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秋, 葉落瀟瀟。
君墨宸坐在聖書閣裡看着窗外只剩落葉的梨樹,心裡莫名的有些惆悵。朝政之事他向來是有些厭惡的,何況柳逸清不願意他將奏摺等物帶回秋宸殿。這下一個人待在聖書閣裡, 看着奏摺只覺得無聊。
已經入秋了, 今年的金陵似乎冷得有些快。
看完最後一本奏摺, 君墨宸起身跺了跺腳。隨後, 用最快的速度回了秋宸殿。
出乎意料, 柳逸清竟然不在書房。
“清兒!”君墨宸有些心慌。轉身回了寢殿,見到那熟悉的身影這才放心下來。
“清兒在看什麼?”他緩了緩氣,笑着走進去。
柳逸清沒料着他今日這麼快回來, 猛地一下,嚇了一跳, 手一抖, 手中的東西也掉了。
“這是?”君墨宸更快一步撿起了那張紙, 邊問邊看了一眼。
是“遺書”。
“我,宸兒, 我……我回屋找……找東西,我……我不是……不是故意的。”柳逸清有些語無倫次,手裡,還拿着那個信封。
君墨宸看着他,一時間竟也不知該說什麼。他將那信摺好, 看着柳逸清笑了笑, 伸手示意他把信封給他。
“清兒給我的東西, 我沒捨得丟了。再者, 你說的話除了那最後一句, 都挺好的。”君墨宸將信收好,又遞給柳逸清。
柳逸清苦笑:“宸兒, 有些話,我想和你說說。”
君墨宸點了點頭,同他一處在桌邊坐下。
柳逸清的眼睛一直看着手中的信封,許久,他閉了閉眼。一閉眼,又是那年發生的事情。
雖然已經過去多年,但當初提筆寫這封信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柳逸清輕嘆了口氣:“當年那件事,因着你也不願憶起,這些年,我也不曾再提。”
“當年我的選擇,從始至終,不過是我的自以爲是。雖然你不是剛剛登基,但是先帝的事情,並沒有一個朝臣忘了。再者,師門的事情我並不能釋然。”
君墨宸紅了眼,看着他輕聲道:“可你爲何,出事之前都不願對我提起隻言片語?也怪我,忙得忘了你。”
“我怕。我柳逸清什麼都可以不怕,獨獨怕了你。我一直在猶豫,但是我實在不願看到,你爲了我與那些朝臣對峙,與這天下爲敵。思來想去,唯有我離開,他們才能放過你。但唯有我死了,你才能斷了念想。”柳逸清看着他,說話間眼圈也漸漸紅了。
“可是我沒有想到,不僅你沒有斷了念想,我也沒有。其實當年你問我爲何回來,不爲別的,是我心裡不能割捨。是我太自以爲是了,反而把本該很好處理的事情,弄的一團糟,更是苦了你。”
君墨宸起身走了過來,抱住柳逸清。他閉了眼,不敢應答。他知道清兒的心意,知道他不願意讓自己爲難。可是當年,誰又說的清呢,誰又說的清是誰對誰錯呢?
“我沒事,只是想你。後來知道你活着,又有些擔憂。幸而清兒的心一直不曾太狠,還願回來與我相伴此生。”君墨宸說這話的時候,話音裡已經掩飾不了他的哽咽。
“小樳的院子裡也有幾株梨樹,梨花開的最美的時候,我就後悔了。”柳逸清笑着將他抱入懷中,“那時候我一直在想,若是當年沒羞沒臊的耗着,是不是就可以同你共賞這梨花如雪?”
君墨宸沒有回答,只是看着他道:“清兒,我把這信燒了罷。你說的話我記得便好,不必因着這東西惹得你傷神。”
“我今日不過是回屋找書,碰巧看到。你就把這東西擱在你枕頭下面的盒子裡,怎麼就不怕你自己傷神了?”柳逸清反問。
“可是再如何,這封書信也是你的墨寶,加上你的字好看,我捨不得。不過如今你人在,我想要,你可以另寫了東西給我。”君墨宸笑了,先時求他多寫還不能呢,不如今兒就讓他給自己多寫一些。
柳逸清鬆了口氣,也笑了。這麼多年了,不會變的人依然不會變。爲了他,寧願自己受委屈。
就像當年師叔提起那段往事,說君墨宸被逼問到最後,說出了是掌門師伯的兒子,卻又把一切的過錯往自己身上攬。可又有什麼錯呢,不過是上一輩的擔憂罷了。
“那清兒是答應了?”君墨宸有些驚喜,想着便要起身去取文房四寶過來。
柳逸清也不攔着他,任由他去忙活着。待東西擺放好,他才指着珏琴對君墨宸道:“你今兒用珏琴彈一曲吧,我想想寫個什麼給你。”
君墨宸看着珏琴,點了點頭。撥了撥絃,他想了想,起弦彈了那首《醉夢》。
若這一切是個夢,我願意長夢不醒。
一曲彈奏完,柳逸清也停了筆。他看着君墨宸笑了:“不知道這字,你滿不滿意。”
君墨宸也忙起身走過來,柳逸清寫了一段《牡丹亭》的詞。誰讓君墨宸彈得是《醉夢》?
