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沙彌往飯菜裡投進那些人交代的藥粉,這藥果然無色無味,灑在飯菜裡絲毫沒有影響食物特有的芳香。他提着食盒的手劇烈的顫抖,漸漸停下腳步,但是想起被那些歹人關在牢籠裡備受折磨的爹孃,他深吸了幾口氣,復又握緊食盒的提手,堅定的朝着吳敏院裡走去,途徑一座假山時,背後傳來瓷碗相碰和一個孩子的聲音,“喂,那誰,你先等等,廚房大和尚把佛跳牆弄錯了,這裡頭有發物,要我換回來。”
聽到是那個手臉上都有傷的小沙彌喊話,小沙彌屈肘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停住了腳步,放下食盒,等小沙彌換佛跳牆。
昨日十三個小沙彌進了大廚房,都沒有取名字,說是等忙完大廚房這一陣,舉辦受戒儀式之後再取法號,所以他們現在都是統一以喂來稱呼對方。這小沙彌昨天下午在騾車上,見沈今竹臉上和手腕都有傷,又沒地方坐,只得扶着柵欄擠佔騾車的角落處,車子稍一顛簸,便一頭撞在手上,臉上手上兩處傷口都碰的生疼,沈今竹又累又餓又疼,差點在車上落淚。這小沙彌頓時想起了被歹人折磨的父母,心生憐憫,便將自己在米袋上的座位讓給了沈今竹。這兩人便混了個眼熟。
沈今竹提着籃子,打開食盒的第四層,端出裡面的佛跳牆,將籃子裡頭的換上,突然望天說道:“咦?那是什麼?”
小沙彌也擡頭看去,夕陽西下,西邊涌起一陣陣彩霞,煞是好看,不過小沙彌無心欣賞美景,很快移開了目光,卻見沈今竹還是直愣愣的看天,指着夕陽說道:“你說,這夕陽像不像流油的鹹鴨蛋?”
小沙彌一瞧,喲,還真挺像的,沈今竹舔了舔嘴脣,苦着臉說道:“這當了小和尚,連鹹蛋不能吃了,唉。”
看着換到竹籃的佛跳牆,沈今竹饞饞的聞着香氣,說道:“乘着沒人在,我們偷吃一點,廚房大和尚也看不出來吧。”
“不能吃!”小沙彌一聲大叫,把沈今竹嚇了一跳,說道:“你不吃,我一個人還能多吃一口呢,你少管閒事。”
“我才懶得管你,若是被大和尚發現偷吃,你可別賴在我頭上。”小沙彌氣吼吼的提起食盒,食盒沒有提穩,晃晃悠悠將竹籃碰倒了,哐當一下,竹籃瓷碗裡的佛跳牆全都撒了出來。
到嘴的美食就這樣沒了,回去還要被訓一頓,沈今竹欲哭無淚,那小沙彌倒挺起胸膛勇於承擔責任,說道:“我先把食盒送過去,你回大廚房,就說這換下來的佛跳牆是我不小心打翻的,要罰就罰我好了——你別撿着籃子上的髒東西吃哦,告訴你,我昨天親眼看見有人在裡頭撒尿呢。”
小沙彌提着食盒走了,沈今竹收斂起臉上的愁容,看着潑了一竹籃的佛跳牆若有所思。
且說吳訥今早被姑表親的曹國公府十小姐李賢惠將脖子上的一塊肉生生的咬了一口,當即血流如注,情況看起來極其兇險,還好城北大營的軍醫、魏國公的親兵請來的大夫都說沒傷到食管和氣管,並無大礙,抹上膏藥,等傷口止血癒合就好。到了下午,吳訥除了脖子疼,其他都無異樣,還能在靜室提筆寫經書。吳敏、齊嬤嬤,城北大營的陸指揮使、甚至連太監懷義都鬆了一口氣。
到了晚飯時節,小沙彌準時送來食盒,秋水照例將提盒提到院中涼棚下襬飯,擺到一半,突然捂着嘴尖叫了一聲,只見從食盒裡爬出了好幾只黑頭大螞蟻以及一個臭蟲出來!天啊!這些螞蟻爬過的飯菜還能吃?!那臭蟲的氣味更是噁心之極。
飯菜再無任何吸引力,秋水這個丫鬟都差點當場嘔吐了,她連食盒都不敢再碰了,忙叫了外頭等待的小沙彌進來,指着食盒說道:“這都是些什麼東西?你要我們家小姐少爺吃煮螞蟻?雞鳴寺的大廚房是在垃圾堆裡生火做飯的嗎?”
