豌豆黃是拿豌豆蒸熟了取豆沙,加白糖桂花,冷後切成方塊,上面擱了蜜糕和小紅棗做成的,本來是夏季消暑的吃食,御膳房別出心裁把青豌豆包好藏在冰窖裡,眼下立了春,便拿出來討主子歡心。
苓子提着食盒匆匆往乾清宮去,進了月華門,恰巧碰上了總管太監李玉貴,李玉貴迎上來,看着她手裡的大食盒笑問,“老祖宗又給萬歲爺送什麼好東西了?”
苓子曲腿行禮道,“諳達好。今兒壽膳房呈了豌豆黃,太皇太后惦記萬歲爺,讓我給送一盤過來。”
李玉貴咂嘴道,“這時節能吃上豌豆黃,也只有老佛爺的小廚房才能做出來了。萬歲爺在西暖閣呢,你跟我來吧!”
苓子道是,跟一路往西暖閣去,太陽照化了雪,青石板上潑水似的洇洇淋漓,苓子擡眼往上瞥,紅牆上頭的明黃琉璃瓦閃閃發亮,稱着瓦藍的天,似一轉眼就進了暖春。
乾清宮裡寂靜無聲,當差的雖多,不像慈寧宮,太皇太后愛熱鬧,有時宮女們撒個嬌,逗貓逗狗的,或是和崔總管打趣找樂子,太皇太后就像老祖母一樣縱容她們,慈寧宮裡倒常有歡聲笑語,可一踏進了皇帝的寢宮,這種莊嚴肅穆真壓得人喘不上氣兒來。
廊廡下早早已經掛上了金絲藤紅漆竹簾,每一根篾子都削得細細的,用五彩的絲線編織了連起來,簾子頂沿接滴水的地方懸了黃絛子,這是乾清宮這麼多年來養成的規律,按理說竹簾是該到交夏才掛的,可是當今萬歲爺脾氣古怪,春天不願意見日頭,所以乾清宮裡華蓋遮不到的地方就掛簾子,主子心情好了,奴才們當差才輕鬆,一過了年,不必萬歲爺過問,秋香簾子就已經張羅好了,這是李總管的差事,隔兩個月再打發人換翠籮的,從廊子那頭一片片的替換下來,不論什麼天氣,黃曆上看定了好日子,雷打不動。
苓子悄悄看了一圈,壓低了嗓子道,“李諳達,我們順子在這兒當差當得怎麼樣?”
李玉貴笑道,“那猴崽子機靈,我收他做了徒弟,平常伺候萬歲爺筆墨,調理好了,將來保準有出息。”
苓子趕緊奉承的接了話頭子,“有李諳達在,他就是塊石頭,也得把他給打磨圓了不是!”
李玉貴道,“姑娘高看我,那也得他自個兒爭氣纔好。”
說話間已然進了西暖閣,西暖閣是養心殿西次間和梢間,分南北向前後兩室,以隔扇分割。南室靠窗爲一通炕,西壁東向爲前後兩重寶座,過了穿堂是皇帝日常召見臣工的地方,上方掛着勤政親賢的大匾額,下頭是一鋪暖炕,炕上墊着彩繡雲龍捧壽錦褥,兩邊是洋漆描金小几,几上供着御用的文房,竹如意,及沉香青銅香爐,皇帝穿一身石青刻絲九龍皮馬褂,正倚着炕桌批摺子,順子在一旁躬身磨墨,見她進來,不動聲色的咧嘴笑了笑。
李玉貴上前通傳道,“啓稟主子,太皇太后宮裡的小廚房做了豌豆黃,特地打發人來送給主子嚐個鮮。”
皇帝平素對慈寧宮的人客氣,只是那一擡眼時的疏離也能叫人生生打個寒顫,苓子忙磕頭見駕,李玉貴打開黃雲龍套請出食盒,揭了蓋子小心端出那盤豌豆黃呈到皇帝面前,皇帝淡淡嗯了聲,只道,"起來吧,替朕叩謝太皇太后。”頓了頓又道,“老祖宗這兩日不叫朕去請安,朕也不得見,不知今兒氣色可好?早膳用得好不好?”
