,就賴在這兒別走,孤回頭就懲治你!”
長滿壽看着這十五歲少年臉上的狠戾,他堂堂的乾清宮二總管竟嚇得雙腿發軟。暗裡咂嘴,這爺倆實在是太像了,說話的語氣語速,還有威嚇人時的調調兒,簡直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到底是天皇貴胄!到底是鳳子龍孫!只消他乜一眼,他的油嘴子立馬就卡了殼。
沒辦法,實在是沒辦法!他左怕萬歲爺辦他失職,右怕太子爺拿他祭刀,兩尊都是大佛,兩位都有生殺大權,他一個小小的太監二總管,連只螻蟻都算不上。
“那您二位坐着,奴才去備小食兒去。”長滿壽擠了個怪笑,邊說邊往後退,盤算着趕緊找大總管去吧,這事兒只有找上頭,讓李玉貴定奪,他不是升了六宮副總管嗎?能者多勞,該當的!
太子看長滿壽跑遠了方回過身來,臉上強撐的威儀一下子垮塌了,看着錦書,眼裡盈/滿痛苦。
錦書勉力一笑,“是在外頭辦差的?黑了好些!”
太子嗯了一聲,“衙門軍營兩頭奔波,可養不了這肉皮兒了。”指了指杌子說,“坐吧,坐下說話。”
兩人各有滋味在心頭,再不像以前那樣了,總覺得隔了好幾層。如今成了什麼關係?兒子和庶母,長輩和晚輩。這麼坐着,竟是相對無言。
太子囁嚅了一陣,“錦書……”
錦書擡起頭,怯懦着不敢看他。以前不知道什麼叫愛,纔出掖庭正是孤苦無依的當口,和他像姐弟似的親近就以爲那是愛。現在是徹底鬧明白了,你見着一個人,心會忍不住的悸動,挪不開視線,想時時刻刻和他在一起,那纔是愛。
原來自己從沒真正愛過他,卻害他那樣痛苦,這片恩情怎麼償還給他呢?
“太子爺,我過得挺好,您……往後自個兒多保重。”她說,“我上回在老祖宗那兒瞧見了瑤妗縣主,可人意兒的姑娘,和您般配着呢!”
太子一哂,“不就是傅浚的閨女嗎?值個什麼!我進京就聽說傅浚建新府呢,恨不得把前門樓子拆了改成他們家牌坊。他八成還想着當承恩公呢!”
錦書覺得這話有玄機,他娶了人家閨女,等他御極登基,人家可不就是承恩公?難道指婚定下的太子妃,還有不冊封皇后的道理嗎?
太子臉上的不屑褪去了,溫聲對錦書道,“你說過得好,這話我不能信。我知道你最體貼人,有些不順遂也不說。說句大不敬的,皇父那樣的,對誰能有真心?他九五至尊,想一出是一出,得不着的想着念着,巧取豪奪,等落到了手裡,漸漸也就那樣了。”
錦書唬了一跳,忙左右看了看才道,“你仔細了,這話別混說,要是傳到萬歲爺耳朵裡不好。”頓了頓,低頭說,“我不是有意安撫你,我真的過得很好。現下有聖眷,老祖宗也拂照,毓慶宮單個兒住着,嬪的位份,享的是妃的份例。你別替我操心,咱們……”她的嘴角不禁往下沉,“咱們這輩子就這樣兒了,各自好好過,往後就是見了也要避嫌,免得叫人戳脊梁骨。”
太子緘默着,半晌苦澀一笑,“是了,你今日不同往昔,名聲要緊。”
錦書一窒,叫他這酸話呲達得眼眶子發熱,抹着淚道,“我是爲大家好,我自己不值什麼,橫豎爛命一條。你不一樣,你是鳳凰,是寶貝疙瘩!要是縱着性子胡來,被人加油添醋的告上一狀,你能得着什麼好去?我無非是賞根綾子,你的前程就毀了!”