小沙彌一愣,頓時不知所措,沈今竹突然跑進了院子,忙雙手合十不停的道歉:“對不起對不起,阿彌陀佛,罪過罪過,螻蟻尚且貪生,我們出家人不殺生的,夏天多蚊蟲,這些螞蟻臭蟲可能是在裝飯菜的時候混進去的,我們這就把食盒擡回去,用一個新食盒裝了新的飯菜送過來,還請施主稍等片刻,我們很快就回來。”
秋水瞥見沈今竹的醜臉,覺得更噁心害怕了,不再看第二眼,別過臉指着食盒說道:“你們趕緊收拾,我們家小主人吃了晚飯,還要沐浴更衣趕着晚上參加放生會呢。”
沈今竹利索的將飯菜都收進去食盒裡,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拉着小沙彌往外走去。出了院門,沈今竹直奔竹林,找了個盛放落葉和垃圾的竹筐,將食盒裡的飯菜全都倒進去。小沙彌見了,哆哆嗦嗦問道:“你——你都知道了?”
沈今竹一邊倒飯菜,一邊說道:“你不想害人的是不是?你是被逼的對不對?你若是那心思歹毒的,剛纔就不會故意打翻我竹籃的佛跳牆了。什麼人指使你害吳敏吳訥?你下的是什麼藥?你告訴我實情,我可能會幫到你。否則,逼你的人和你要害的人都不會放過你——你知道院子裡住的是誰吧,那是魏國公的親外孫!聽你說話的口音應也是金陵本地人,當然知道這魏國公世代鎮守在此,他們要查,你以爲會逃得掉。”
小沙彌意識有些崩潰了,哭道:“我若是不按照歹人說的做,他們就要殺了我父母!他們都是畜生!他們做的出來這種事情的!他們把我父母關在地牢裡,砍了我母親的左手,還割了我父親的耳朵,一羣豬狗不如的畜生,他們折磨我的父母逼我就範,要我混進雞鳴寺做小沙彌,一旦探清了吳氏姐弟住的院子,就找機會往他們飯菜裡下藥,只要他們得到吳氏姐弟的死訊,便放了我的父母。”
“噓,你小聲點!”沈今竹捂着小沙彌的嘴,低聲道:“這藥一共有幾包?”
小沙彌說道:“就兩包,怕進寺廟被搜身,都縫在鞋墊裡頭了。”
沈今竹問道:“他們有沒有說萬一被人發現或者沒完成任務會如何?”
小沙彌低頭說道:“只要我混進寺廟,他們就會給我父母上藥治療,把他們當做人質。如果沒有完成任務,我自己吞毒【藥自盡,不告發他們,他們也會放我我父母的。”
沈今竹自己就是被綁架的,聽到人質二字,頓時滿肚子的火氣,問道:“你就相信這些砍了你母親的手、割了你父親耳朵、逼你給無辜之人下毒的歹人會放了他們?”
“不相信又怎麼樣?”小沙彌眼裡滿是憤恨之色,說道:“我父母不過是普通的漁夫漁婦,除了打魚殺魚吃魚賣魚外全都不會!那些歹人好凶狠,我不相信他們,難道看着自己的父母立刻死在面前嗎?”
沈今竹擰着小沙彌的耳朵,說道:“沒用的東西!你有本事對着歹人發火啊,對我發臭脾氣做什麼?我比你還慘呢,被人綁架加害還弄的一身傷,這鬼樣子我自己都瞧不過眼,就別在熟人面前丟人現眼了,有家不能回,有親不能靠,分不清是敵是友,只得暫時龜縮在寺裡大廚房打雜。你若是信我,就先別輕舉妄動,今晚山門下放生臺有放生大會,聽說至少有萬人參加,除了寺廟的香客,山下普通百姓也都慕名而來呢,懷義公公還有許多達官貴人都在場,戒備森嚴,那時我們偷偷去找懷義公公幫忙,他應該有本事護住我們。”
懷義公公?雖說小沙彌昨日剛來雞鳴寺,但對懷義公公是久仰大名——比寺裡住持的權力都大,出手大方,誰都想擠過去討好。
有了一線生機,小沙彌眼睛一亮,激動的說道:“你認識懷義公公?對了,今早你搶着要提着食盒給懷義公公送早飯,就是想借機和懷義相認是不是?”
