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泰二月十七日,當天空最後一抹雲彩隱去時,船隊到達了通州港,迎接他們的是沉默的軍隊,整個港口都提前清場了,沈今竹剛一下船,就被錦衣衛的單獨安排在車駕裡帶走,窗戶釘死,車門從門外反鎖,裡頭連蠟燭都沒有,一片漆黑,像是坐進了棺材,也不知要去那裡,拍門也沒有人理會,沈今竹乾脆縮在車裡睡覺,也不知在車裡晃悠了多久,反正她幾次飢腸轆轆醒來時,馬車還在前行,連高聲叫說要出去方便,外頭趕車的甕聲甕氣的說一句:“馬車那麼大,到處是地方!”
若不是確定在碼頭接自己的是錦衣衛,她簡直要懷疑是被人綁架要贖金了。馬車終於停下了,門從外面打開,許久沒有見光,乍一被光線刺激,沈今竹雙手捂着眼睛背過去,一個粗壯的僕婦用黑布套住她的頭,抱着她進了房間,纔拿下頭套,沈今竹慢慢適應了光芒,她掏出西洋懷錶看了看時間:居然已經是次日中午了,晚飯、早飯,午飯三頓飯都沒吃,難怪差點餓成狗了。
也不知道這是哪裡,不過聽窗外的風聲和鳥叫的回聲來看,應該處於某個山林的居所。兩個年輕力壯的僕婦走進來了,遞給她一個紙條,上頭寫着“我們都是聾子啞巴,請沈小姐沐浴更衣。”
“我餓了。”沈今竹說道,吃飽了纔有力氣想事,錦衣衛到底要幹嘛。
僕婦搖搖頭,再次指着紙條,還張開嘴巴讓沈今竹看她們殘缺的舌頭,這意思我們沒騙你,你不脫衣服,我們就幫你脫了。沈今竹被斷舌震懾住了,很配合的行事,小半個時辰後,頂着一頭溼漉漉的頭髮吃上熱乎飯,食物安慰着腸胃,整個人都放鬆起來了,寂然飯畢,僕婦將殘羹剩飯收進食盒,兩人都提着食盒出去了,從外頭反鎖房門,沈今竹趴在門上聽外頭的動靜,兩次開門的吱呀聲,而且銅鎖也響過兩次,所以這個軟禁之地一共三道門。
沈今竹沐浴換下的衣服,包括懷錶首飾等物,連鞋襪都被僕婦帶走了,僕婦伺候她洗澡,實則在監視檢查,連指甲縫都看過了,就是預防她夾帶東西進來,現在身上穿的都是新衣。房間只剩下沈今竹一個人,這是一件寬敞的臥房兼書房,三面都是堅固的磚石牆,只有北面的四扇窗戶透着光,將屋子照的很亮堂。
沈今竹走過去試着推了推窗戶,居然沒有被釘死,很是意外,她打開窗戶,劇烈的山風帶着霧氣吹過來,凍的她打了個寒噤,探出窗外一看,頓時傻眼了——窗外是懸崖峭壁!雲霧繚繞,肉眼都看不見底下,擡頭看去,也是岩石峭壁,看不見山頂,好像是話本子裡嫦娥仙子住的廣寒宮!偶爾有山鷹飛翔而過,發出傲然的鳴叫聲,提醒她這裡是人間,而非月亮仙境。
原來這棟房子建在半山腰懸崖上的一個山洞裡,房頂連着山洞,用木頭瓦片隔絕潮溼,難怪這窗戶可以隨意打開呢,除非長了翅膀才能逃出去——反正被錦衣衛軟禁,貿然逃跑恐怕會造成難以收場的後果,還是先靜觀其變吧。
到了夜間,雖是人間二月天了,但是山裡依舊寒冷,沈今竹裹着貂裘吃罷晚飯,用毛筆寫着炭盆蠟燭火鐮等物,僕婦搖頭擺手,好像說不識字,沈今竹只好草草畫了這些東西,豈料僕婦看懂了畫,卻依舊面無表情的搖頭,還幫沈今竹鋪牀,用手拍了拍厚厚的狼皮褥子,哈哈的比劃着,好像是說你冷就多蓋些,蠟燭炭盆什麼的,想都別想。
面對又聾又啞又不識字的僕婦,沈今竹一張三寸不爛之舌也排不上用場了,暗想對方還真很瞭解自己,困在這種地方,真是與世隔絕,無計可施了,比蹲詔獄還慘啊。
懷錶被搜走,屋子裡也沒有座鐘,只有個古老的沙漏計時,沈今竹每過一天,就在牆上畫一筆,被剝奪自由的日子真心不好過,唯一的娛樂是三排書架上的書擺的滿滿的,全是她素日喜歡看的史書和遊記等,蠟燭火鐮沒有,晚上不能讀書,不過好在紙張和墨水管夠,她想要什麼,吃什麼,就畫下來給僕婦看,除了吃的,大部分東西都被拒絕,有一次沈今竹心血來潮畫了駝峰,僕婦過了三日居然也給弄過來了。
吃駝峰是她被軟禁的第十天,推算日子是二月二十八,沈今竹卻像是過了十年似的,她心裡並非如表面上的平靜,她擔心順王和太子如何了、擔心日月商行的生意、擔心她並不怎麼喜歡的家人、擔心婚期將至,自己卻還不得自由,這門婚事恐怕要泡湯了。可是她什麼都做不了,只能在這裡等。
這裡比少女時期被惡魔科恩擄到巴達維亞的城堡還要閉塞可怕,可是若有從頭再來的機會,她依然無法對順王見死不救,或許這就是代價吧。安泰帝的反應比她預料的要強硬。他找不到理由處死自己,但是卻可以讓自己受到其他的懲罰。
與此同時,京城東城弓弦衚衕,這裡是東廠的地盤,曹核被懷義再次請到這裡喝茶,懷義問道:“曹千戶,咱家再問你一次,你把沈小姐藏到那去了?”