苓子道,“太皇太后一切都好,胃口也好,今早用了半碗牛乳蒸羊羔,吃了兩塊桂花糖蒸新慄粉糕,請萬歲爺放心,老佛爺健健朗朗的。”邊說邊琢磨着要不要順帶提一提錦書受罰的事,又怕皇帝沒什麼動靜,還嫌她聒噪,回頭給他添了堵,辦她個多嘴多舌的罪,那就不太好了。
皇帝合了摺子,拿烏木三鑲銀箸夾起豌豆黃吃了半塊,又道,“怎麼是你送來的?太皇太后跟前不用當差了?”
苓子小心應道,“奴才如今卸了差使,我徒弟出了師,老佛爺那兒現在有錦
書敬菸呢!”
皇帝放下銀筷,也不說話,復又執了硃砂筆在摺子上勾批,李玉貴忙把纏絲白/瑪瑙碟子撤下來,苓子心裡直打鼓,偷着看李總管,想請個示下,李玉貴耷拉下眼皮子垂臂而站,並不搭理她,她轉眼又看順子,順子悄悄遞個眼色示意她別出聲,御前伺候着,主子不發話,你就在這兒站着吧!苓子無法,只得低下頭待命。
又隔半柱香的時候,皇帝撂了硃砂筆合上摺子,想是公文都批完了,順子屏息把奏摺收攏起來,裝進一隻紫檀盒子裡,捧到螺甸小櫃子裡落了鎖,收拾停當了退到書架旁筆直的站着,皇帝靠在大紅金錢蟒靠背上,抽了十錦槅子上的玉冊來看,茶水上的宮女進了杏仁茶又悄聲退了出去,一時間西暖閣裡悄無聲息,唯只聞月洞窗前的鎏金鳥籠裡,兩隻八哥喋喋不休的嘈雜道,“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正在衆人怔忡之時,皇帝突然對苓子道,“你退下吧,回去替朕問老祖宗安。”又對順子道,“你去東暖閣,把法帖給朕拿來。”
兩人齊應了聲嗻,卻行退出西暖閣來,苓子邊走邊問順子在御前伺候得好不好,順子道,“什麼好不好,緊着心當差,不落埋怨,不叫萬歲爺動怒,那就是好的,咱們做奴才的,有口飯吃,能領奉祿貼補家裡,腚上不捱打,也就沒什麼可求的了,不像你們,將來放出去找個好女婿,還能從頭來,咱們太監是殘廢,還不如二板凳呢!”
苓子伸了手指頭在他額上戳了下,“你就貧吧,回頭叫你師傅聽見,有你皮爪籬吃的!”
順子嘿嘿笑了兩聲道,“姑姑口下留情,可別告訴我師傅。聽說你下個月就出去了?可算熬到頭了!等嫁了人,千萬託人捎信進來告訴我姑爺家在哪裡,我哪天奉了旨出宮辦事就瞧你去,到時候你可別嫌棄我是個太監不理睬我。”
苓子鼻子酸溜溜的,這回照了面,到放出去爲止,恐怕也沒什麼機會再見了,便道,“哪能呢!咱們是一塊兒當差的,這些年一直在一起,就跟家裡人似的,我嫌棄誰也不能嫌棄你。”
順子點點頭,壓低了聲道,“錦書好不好?老佛爺那兒伺候得還順當吧?”
一提這個,苓子臉上烏雲密佈,她竊竊道,“當差當得挺順遂,可今兒因着上回萬歲爺給抓藥的事,又被老佛爺罰了一個時辰,這會子在廊子底下跪着呢!”
順子啊了一聲,大覺同情,暗自嘀咕,要想活着太不易了,他們視她爲眼中釘,自然辦什麼都不對,別說褒獎了,不挨罰就不錯了,這樣的日子,多早晚是個頭啊!
兩個人復長吁短嘆了一番,苓子把順子拉到了養心殿檐柱旁,左右看了沒人,方道,“那天大宴前萬歲爺把書招去伺候了,你在裡頭呢,你瞧着萬歲爺對錦書是不是有點意思?”