沈今竹點點頭,其實經過一天的深思熟慮,沈今竹決定放下面子和身段,向吳敏或者懷義伸出援手,算了,還是小命要緊,我可一天都不願意在大廚房煙熏火燎的守竈臺了。正想着二者決其一時,卻發現有人暗中要毒死吳敏吳訥姐弟倆,雖不知背後指使之人是誰,可沈今竹覺得魏國公的親外孫那裡都不安全,我投奔這對姐弟,並沒有多大作用,反而再次將自己置於危險境地。
趨利避害,在三權衡,沈今竹暗想,還是找懷義吧,至於吳敏姐弟那裡,我找機會示警,要他們小心——沈今竹不是聖母,她自己也是年幼喪母,不堪忍受和繼母一起生活,不遠千里從京城跑到金陵,與吳敏姐弟有惺惺相惜之意,不忍見這對姐弟被歹人謀害——咦,對了!這歹人會不會是他們的繼母派過來的呢?
沈今竹越想越覺得可疑:是了,吳訥是靖海侯府的嫡長孫,背後又有魏國公府做靠山,將來肯定是要繼承爵位的,聽說那繼母也生了兒子,會不會起了奪爵的意思,便用了這毒計?
沈今竹問小沙彌:“綁架你父母的那些歹人,你能不能瞧出他們的長相是那裡人?說話口音呢?”
小沙彌想了想,說道:“他們蒙着面,看不清長相;聽口音我也不知道是那裡人,歹人一共五個,四男一女,他們和我說話是用的是官話,私底下交談的是方言,可是我一句都聽不懂,我家世代都是打漁的,沒見過什麼世面,那裡聽得出是那個地方的口音。”
沈今竹托腮細想,手不慎碰到了臉上的擦傷,頓時吸了口涼氣,不過卻讓她想起一個主意來,她以前是聽過福建人講話的,當時覺得很有意思,特意記了幾句學舌玩兒,當然了,這些都被繼母斥責說不懂規矩,學鳥語瞎胡鬧。
半年過去,她隱約還記得幾句,在腦子裡過了幾遍,生硬的說道:“筋加固沒快帶裡哦,就組酒哇(好久沒看見你,最近好嗎)。”
小沙彌一怔,沈今竹絞盡腦汁,又說道:“我歹的可咯,阿白嫁來(我回去了,下次再來)?”
小沙彌一拍手說道:“對對!雖說聽不懂,但就是這個腔調啊,這是那裡的話?”
沈今竹一時舌頭沒扭過來,說道:“胡建話。”
因還要給吳敏姐弟補送食盒,兩人不便久留,匆匆趕回大廚房,火頭僧聽說從食盒爬出螞蟻臭蟲來,也沒覺得奇怪,說道:“那用舊的食盒最易藏污納垢,你們換個新的送去。”
重新在食盒裡裝上一盤盤飯菜,沈今竹偷偷用炭條在生火用的廢紙上寫下“有刺客從福建來”幾個字,搓成團,塞進米飯裡,依舊是方纔投毒不成的小沙彌送飯,沈今竹蹲在院中的柴火垛上,啃着一個素包子,仔細看着半山腰放生臺周圍的地形,牢牢記在心裡,事不宜遲,今晚就要找懷義幫忙回瞻園找姑姑去。
正思忖着呢,柴垛下面有個小沙彌叫道:“喂,這個食盒好大啊,我提不動,你幫忙擡一下好不好?”
沈今竹居高臨下看去,是和她同屋、昨天半夜質疑她手腕傷口的小沙彌,沈今竹要急着牢記地形,便不耐煩的說道:“我沒空,你找別人幫忙吧。”
小沙彌說道:“他們要麼吃飯、要麼在休息,都不肯幫我。”
沈今竹氣得指着自己的塗着膏藥的臉,質問道:“他們都不幫忙,難道我這臉上塗的不是藥,寫的是‘好人’兩個字?我也沒空啊!”