太子只覺心肝脾肺腎全揉到一塊兒去了,看見她哭,比割他的肉還疼。也沒多想,掏出汗巾子要去給她擦臉,嘴裡懊悔道,“我說話不過腦子,你別惱,我給你賠不是。”
錦書讓了讓,側過身去自己拭淚。
花樹搖曳,樹下坐着兩個有情人,脈脈而視,促膝低語,遠看倒是一副絕美的畫卷。
皇帝怒極反笑,一切照舊嗎?她果然還是放不下太子,在他面前強顏歡笑,一見着太子就有無數的委屈,迫不及待的要倒出來。使小性兒、上臉子,怎麼痛快怎麼來,這纔是真性情,是和貼心的人才用的相處之道。
終歸是走不到一條道兒上去,他捧着、哄着,都是枉然!他的真心不值錢,她棄如蔽履。得着了人又怎麼樣?心還在別人那裡,他要個軀殼有什麼用!
多巧的事兒!太子回來了,她連碰都不叫他碰了,他還一廂情願,簡直是奇恥大辱!
皇帝渾身乏力,再掀不動簾子了,垂手落寞站着,胸口憋得喘不上氣兒來。
李玉貴和長滿壽麪面相覷,鬆泛日子到頭了,打今兒起又是一輪新的折磨。這是造的什麼孽,三個人八成是八字犯衝,一個克着一個,怕是要熬到油盡燈枯爲止。
“主子爺,”長滿壽艱難的上前回稟,“奴才這就去傳太子爺覲見。”
皇帝搖了搖頭,“叫他們敘舊去,一氣兒把話說完了,下回就見不着了。”他咬着牙笑,“這輩子再也見不着了。”
那陰狠的表情讓人心裡直抽搐,御前的兩位各出了一身冷汗,白着兩張老臉無所適從。
聽這話音兒怎麼瘮得慌呢?這對父子絕不是唐玄宗和壽王瑁,後頭會鬧成什麼樣還真不好說。
皇帝說,“都出去,別驚動了他們,遠遠聽着他們在說什麼,過會兒來回朕。”
兩位總管齊聲道“嗻”,麻溜兒退出東暖閣,到了正殿裡,背靠着雕漆大紅柱拍胸口嚥唾沫。
李玉貴連說帶比劃的打發人聽壁角去,衝着長滿壽嘖嘖道,“您瞧瞧,早晚得出事兒!”
“您說萬歲爺那句話是什麼意思?”長滿壽哆嗦着問,“難不成要廢……放到外頭戍邊去?”
李玉貴喃喃,“不能夠吧!就爲個女人?”
長滿壽掩着嘴小聲道,“奪妻之恨,哪那麼容易平息?你說這太子爺也較真兒,天底下女人多如牛毛,怎麼認準了呢?偏和君父爭,弄出了深仇大恨來什麼趣兒!他和錦書又沒拜堂,萬歲爺算不得扒灰,讓給皇父敬敬孝道不挺好嗎!”
李玉貴聽完他那通謬論差點沒嚇死,鬥雞似的能把他看出重影來,指着他道,“長大頭啊長大頭,我說你什麼好呢!要不是看在同鄉的份上,老子早把你扭送到慎刑司去了!你剛纔說的是什麼話?你說萬歲爺扒灰?這個能順嘴兒說嗎?你還要不要命了?”
長滿壽唬得一愣,“我就和您說,又沒和旁人說。”
“往後這晦氣話別和我說,我煩聽!”李玉貴急赤白臉的說,轉磨盤樣的轉了兩圈又回來吩咐,“得閒兒上慈寧宮找崔去,和他訴個苦,就說咱們在御前不易,讓他勸勸他幹閨女,消停些兒吧!都這樣了,還折騰什麼勁兒!”
撂下了話就要出去,長滿壽哎了一聲道,“總管,您幹什麼去?”
李玉貴頓住腳說,“今兒內務府選秀女你不知道?大清早幾里長的馬車進了神武門,估摸着這會子頭一輪留牌子的也該選出來了。東六宮這回要添人手,我瞧瞧去。”
長滿壽打着哈哈應了,轉臉一哼,心想這老小子這麼急吼吼的,九成又是收了誰的好處。可惜了,萬歲爺發了話,今年不往房裡選人,不晉秀女位份,好的挑出來給宗族指婚,自己一個也不要,李大總管顛斷了腸子,也是白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