“方纔聽你彈琴,我也想了你說要把信燒掉的事情。我想着,倒不必。你那年答應我的三件事,最後一件一直不曾做好,該留着它給你提個醒纔是。你說呢?”柳逸清含笑問道。
君墨宸回想了一下信上的內容,紅了紅臉。那最後一件事,他的確沒能做好。本來那一件,該是最容易的事情。
柳逸清看着他,等着他迴應。君墨宸在他身旁坐下,回頭看他時,輕輕吻了過去。你說的事情,我向來是聽的,只是太過羞愧,竟是未能管住自己。
那張紙上寫的那四句話,他哪會忘了?
這天下,是你君家的天下。我不過是過客,看看而已。可我卻是個貪心的過客,我想看到這天下一派繁華的景象。能否做到?
無論我後來是生是死,你不許遷怒人,不許大開殺戒。這一件,你能否做到?
若是我離了你,只不許自暴自棄,一定好好照顧自己。可能做到?
恕吾今生不得伴君再賞玉雨如雪,唯願君一世安好。
這個吻,吻得君墨宸有些喘不過氣來,好容易鬆開,他應了句:“好。”
“你今日可是又應了。”柳逸清說着,伸手抹去君墨宸眼角的淚,“你今日回來的早些,陪我練劍吧。”
君墨宸點了點頭,去取了劍。兩人一起走到屋外,柳逸清接過他丟來的劍,看着他笑了。
恍然間還似乎是梨樹下獨自舞劍的少年,可一晃,都快是而立之年。
“今兒需同你好好比試比試。”柳逸清說着,劍指君墨宸。
君墨宸自然不甘示弱,拔劍就刺過去。
預料之中,君墨宸還是輸了。被柳逸清抱住的時候,他不敢吭聲。柳逸清也知他心裡所想,便笑着抱他回了屋裡。
“比先前大大有長進,宸兒莫要自責。”見君墨宸一直沉默,柳逸清還是出言安慰。
畢竟他偶爾還會找那些江湖好友練練手,而君墨宸就只有他。故而方纔他見招拆招,哪裡是君墨宸能招架得住的?
“別太憂心,你還有我。”柳逸清見君墨宸一直不願說話,只能柔聲寬慰。
“清兒,這些年一直把你困在皇宮裡,苦了你了。”君墨宸輕嘆道。
“好好的,何故說起這個?”柳逸清說着,起身將桌上晾乾的字收起,遞給君墨宸。
君墨宸看着那上面的字跡,有些恍惚。想到那年君捻雪帶回來柳逸清的另一封字,他忙起身打開枕下的暗格。
“又在找什麼?”
“梨花糕。”
“啊?”
說話間,君墨宸得意洋洋的拿着另一封信,柳逸清認出來了,是那年君捻雪讓他寫的。
“這張你也留着,還真是有趣了。”柳逸清接過來打開,看着不由得搖了搖頭。
君墨宸倒是不覺得,他含笑指着那“梨花糕”三個字對柳逸清道:“我極少見你寫字,得一墨寶自然要好好珍藏着。再者,這三字可非比尋常,留着哪日想着了,可以向你要的。”
“嘴饞就早點說,別拐彎抹角的。”柳逸清不滿的應道。說着拉他起來,對他道,“你去挖一罈子花凋,我去把梨花糕拿過來。”
“明年開春,依舊同我去白梨寺看梨花。”君墨宸走到門口忽然停了下來。
柳逸清瞪了他一眼,沒好氣的應道:“你自己看看,這些年,哪一年落下了?”
“我就隨口一說。”君墨宸嘟囔道。
“再不去,一會兒別和我搶酒!”柳逸清無奈了,這些年處處依着他,越發寵的他有些無法無天了。
君墨宸這才嬉笑的離去。
柳逸清回屋的時候,君墨宸還沒過來。他把梨花糕擱在桌上,看着桌上還未收起的文房四寶,心裡不由得又有幾分愧疚。
那是他這輩子最難熬的三年,不知道自己應該何去何從。是啊,天下之大,沒有容不下他的可能。但是對他來說,真正的容身之地,或許只有君墨宸的身旁。
“清兒,這壇給你。”君墨宸在門外就叫了。
柳逸清收了神,忙走了出去。見他,一臉笑意。
還未開春的時候君墨宸就在念叨着,希望開春之後政務不會太繁重。
因此常常被柳逸清取笑,更說他若是太早過去了,想必會樂不思蜀。君墨宸倒是不服氣,年年唸叨年年去,何時樂不思蜀了?
開春之後,君墨宸很快將去玲瓏古鎮的行程安排好。
到那邊的時候,見他開心的和一個孩子似的,柳逸清也就不再多說。只是陪着他,四處走着,共賞玉雨如雪。
“逸清,唯有你在,這美景纔有可看之處。我和捻雪她們商量好了,明年開始,便可以同你去看看別處的梨花,看看是不是和這白梨寺的一樣美。”君墨宸伸手接下一片飄落的梨花花瓣,轉身對柳逸清笑道。
柳逸清點了點頭:“我此生再無所求,不過是想着能同你一處,看你想看的風景就好。”
君墨宸點了點頭,握住他的手,一起往梨樹林走去。
風過,梨花瓣紛紛飄落,落在發上,肩上。兩個人攜手漫步在梨樹林裡,偶爾不過相視一笑。
歲歲年年花相似,年年歲歲人依舊。梨花如雪漫山野,與君共賞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