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數日,新羅國遣使進貢,使者抵達神都。新羅即是後人所稱高麗,高宗年間高句麗滅亡後,新羅取而代之,仍爲大唐屬國,因其氣候寒冷,所產人蔘、貂皮皆爲上乘,每歲來朝,一應貢品具是豐厚。
武皇於上陽宮設宴款待,詔令百官攜家眷赴宴,各府女眷按品級裝扮入宮。
剛過晌午,狄府門前早已預備車馬,狄春爲狄仁傑穿好朝服,咕嚕道:“老爺,新羅國每年入貢,皇上都不曾大肆招待,今年怎地變了,不光齊聚百官,還要各府女眷同往?這麼多夫人小姐,可有得麻煩。”
狄仁傑呵呵一笑,輕捋長髯道:“你懂甚麼。早些年高句麗新亡,新羅兵伐攻佔,動盪不安,入貢大周,不過求得庇護。而今新羅平定裂土,日漸繁榮,與先前安危難測,豈可同日而語?”
狄春憨笑道:“小的哪懂這麼多,是怕一不留神,伺候的不好,回頭孃親那裡又要捱罵!”
狄仁傑朗聲大笑:“你這小廝,若不想着偷懶,豈會會擔心這些?快去看看都準備的如何了,雖說還有一個時辰才能入宮,須防臨時生變。”
狄春應一聲是,快步跑出。
酉時三刻,上陽宮集仙殿燈火通明,文武百官分列就坐,等候皇帝駕臨。集仙殿又稱迎仙宮,皇帝常與二張在此飲酒作樂,數十年後唐玄宗李隆基將之更名“集賢殿”,此時仍是壯麗恢弘,朱樑金柱,紋石作壇①,壁飾彩畫。
皇帝雖然厚待新羅使節,選在集仙殿爲其接風,也是爲彰顯大周富庶繁榮,國力強盛,以免新羅得意自大。
眼見皇帝一時半刻不得到場,狄仁傑落座之後,身旁張柬之悄聲問道:“懷英兄可知,下月清明,往祭宗廟之事,如何安排麼?”
狄仁傑微一搖頭,低聲道:“還未可知。”
張柬之朝武三思掃了一眼,冷嗤道:“宮中都道陛下近來精力不濟,有意另擇人選代爲祭祖。此事不過臣下猜測,難知真假,有人卻已耐不住性子,打算求皇帝令他爲首代進,率百官祭掃宗廟。懷英兄以爲,當真如此,皇帝可會答應?”
狄仁傑眼中精光一閃而過,幽幽一笑:“陛下春秋雖高,卻是子孫俱全,祭祀宗廟之事非同兒戲,以侄代子,不倫不類,皇帝怎會不知?樑王若真向皇帝提起此事,定會招致重責,他雖是無謀匹夫,也不會明知無望還要自取其辱,唯有在心中想想罷了。”
張柬之會心一笑,點頭道:“兄長所言甚是,太子近來勤於政務,朝野上下頗多讚譽,即使皇帝真個不往,也必是太子爲首。大勢所趨,不容武三思不服。”
狄仁傑點點頭,不經意間,卻見張易之、張昌宗與武三思交談甚歡,狄公心中一動,耳聽內侍一聲高呼,皇帝已到了集仙殿,於是起身迎駕。
一番君臣禮節,皇帝與百官把盞,新羅使節獻禮謝恩,歌舞酒宴擺上,皇帝令衆人不必拘禮,盡興痛飲,不少大臣便隨意起來,殿中登時大起笑樂之聲。李元芳小酌兩口,停杯不飲,屬下軍官都知他不喜飲酒,也不多敬,沈(悲劇)昌明卻是來者不拒,酒到杯乾,喝的極爲暢快。
王海申瞧着衆將把沈(悲劇)昌明圍了個水泄不通,不禁暗暗好笑,悄聲對李元芳道:“都道酒能消愁,我看沈將軍近來愁緒頗多啊!”
李元芳淡淡一笑,頷首道:“今日既不當值,許是他們諸位都想一醉方休罷。”
王海申笑道:“暴飲傷身,我也適可而止,一會兒還得換班,免得酒後誤事。”說着喝乾杯中酒水,坐觀好戲。
李元芳默然端坐,轉頭去看女眷席上,見如燕坐在狄夫人身邊,酒杯被遠遠收去,狄夫人正小心交代,想必是不許她飲酒,只撿些清淡菜餚來吃。
衆人興致正高,一時半刻不得散席,如燕朝殿外望了一眼,悄悄對狄夫人道:“嬸孃,這大殿裡有些悶熱,我想出去透透氣。”
狄夫人看她雙頰酡紅,點頭道:“快去快回,小心些,外頭風大,可別再着涼。”
如燕笑着應了,不動聲色地離席起身,走到殿外,四下一望,各處張燈,於是轉身向着九洲池漫步而去。
九洲池隋代始建,引山谷之水灌入其中,池狀曲折,如東海九洲,故有此名。清人徐鬆《唐兩京城坊考》載其“居地十頃,水深丈餘,鳥魚翔泳,花卉羅植。池之洲,殿曰瑤光,隋造。亭曰琉璃,隋造,在瑤光殿南。”
此時不過初更,星光閃耀,九洲池夜色攔遮,唯有遠處湖心小洲之上,瑤光殿檐頭燈火隱約,好似螢火浮於水面,與天上星辰相映成趣。
如燕獨立水邊,仰頭瞻星,如棋羅布,低頭再看水中,只一兩點微光倒影,心中若有所思。夜風頗有涼意,池邊假山堆簇,重疊起伏,如燕輕輕一探袖口,重影短劍觸手生涼,回身遙望集仙殿,笑語歡聲,依稀可聞。
吧嗒一聲,松枝上落下一顆舊年的松球,如燕背對假山,默然佇立,一手輕輕扶住松樹,耳聽風聲驟起,繼而頸後微微一涼,有人低聲在她耳邊道:“別出聲,跟我來!”