小沙彌不依不饒的求道:“你是我的同屋啊,你不幫我誰幫?快下來幫忙擡食盒,送晚了香客要怪罪的,聽說是錦衣衛的同知大人,連懷義公公都不敢得罪的人呢。”
沈今竹覺得這個小沙彌天真善良的簡直是佛祖轉世了,他作爲上午“誰能比我慘”的勝出者,兩歲被拐,幾次轉手,被一對無子的夫婦領養後過了一年的好日子,結果養父暴斃,族人爲了奪孤兒寡母的家產,將本來已經寫在家譜上的他除名,不承認他的身份,將他發賣,養母和長姐被逼回孃家,這要是換成其他人,類似沈今竹這樣睚疵必報的小心眼,內心早就黑化成小魔王了,那裡還相信這個世界有真善美?憑什麼同住一屋就要互相幫忙。可這小沙彌將離奇的經歷說的平平淡淡,好像習以爲常,搞得沈今竹那個“有了後孃就有了後爹”的故事簡直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慘了。
這小沙彌憑什麼覺得沈今竹一定會幫他呢?很簡單,因爲昨晚半夜他醒來時,恰好沐浴更衣完畢的沈今竹聽到寺廟子夜鐘聲,到了中元節這日,是母親的忌日,沈今竹對着母親墳墓的方向三拜。而小沙彌誤以爲沈今竹是對月三拜,再聯想起從初見他、到聽城北大營的人說太子湖小島燒的精光,堅信沈今竹就是狐狸精變的!這狐狸精爲什麼會跟着自己?想起養父母和長姐以前講述關於狐狸精的故事,心想莫非是自己小時候或者前世救了一隻狐狸,這狐狸修煉成精要來報恩了?越想越覺得像,便一遇到麻煩就想着沈今竹肯定會幫他的。
小沙彌一再懇求,沈今竹被煩的無法集中精神記地形了,乾脆從柴垛裡爬下來,無奈的說道:“別聒噪了,趕緊走。”
小沙彌露出一個我早就知道你會幫忙的白癡笑容,拿着一個竹製的扁擔穿起大食盒,還特意將重量儘量往自己這邊偏着,樂呵呵的和沈今竹一前一後往香客院走去。
錦衣衛三品同知汪福海在南京算是頭面上的人物,作爲皇帝的眼線,錦衣衛擁有獨立辦案權,有自己的監獄,有震懾百官的作用,連魏國公都不敢怠慢的,汪福海一家三口當然是單門獨院住在雞鳴寺最寬敞的院落裡。
住的好,吃的當然更好,且說汪福海拿着從瞻園訛詐的兩萬兩銀票匆匆趕到雞鳴寺,拿出一萬兩和懷義平分了,荷包裡揣着一萬五千兩和妻兒團圓,覺得甚是暢快,雞鳴寺一行收穫頗豐啊!此時汪福海的家人已經用罷晚飯了,總不能讓夫君吃剩飯剩菜,旺妻便要人重新傳一桌飯菜來。
懷義公公親自交代重點照顧的對象就兩個,一個是吳敏姐弟,一個是汪福海一家,大廚房火頭僧不敢怠慢了,趕緊收拾了一桌齋菜命小沙彌擡過去。
沈今竹和小沙彌擡着食盒哼哧哼哧累的直喘氣,沈今竹納悶道:“大和尚都收拾了些什麼菜餚啊,這菜是金子做的吧,怎麼那麼重?”
小沙彌也累的揮汗如雨,說道:“不過是些齋菜,但是食盒最下面一層有一罈子梅子酒,這個酒罈又大又重,所以要用兩人擡的大食盒裝上了。”
沈今竹暗自後悔:若知道有酒,寧可被這小沙彌聒噪死,我纔不會幫忙呢。心中帶着怨氣,沈今竹狠狠說道:“不是說佛門清淨之地,殺生飲酒都是忌諱麼?怎麼大廚房還藏着梅子酒?”
