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杯換盞,划拳猜令,嘔物狼藉,殘羹剩炙……確屬中國生態的一大標誌景觀。不僅官場,百姓間的私人交往亦如此,只是消費價碼略低而已。從團體名義的工作招待,到民間身份的婚喪嫁娶、節慶朋聚,哪個少得了觥籌交錯、杯光筷影?哪級行政沒有自己的“接待中心”?哪家單位的賬本沒有一筆“招待費”?情誼、關係、面子、買賣、批文、貸款……儘可以吃出來、喝出來。中國人的生命豪邁、能量、謀略、膽魄和激情,似乎唯在舉杯撞盞的剎那才石破天驚地迸濺出來,似乎只有在酒精的升騰中方可抵達人生的沸點。西方也有,也有不正當交易,但大都遠離飯局,即便生活小聚,也風格簡易。
早幾年媒體披露:有北京和廣東的商人比闊,曾一擲數十萬元訂一桌酒席,直至店家舉不動價牌爲止……這種石崇鬥富的奇觀讓人咋舌,更令人不解的是,此即事業成功、人生輝煌的標誌?
這種紙醉金迷、花天酒地的燒錢,相信絕不會發生在洛克菲勒們的身上。事實上,西方那些比我們闊得多的富人,常常過着一種樸素、節制的生活,其人生業績主要投注在創造財富和納稅額上,同時,還要把很大部分資財轉移到別人身上,比如高額的收入稅、遺產稅,比如無償地捐贈教會、資助公益、設立基金等。據幾年前一份統計,美國每年的社會捐贈,大約有1400億美元以上,光慈善基金會就有300多家,而每個基金會的經費,動輒幾十億。正像有人指出的:“美國人無疑在權利觀念上是最極端的個人主義者,但在道德觀念上恐怕是最典型的‘公共主義’者。”(袁偉時《路標與靈魂的拷問》)據國際組織“世界價值調查”1990年的統計,82%的美國人至少爲一個(平均2.4個)公益機構提供志願服務,這個比例在德國爲68%,加拿大爲65%……
何以如此呢?除了基督教的平等、博愛、出讓等精神教導外,更與公民社會對權利與義務的理解、自覺承擔與共享意識有關,與其價值文化中的某種超功利目標有關,與其對社會的滿意程度、生命體驗的審美方向有關。
事實上,中國人的生態一直呈兩股奇怪的情狀:一方面是健康的萎縮、正常理想的遭冷漠和受抑制,比如婚姻、性、言論表達、個體選擇、自由意志等;另一面卻是不合理需求、畸形的膨脹與張揚,比如飲食,西方提倡的是營養,注重的是環保和資源有限性,主張一種節約型、適度型、便捷型的餐飲方式,原則上“夠用”即可,像自助餐和分餐制,決不剩餘和浪費;而國人重視的乃花樣繁式、規格排場,內容上更講究山珍海味、野饈奇料——吃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吃、吃什麼,吃不僅滿足生理之需,更折射着主人的炫耀心理和社會;胃,兼具“大腦”和“臉面”的特殊功能。
東西方的食量和食譜差異,絕非飲食文化的“單調”與“豐富”所能釐清,只能從價值觀、生命信仰和審美氣質上去檢索。
仔細打量即發現:中國人的情感聯絡方式和權力形態,差不多全是物質型的。像“一年白酒消費逾西湖水量”“一年公款吞掉幾艘航母”之類的事實,即典型的腹欲成果。所以,反吃喝也成了反的要緊事,“清正廉潔”這塊匾要從官員的嘴裡、胃裡往外掏。不過,反吃喝也反出了些啼笑皆非:一位省領導到縣區視察,嫌酒宴奢華,勒令換自助餐,可小縣根本沒這洋玩意,於是趁首長暢談“廉政須從管嘴做起”的當兒,縣令急忙警車開道,遠赴百里外的市區大飯店調餐具和廚師……已備酒宴呢?好辦,全潑進了豬槽。這等事以西方人的智商恐怕要給弄傻的。