順子臉色大變,驚道,“喲,閒話都說到萬歲爺頭上來了,你不要命啦?要說這個,我可猜不準,萬歲爺什麼人,就是朝堂上的大人們都猜不透,更別說咱們這些做奴才的了,再說妄揣聖意,那可是要殺頭的!”
苓子不耐煩的啐道,“別和我打官腔,我只問你可瞧見什麼。”
順子道,“也沒什麼,就是錦書給萬歲爺獻茶,萬歲爺問她沏的是什麼茶,然後嫌屋子裡熱,讓錦書伺候着更衣,還說她笨來着……”說着徒然變了臉色,“萬歲爺說她笨,怎麼沒讓李總管呵斥?也沒讓滾?”
苓子捂住了嘴,半晌才道,“要不萬歲爺跟前你給透露透露?就說錦書被罰跪了。”
順子一聽頭搖得像潑浪鼓,“別出餿主意了,咱們不過猜測,真到萬歲爺面前去說,不論猜沒猜着,小命都得玩完!錦書是什麼身份?她和咱們不一樣!就是萬歲爺喜歡也不中用,上頭還有皇太后,太皇太后,她們能看着事情發生?再說錦書是那種沒主意的人嗎?”順子扯過她道,“萬歲爺破城,殺了她一家子,仇人懂不懂?且不論錦書,我瞧咱們是瞎摻和,萬歲爺心裡明鏡似的,再糊塗也不能看上錦書,難不成還在枕頭邊上放把刀不成?”
被他這麼一說,苓子也覺得有理,太子年輕懵懂還有可能,皇帝將近而立,早過了情不能自控的年紀,宮裡哪個女人不在日夜盼着他,何必給自己找這種不自在呢!
順子看她發愣也不理她,只道,“你快回去吧,我要給萬歲爺取東西,不能耽擱時候,等下回得了空我再去瞧你。”
苓子應了聲,嘆口氣低着頭往乾清門去了。
西暖閣裡,皇帝盯着才寫成的一幅字神思恍惚着,泥金角花粉紅箋稱着江南進貢的新墨,綺麗而厚重--
欲減羅衣寒未去,不卷珠簾,人在深深處。紅杏枝頭花幾許?啼痕止恨清明雨。
盡日沉煙香一縷,宿酒醒遲,惱破春/情緒。飛燕又將歸信誤,小屏風上西江路。
視線落在“啼痕止恨”上,心頭微一沉,擲筆擡頭,李玉貴繞過妝蟒繡堆幔子進來,腰深躬着,喚了聲“萬歲爺”。
皇帝道,“說什麼了?”
李玉貴想起那兩個不要命的在養心殿裡說的話,心都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了,只能揀些不要緊的回稟,“苓子就問順子在御前當差順不順利,都是奴才間的雞零狗碎,沒什麼旁的了。”
皇帝瞥了他一眼,“李玉貴,你愈發會當差了。”
李玉貴聞言唬得腿一軟,噗地便跪下了,他何嘗不知道皇帝想聽的是什麼消息,只怕說了又叫他不受用,原想瞞着點,看來是不成了,只得老實道,“錦書姑娘叫老佛爺罰了,眼下正在廊子下跪着呢!”
皇帝面上一瞬有些尷尬,心想他倒機靈得很,這些太監果然是油鍋裡下了幾遍的老油條了,揣摩主子的心思一點不含糊,又氣又好笑的罵道,“狗奴才!”
李玉貴得了臉,便訕笑道,“奴才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老佛爺是知道了上回萬歲爺給錦姑娘抓藥的事才動了怒的,一則擔心萬歲爺的身子,一則怨錦姑娘沒有立即回話。”
皇帝沉吟道,“可知道罰跪多少時候?”
李玉貴道,“萬歲爺放心,時候不長,就一個時辰。”
皇帝暗鬆了口氣,一個時辰是不算長,算是小懲大誡罷了,既然懲處不重,那就把救命的機會留到下次吧。對李玉貴揮了揮手道,“你去吧。”
李玉貴應個嗻,退到簾子子外頭去,透過細細的篾子看見皇帝俯身吹那紙上未乾的墨跡,過了會兒卻又揪成一團,往那紙簍之中拋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