小沙彌說道:“我也這樣問大和尚呢,大和尚說現在的雞鳴寺和紅塵沒什麼區別了,住持只管自己修行,一切都由太監管理,這酒就是懷義公公吩咐藏在地窖裡頭隨時準備招待貴客用的。還說住持從不知道管束寺裡的和尚,好些個道德敗壞的和尚混進寺裡,做那些偷雞摸狗,牽線搭橋拉皮條的勾當,最無恥就是一個叫做圓性的知客僧,聽說——”
“喂!你們兩個小和尚走的比烏龜還慢啊!餓着我們家大人,小心你們的光頭被打成癩頭!”在院門口張望的兩個錦衣衛朝着沈今竹他們叫道。
小沙彌立刻閉嘴,趕緊加快了腳步,他走的快,沈今竹當然也就不由自主的跟上,錦衣衛打開院門,要他們徑直將食盒擡到庭院裡,在石桌上擺飯。
此時夕陽西下,陽光不再霸道,院中蚊子還沒起牀,山中涼風習習,正適合在戶外吃晚飯,丫鬟婆子打開食盒擺飯,沈今竹兩個識相的退到牆角站立,拿着扁擔準備擺完飯後將食盒拿走。
小沙彌揉着痠痛的肩膀,驀地一聲風聲響過,好像有什麼東西朝着他鋥亮的光頭飛過來,“小心!”沈今竹抓着他的肩膀,狠狠一按,撲通,一個琉璃珠帶着風中重重落在身後的草叢中!
小沙彌傻眼了,若真被這琉璃珠打中了光頭,重則中要害喪命,輕則起個大包,受皮肉之苦。
什麼人這麼大膽?!沈今竹騰的一下火冒三丈:她從小被人叫做熊孩子,也喜歡用彈弓射琉璃珠子打東西,可是從來不會對準人的要害部位比如頭部射的。
一個錦衣童子從葡萄架下跳下來,揮舞着彈弓罵道:“臭和尚,本少爺打你你居然還敢躲?真是活得不耐煩了!都站着別動!等本少爺再打一次!”
這是誰家的熊孩子!沈今竹最近連遭打擊,正鬱悶呢,被這個熊孩子折騰的忍無可忍,正欲挽起袖子豁出去打一場架,一個青年美婦從葡萄花架下走來,溫柔的說道:“麟兒,莫要胡鬧,兩位小師傅是來送飯的,切莫無禮。”
“娘。”那錦衣童子見母親來了,撒嬌往美婦懷裡蹭着,委屈說道:“在寺廟裡住了三天了,天天都是抄經書看和尚,怪悶的,不好玩,我想回家。”
那美婦摸了摸錦衣童子的光頭上兩個辮子,憐愛的說道:“乖,今晚去了放生會,我們明日一早就回家。”
美婦牽着錦衣童子的手,轉身對沈今竹兩人說道:“兩位小師傅,真是對不住了,我家——啊!”
美婦一聲尖叫,引得汪福海手下的錦衣衛蜂擁而至,唰唰亮起腰間的繡春刀,將美婦與錦衣童子團團圍在中間,刀尖直指沈今竹二人。
沈今竹大駭,這是怎麼了?難道這美婦也是綁匪的人,想要置我於死地?錦衣衛是綁匪?監守自盜?怎麼沒聽玉釵和圓慧說過?死了死了,別說是一堆錦衣衛,就是一個錦衣衛,我手無寸鐵也對付不了啊。
“不要動手!放下刀劍!”美婦再次尖叫道。這時出來準備吃遲到的晚餐汪福海聽到妻子的尖叫,也忙趕過來,一看見沈今竹二人,也是一愣,而後叫道:“收起武器,你們全部退下!”
錦衣衛紛紛退散,汪福海和美婦含着淚走向沈今竹,沈今竹兩人不知所以,覺得這對夫婦的目光好滲人,一起連連後退,無奈身後就是黃牆了,退無可退,好在這對夫婦繞過沈今竹,目光定定的看着旁邊的小沙彌,那汪夫人顫抖的雙手往小沙彌肩膀上探去,剛剛碰到他肩膀的僧衣,就像遭雷劈了一般瑟縮回去,汪夫人雙目含淚,祈求的看着丈夫,汪福海的手牢牢按住小沙彌的左肩,突然閉着眼睛,好像賭坊裡頭搖骰子開大小,揭開骰鐘的那一刻似的。
小沙彌左肩的領口被扯開,露出赤【裸【裸的肩膀,左邊鎖骨上,赫然一個淡藍色彎月形狀的胎記!
“我的麒兒啊!爲娘找了你七年,愁斷了腸,每日在佛祖面前祈福唸經,終於找到你了!”汪夫人一把將小沙彌抱進懷裡,汪福海則跪在地上哭拜道:“佛祖顯靈啦!長子汪祿麒失蹤七年,一朝在寺廟重逢,感謝佛祖!我以爲我們汪家殺氣太重,佛祖不會理會我們夫妻的祈求,如今我們一家四口團聚,汪某發誓,有生之年,定敬佛拜佛,哪怕散盡家財,也要爲雞鳴寺重塑金身!”