中國人,你爲何只想到吃?爲何對自己的胃那麼眷顧,於頭腦卻漠不關心?想想“四大發明”之火藥,到頭來也只填了煙花竹筒,指南的磁勺也只排遣了後宮的寂寞;想想100年前,大清朝算見過世面的李鴻章中堂,竟也二話不說將英國公使送的名犬派進了廚房……
或許,我們的生命實在太“生理”了,實在缺乏更遠闊的審美想象,視野唯碗口大小,眼光也只有筷子長度。或許,什麼時候,中國人把氣脹淤滯的胃給疏通好了,神智纔有望變得健朗而清明,人文現代化才真正啓蒙罷。
毋庸諱言,國人的結構和消費形態皆嚴重地“物理化”“珠算化”,生命品格中罕見更純淨的精神審美和超功利目標。口腹之嗜,暴露的是人生的物質化崇尚(食,不過是拜物之浮表形式),或許可謂之“生理人生”“物理人生”“算術人生”。而這,與是否“溫飽”“小康”並無決定性因果:一個人潦倒時,對金錢與食物無比吝惜和瘋狂追逐,而發跡後,其揮霍與炫耀方式同樣沿襲對物的眷戀和迷信——貧態呈現的是“拜物”,富態彰顯的也是“拜物”。在這樣的生態文化中,不知不覺,人的成功標誌即對物和權的佔有程度(權,也是一種物化能量,一種控物能力)。
生命注意力、精神重心、人生面貌皆全方位地物化,爲什麼?
恐怕與現代理性和宗教精神的匱乏都有關。我們的宗教資源向來稀薄,更缺乏健康而整齊的現代理性系統。而一個族羣,一旦少了宗教意緒和理性規範,少了對生靈的普遍尊重和對自然的審美習慣,物質嗜性便失去了牽制,失去了底限。
2
在對自然和飲食的態度上,西方人能做到謙卑與節制,一方面源於現代理性和生命美學的薰陶,另方面得力於傳統的宗教關懷意識。
從社會思潮的變遷看,19世紀以降,隨着工業革命、進化論、生產力主義的高漲,西方文化繼“人本”之後大肆流佈起了“人類中心論”(對大自然來說,“中心論”即人類集體的利己主義),它最大限度地調動了人對自然的統治欲,在刺激人類物質生活和工具生活的同時,也深深影響着社會的靈魂結構。“自然史上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一種生命形式威脅着這麼多別的生命形式。”(霍·羅爾斯頓)。
但20世紀以來,在目睹了一系列生態災難後,“勝天”的狂妄受到了質疑,愈來愈多的人意識到:過分強調自然對人類的使用價值,不僅倫理上不公,且意味着一種可怕的價值誤區:“中心論”試圖將人從自然家族中分離出來,並奮力推向高端和孤境的行爲,很可能是自欺與虛妄。大自然有其天然的能量系統和生態法則,任何部位的勞損和物類的受傷都能引發全身的潰變,人類其實什麼都戰勝不了,每次所謂的“征服”,都是對自身的重創和削弱,都是自虐行爲。於是,西方理性開始了對工業時代和物質主義的反思,抗議物對生活的壓迫、工具對人的異化,並生長出了一支新的精神資源:大地倫理。
“任何事物,只要趨向於保持生物共同體的完整、穩定與美麗,它就是對的。否則,就是錯的。”(奧·利奧波德《大地倫理》)。這意味着,人的精神觸角已不再僅從族羣內部系統尋找和確立價值準則,它突破了“人本”界碑,向平等的萬物秩序挺進——由此推翻了以“人”爲尺度的傳統判斷模式,使生態學變成了一種最廣泛的自然倫理學、一種富有“宗教感”的博愛式信仰。20世紀中葉以來,各種生態機構、綠色組織、環境基金會如雨後春筍般生出,正是這一倫理的訴求體現。
而遲遲才步入工業時代的中國,只顧埋頭享受生產力帶來的初級實惠,只顧驚羨技術的威力,並未顧及西方這場潤物細無聲的價值變奏。
更須重視的是,“大地倫理”在西方的深入人心,並非僅是理性反思的結果,亦非僅人類自保心理和“利害相較”所致,起主導作用的,仍是西方文化中最具根脈意義的宗教精神。