曹核吊兒郎當的說道:“廠公再問一百遍,我也是不知道。”
懷義咯咯乾笑道:“那日你奉命把沈小姐帶到我們東廠,可是東廠遲遲沒見着沈小姐的影子,現在皇上、沈家、還有大臣們都向咱家要人,咱家就要向你要人。”
曹核笑道:“都說了好多次,沈小姐半路被人劫走了,我的人也不見了,都是我用人不當啊,我也想知道她在那呢,馬上就到了婚期,我比你們都着急。”
曹核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反正誰也不敢對他用刑。懷義笑道:“咱家當然知道沈小姐是曹千戶的未婚妻,三月初九的婚期,咱家收到了帖子,到時一定登門賀喜,喝一杯喜酒的。只是新娘子遲遲不露面,這婚禮也沒法辦啊。曹千戶放心,咱家找沈小姐只是想問幾個問題,她不會有性命之憂的。”
曹核並不知道懷義的真實立場,他但笑不語,攤了攤手,陪着懷義乾耗。過了一會,一個內侍過來對懷義耳語了幾句,懷義嘆了口氣,說道:“曹指揮使和臨安長公主的面子咱家是要給的,只希望曹千戶明白,紙是包不住火的。”
曹核被爹孃接走了,寬大的馬車裡,長公主握着兒子的手上下打量,曹核說道:“懷義不敢動我的,娘放心吧。”
長公主食指往曹核眉心狠狠一戳,說道:“你這個熊孩子!把今竹藏到哪裡去了?”
·
曹核吃痛,捂着額頭跳腳說道:“娘,懷義都沒動刑,您倒是逼兒子當小人了,男子漢大丈夫,若連妻子都保不住,那還有臉說自己是個男人。”
長公主說道:“是未婚妻,到底還沒過門呢。再說今竹是立過大功的,皇上從來沒說要對她如何啊,你自己小心眼兒胡思亂想,非說今竹有危險,把人藏起來了。”
曹核冷冷一笑,說道:“今竹是立過大功,可是她再厲害,有內閣的王閣老位高權重麼?那王閣老是少年進士,在宦海沉浮了四十多年,都快成老妖精了,門生黨羽遍天下,結果呢,老孃說蹬腿就蹬腿,王閣老辭官丁憂,恐怕這輩子再也無法回到朝堂去了。”
長公主說道:“王閣老的老母親都八十多了,本來就是說走就走的人,你瞎扯什麼。”
曹核說道:“跟着爹爹幹錦衣衛久了,曉得這世上並沒有那麼多巧合,怎麼皇上嫌王閣老礙手礙腳,他老孃就立刻蹬腿走了?我反正不信的,有人能弄死他老孃,就能對今竹下毒手。”
長公主急忙說道:“馬上就到婚期,新娘子人都不見了,你的婚事豈不是就辦不成了?娘還等着抱孫子呢。”
曹核說道:“她活着,比當我的妻子更重要。娘,我信你,信爹爹,因爲你們是最不忍見我傷心的,可是我不信皇上會放過今竹,如今沈二爺一家都被東廠軟禁在家裡,這副架勢,就是要對今竹不利啊。”
長公主說道:“這事廠公和我說過了,原因是你不肯交出今竹,他被逼的沒法子,不得已去監視沈二爺一家,希望今竹早日出面,爲人子女的,總不好看着父母兄弟受難。”
曹核冷冷說道:“我曉得懷義的奸計,他最喜歡用道德綁架了,所以我把她藏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不讓她知道京城發生的一切,沈二爺一家死光了我都不在乎,我只想要她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