沈今竹驚訝的半天沒合攏嘴,同樣驚訝的還有剛纔拿彈弓射小沙彌的錦衣童子,不對,小沙彌現在應該叫做汪祿麒了,這錦衣童子是他的雙胞胎弟弟,叫做汪祿麟。沒錯,這兩個孩子除去衣飾不同,一個皮膚白嫩,一個黑瘦些,其身高輪廓、眉眼相貌幾乎是一模一樣的!難怪汪夫人一見汪祿麒,便愣在當場——守門的錦衣衛這幾天見慣了穿着僧衣的小光頭,沒仔細看他們長相,但是母親是不同的,母親和孩子天生有一種莫名的感應,就好像還在孕中時,胎兒在肚裡玩臍帶翻滾時的胎動,這種胎動只有做母親才能體會到那種激動和幸福。
此刻重歸父母懷抱的汪祿麒腦中先是一片空白,不知所措,而後涌進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小沙彌肯定就是狐狸精變得啊!他就是來凡間報恩的,做法讓我找到了親生父母!這世上居然真有狐仙呢。
半時辰後,沈今竹換上了錦衣童子的一套衣服,一身還俗男童的打扮,在汪祿麒的強烈要求下,坐在了他的右手邊,和汪同知一家人吃七年來第一頓團圓飯!
變化來的太快,也太出人意外,沈今竹喝了一次杯清冽甘甜的梅子酒,才覺得自己的身體和靈魂剛剛契合在一起,不再是魂不守舍了。
且說汪大人偶遇失蹤七年的長子,先是一家人抱着哭了一場,汪福海男兒有淚不輕彈,也哭得地上的泥土都溼透了,場面很是感人。圍觀此事的沈今竹出生便沒了母親,之後和父親、繼母,親哥哥相處的也不甚愉快,差點一度惡語相向,所以她是最見不得汪家人這種一家團聚催淚大戲的人。因爲她知道自己永遠都不可能奢望擁有這樣的親情。
沈今竹黯然抱着扁擔就要走,卻被汪祿麒牢牢扯住衣袖不讓離開,他似乎被突如其來的父愛母愛包圍的迷失了,只有看着沈今竹才能清醒一點。汪夫人抽抽噎噎的摸着長子黑瘦的臉,問他吃過飯沒有。
汪祿麒傻愣愣的直說沒有,汪夫人心疼的抱着兒子又是一通哭,汪大人忙命人將飯菜收回去熱一熱,待會他們一家人要吃團圓飯。
都吃團圓飯了,就更和自己沒有關係了,沈今竹急着要走:今晚和被迫投毒的小沙彌還要在放生會上找機會接近懷義呢,雖說汪大人是錦衣衛同知,可是沈今竹不認識他,本能不敢隨便信任別人。
誰知汪祿麒還是不肯放手,居然還求父母將沈今竹留下來,一起吃團圓飯,還胡扯說什麼沈今竹是他的大恩人,他要報答的。
沈今竹暗自腹誹道:我是你哪門子的恩人?這食盒還是你拉着我擡過來的呢,或許真是佛祖顯靈了,憐憫你太倒黴了,幫助你找到了親生父母,跟我有個屁關係!趕緊把我放開,別耽誤我晚上的大事啊,你這個天真無邪的大白癡!