“大地倫理”的守護神即宗教倫理。宗教是一種類似兒童、婦女和老人的智慧,她教人懂得敬畏、感激與體恤,小心翼翼善待一切,尤其弱勢對象。無論基督教還是佛教,其精神都有一個共核:倡導物種平等和最低消費原則,倡導生命間的關愛、承讓和能量轉化,倡導對欲求的節制,倡導萬物和睦……這些恰好構成了對物質主義、人本消費主義的一種文化抵禦。“如果說有什麼東西即使在我們這個時代也能起保障社會的作用,甚至使罪人得到改造,那就唯有反映在人的良心中的基督法則。”(陀思妥耶夫斯基)。克爾凱郭爾也說:“多數人的不幸並非他們過於軟弱,而是過於強大——過於強大,乃至不能注意到上帝。”
今日西方,歷經幾世紀的改革和文明洗刷,基督教逐漸疏遠了它古老威權的全能性和世俗性,實現了從權力形態向純粹精神形態——從“實體”的歷史格式向“意緒”的心靈格式之轉化,其教義也從冷酷的“原罪”和“禁慾”走向對健康人性、公共美德和心靈秩序的訴求上來。藉助它,人們更多地完成着一種對善惡的最高確認,對理想人格的尋找與塑造。由於世俗性的減弱,“上帝”概念不再發揮工具意義上的歷史作用,它愈來愈變成一種精神角色,一種神性光芒下的人文關照,一種重視生命、呵護靈魂的福音與能量……這是一個從嚴厲走向溫存、從苛刻走向寬容、從威懾走向撫愛的歷程。
正由於基督教的這種變遷,她才與現代生命美學構成了和諧的“經緯”關係,共同編織着今日西方的道德文化和生命倫理。神性,有力地彌補了知識理性在靈魂事務上的不足。
或許有問:即使沒有宗教,單靠法律、制度、教育等理性能量,就維繫不了一個和諧的生態社會嗎?
前景不樂觀。比如在動物保護、減排治污、嚴禁濫伐和過度開發上,雖然我們在輿論和監管上使出了渾身解數,卻收效甚微。無論科學遊說還是嚴厲制裁,似乎都難遏制人的貪婪。
科學是崇尚實用的,其使命乃維護人的主體利益和開發更多的使用價值,不僅未從根本上動搖“人本”功利,甚至還夯固了它;而法律更爲“人本”產物,是人與人協商的結果,既屬人工契約,那人就有可能隨時篡改和棄用它。在社會約束力上,唯一超越科學和法律的即信仰了,尤其宗教信仰。宗教是人對神(宇宙意志)諦聽的結果,反映的是最原始的心靈契約和精神秩序,它傳達的並非人羣意志,而是神之律令,其尊嚴乃天然的,無須人工假設或求證。與宗教相比,法律和制度都不具永恆性,只有歷史性、地域性和集團性,它們的權威與號召力遠遜於宗教。一個人可不承認、不服從法律,但他很難不敬畏宗教的善惡觀,不向心目中的“神”俯首。其實,我們不難發現,宗教資源豐裕的國家,對自然的保護,明顯優於無神論國家(無論其生產力多麼發達),比如日本,其現代理性和公民文化不可謂不發達,但因缺乏宗教倫理資源,其國民精神中的實用傾向非常大,近來在“捕鯨”問題上表現出的自私令世界震驚。
和法律對手腳的約束性不同,宗教倫理的力量在“心”,它作用於靈魂和精神系統。事實提醒我們:唯有在信仰和心靈的意義上,才能真正實現“大地倫理”,改善我們的地球和地球上的我們。
現在,儘管綠色概念已深入人心,可細察便發現,我們對“綠”的所有主張和陳述,都停留在對“利弊”“禍福”的分析與權衡上,比如蔬菜是否殘留農藥、裝飾材料是否對人體有害、吃野生動物是否會染病……說到底,這不過是在做一道如何“利己”的算術題和選擇題。也就是說,我們的環保價值觀無不以“擔心傷己”爲心理驅動、以“利害”口吻暗示眼前的危險,同時,我們的行動也源於對“損失”的恐懼:比如急急護林,是因撲面而來的沙塵暴;比如呼籲保護某類植物,理由是它含有某治病成分……可問題是,一旦排除了這種利弊嫌疑,我們將憑何依據來確定對事物的態度?