如燕清眸一垂,已聽出此人聲音,當下便不做聲,慢慢退步,到了假山之後。九洲池附近守衛雖多,卻是零星散佈,大都在宮殿之旁,是以假山池沼並無千牛衛把守,只不時有小隊侍衛巡邏經過。
如燕背抵山石,黑暗中仍能看清面前之人,眉目藏邪,脣含獰笑,正是已經消失多日的元成。
“怎麼樣,”元成貼近她身前,悠悠笑道,“沒想到,我竟敢在宮裡對你下手罷?”
如燕點頭道:“你還真走了一步險棋。”
元成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而今身處宮中,雖然兇險,卻也收效!我在這裡無聲無息地殺了你,不會有人發現。況且能在這皇宮之中殺人之後全身而退,必定是絕頂高手,我元成在江湖中籍籍無名,誰會想到是我所爲?”
如燕冷冷道:“是張易之帶你進宮罷?”
元成一怔:“你怎麼知道?”
如燕道:“你會突然來到神都,想必也是張易之請你來的。”
元成冷笑道:“你很聰明。的確是張易之請我來洛陽,若我得手,還能拿到一筆鉅款。不妨告訴你……張易之出手,可是極爲闊綽。”
話音剛落,一縷火光映進假山,正是巡邏的千牛衛經過。元成聽那腳步聲由遠及近,又由近漸遠,忽地冷冷一笑:“本來我是要找李元芳,並不想殺你,可如今……你若是死在這裡,除了李元芳,只怕梟延也會痛不欲生罷?”
如燕心中一驚,暗道他怎會知道此事?心中忐忑,掌心頓時冷汗津津。
元成見她眼中大有慌亂之色,愈發篤定心中猜測,冷嗤道:“想不到,你這個女人還真有能耐,連天下第一高手都爲你神魂顛倒,不惜重出江湖!哼,雖然江湖上都道樊益盛尋釁被殺,自取死路,可實際上……他是爲了你罷!五年前,我就險些栽在他手裡。”說到這裡,忽然一把扯開自己領口,露出左邊肩臂,星光微弱,仍能看到一條兩尺餘長的疤痕圍繞他頸間,猙獰可怖。
如燕不禁吸口冷氣,這等傷口足以致命。
“這只不過是一截被他震斷的劍刃,輕輕劃了一下,卻讓我昏迷了兩個月,足足做了一年廢人。”元成攏上領口,恨恨道,“這一箭之仇,我絕不會忘!”
如燕心中一沉,雙手緊握,抿脣不語。元成將軟劍向她頸邊慢慢一推,冷聲道:“沒想到除了李元芳,竟能連他也一併解決,女人果真都是禍水。你就乖乖認命罷!”
如燕微微蹙眉,低聲道:“這附近侍衛足有二三百人,就算你殺了我,我只需一聲輕喊,你一樣走不出上陽宮。”
元成哼了一聲:“如今你武功全失,已是廢人,大不了,你我同歸於盡!”說着一把扣住她肩頭,獰笑道,“如你所說,這上陽宮少說也有數千禁軍,我若在這些人面前將你扒個精光,那又怎樣?!”
如燕渾身一震,眼中殺意大起,忽地冷冷道:“既然宮中守衛如此森嚴,你又怎知定能有機會殺我?”
元成一怔,他的確不曾想過此節,如燕又道:“我既然知道你一直都在尋找機會下手,還要獨自一人走到這裡,你何不想一想緣由?”
元成被她問得一怔,但見黑暗之中,忽地亮起兩道寒光,迎面揮來,叮的一聲,元成手中軟劍立時齊根而斷,只餘劍柄在手,他慌忙向後疾退,如燕踏前一步,手中短劍斜斫他脖頸,元成側頭避讓,身旁山石棱角被短劍削下一塊。
兩人在狹窄假山石間一進一退,元成措手不及,左閃右避,見這短劍如此厲害,方知如燕早有準備,故意引他現身,此刻兵刃既失,行藏已露,若是禁宮守衛發覺,一起趕到,只怕自己當真難再走出上陽宮一步。
想到此處,略一分神,手上應接不暇,但覺胸口微涼,不禁驚呼一聲,猛退一步撞上假山,背後胸前均感劇痛,低頭一看,前襟上一道短淺傷口正淋淋瀝瀝沁出鮮血。
附近千牛衛聽得喊聲,紛紛呼喝趕來,元成慌忙飛身逃竄,如燕隨後追趕,兩人直奔臨波閣去。
①壇,本意爲土築高臺,此處指大殿殿基是石砌高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