不難料,若以這種“人類中心論”來確定保護名單和緊迫性,非但對真正的保護起不到決定作用,甚至有害:因爲人常常會據眼前之需和實惠大小,在保護範圍、程度、排名和緩急上擬定一種“性價比”,會通過精明計算在實用性上做篩選,從而很容易找到一種更服務眼前和地方的託詞,最終放棄遠大承諾。比如,在建一座水電站和保護一種魚類之間,決策者會選擇前者——並非魚類不重要,而是大壩“更重要”,更直接地服務當下。
說到底,我們並沒有把“大地倫理”納入日常信仰,很多所謂的保護不過是變相自戀而已。從這個角度講,某種保護與某種虐殺並無質別,雙方來自同一個“源”——自保和利己原則。
而在西方,這種機會主義價值觀,早已引起了倫理和精神的不滿。自然哲學家霍·羅爾斯頓在《哲學走向荒野》中說:“我們通常關心的不是受威脅的物種,而是受威脅的人類未來……從人類中心論出發尋找保護物種的理由,本質上帶有一種剝削性,儘管這種剝削很微妙……人類把其他所有物種都視爲鉚釘、資源、研究材料或供人娛樂的東西,這就是一種剝削了。僅僅出於對人類利益的考慮而認定物種有無價值,就像一個國家從利益角度論證其外交政策。”“人們已經學會了一些物種內的利他主義,現在的挑戰是學會物種間的利他主義。挽救物種的功利理由,對於制定政策很有用,可我們就不能揭示出最好的理由,就不能弄清人類義務的全部範圍嗎?”
是啊,雖然我們發明了“集體主義”“奉獻精神”等利他倫理,可這只是被鼓勵在人類集團內部上演的故事,於人之外的物種毫無意義。人們——哪怕俗稱高尚的人,也往往只留意對同類的道德,對內部成員所負的責任,卻完全忽視了對大地、萬物、宇宙的道德和責任……而“大地倫理”的美德在於:它把“責任”探出了人類邊界——試圖將人類義務的“全部範圍”搞清楚!
在對待自然上,若不能擺脫“利己”的糾纏,若沒有類似宗教那樣的虔敬態度和終極信仰,無論我們理性知識上再發達,也只能算臨時和保守處理了人與外界的一種短期關係——一種機會主義的“實用外交”。
3
中國文化中一直深藏着一種執拗的實用和拜物情結。隨着儒學的權力化與道家的世俗化,國人的生存精神中愈發缺少一種超功利的、對抗物質人生和私己性的基因。從古典的經世致用到現當代“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實踐,從政治生產力到技術生產力,無非對物質主義的一次次闡發。
和歐美相比,中國更多的是政治話語和世俗的物用精神。基督教雖在近代影響中國,但1870年的天津教案與義和團滅洋運動,都驗明着國人對上帝的誤解和恐懼。唯一的本土宗教——道教,卻是以煉丹、採補、房術、畫符掐訣爲工具,以養壽延年、滋欲縱樂爲取向……這種超強的自戀和利己與世界宗教精神已相去甚遠。而先民文化中“天人合一”的自然觀,始終也未發育成一種普世的生存精神,滲入國人的日常細胞和骨髓中去,頂多作爲一種價值幻象,成了少數士人淡漠世囂的文化掩體。
20世紀,隨着政治意識形態對宗教殘留及傳統文化的猛烈掃蕩,國人在世俗精神的路上就再也沒障礙了。代之而起的政治倫理,脆弱性顯而易見,“唯物論”“鬥爭說”非但不抵禦實用主義,反而本質上更慫恿物質精神,鼓勵向萬物宣戰。所以,一旦商業大潮涌至、生產力號角吹響,中國的“俗世”底子立刻敞裸無遺,毫無精神植被的覆蓋。一個幾乎什麼都不信、拼命求實唯物的羣體,還有什麼禁忌和敬畏呢?上不封頂、下無底限,肆無忌憚、海闊天空的“通吃”即成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