這是汪祿麒回家的第一個請求,哪怕是要星星摘月亮呢,汪大人夫婦也要辦到,何況不過是給一個小沙彌贖身,還他自由,不容沈今竹找出託詞,汪大人立刻派錦衣衛找寺裡要人,不到一刻鐘,錦衣衛就將十三張賣身契都拿過來了,遞給沈今竹要她挑屬於“自己”的那張。
沈今竹連無故失蹤的那個小沙彌叫什麼都不知道,如何曉得那個賣身契是“她”的?怕考慮久了引得錦衣衛懷疑,只得呵呵苦笑道:“我不識字,不曉得那張賣身契是我的。”
錦衣衛正待一張張的念,要沈今竹挑,汪夫人卻說道:“福海,佛祖憐憫我們七年苦尋麒兒不容易,終於顯靈讓我們一家團聚,我們要感激佛祖。這幾日我聽雞鳴寺住持講經,說唸經抄經、捐香火錢、甚至重塑金身,都不如日行一善積福呢。佛祖將麒兒和十二個小孩子一起送到雞鳴寺,是在提醒我們行善積德,給這十二孩子贖身,他們都是別人的孩子,若不是被逼無奈,如何會買賣親子呢?放一個孩子回家,就是讓一家人團聚呢,這纔是功德無量。若是沒有父母,就像麒兒這樣被拐賣的,不記得父母容貌,我們就收在家裡養着,橫豎家裡也不怕多幾雙筷子,養育他們成人如何?以後有份家業,娶妻生子,總比在寺廟當小沙彌要強。”
汪大人聽了,立刻要錦衣衛去找另外十一個小沙彌,按照汪夫人的話行事,瞧見長子一副小沙彌打扮,在大廚房混的一副灰頭土臉的模樣,心中很是愧疚,便要丫鬟們領着汪祿麒和沈今竹回房沐浴更衣,這兩人的身形和次子汪祿麟差不多,便取了汪祿麟的兩套衣服要兩人換上。
待兩人穿着錦衣出來,果然是人靠衣裝!寶貝兒子汪祿麒雖說看起來沒有弟弟那樣白嫩矜貴的氣質,但是黑瘦的他並沒有長期混跡底層的那種縮手縮小的小家子氣,只是有點靦腆的坐在汪夫人身邊,囁喏片刻,終於叫了一聲娘,汪夫人聽了,又是一陣哭。汪福海勸道:“你別哭了,孩子還沒吃飯呢,引得他哭起來,肚子還是餓的。”
汪夫人方又止了淚,汪祿麒心裡有所觸動,對着汪福海說道:“爹,我不餓的,娘想哭,就讓她哭會吧,憋的怪難受的。”
聽到這聲爹,汪福海自己嗚嗚哭起來了!說道:“麒兒,你雖比你弟弟早一刻鐘出生,說話卻晚許多,兩歲才能清楚的叫爹孃,我現在都記得,你剛會叫爹的第三天,便被爹爹的仇人擄走了,爹爹好容易找到了那仇人,追問你的下落,那人卻說已經將你賣了,嗚嗚,爹爹將那仇人碎屍萬段,也未能緩解半分內心的苦痛。你娘聽到這個消息,差點哭死過去,爲了你弟弟,我們才慢慢挺過來。”
汪夫人抽噎道:“那時我便在佛前發誓,從此茹素唸佛,不奢望我們一家團聚,但求佛保佑你平安長大、求收養之人能善待你,不要朝打暮罵,嗚嗚。”
汪祿麒的反應雖然遲鈍了些,聽了汪夫人說到最後情真意切的話語,不禁觸動了心事,哇的一聲哭出來了,說起來這些年曲折艱難的生活,兩歲時被仇人擄走的經歷已經不記得了。有記憶開始,已經是被轉賣第二次,快五歲了,那戶人家初始對他還好,後來自己生了兒子,汪祿麒的日子便一日不如一日,過了兩年,就被那戶人家賤賣到一個過路的戲班子裡頭,居然學了一年戲,班主嫌他聲音不夠好,練得便是武生,一年後汪祿麒可以上臺跑龍套翻跟斗了,班主卻一命嗚呼,戲班子散了,他再次被轉賣。
松江縣鄉下一個趙姓耕讀世家裡頭有一對秀才夫婦無子,四十好幾了也只有個女兒,又不想從族人裡頭過繼,想買個外姓兒子繼承香火,覺得好好待他,養育教導,將來若成材了,也是女兒的靠山。若是過繼族人的孩子,別人總是有親生父母的,怎麼養,將來對自己和女兒總不會好過親生的吧?秀才夫妻挑了整整一年,最終看中了汪祿麒,這趙秀才真心把他當親兒子養的,衣食自不必說,還親自給教他讀書識字,這汪祿麒也有些天分,不到一年時間,也粗通文墨,不像以前是個睜眼瞎子般的小武生。
同樣,好景持續不到一年,趙秀才得了急病去了,趙娘子孤兒寡母,孃家早就敗落,孤木難支,被族人盯上,空口說白話,將明明上了家譜的汪祿麒除名,說他們家已無男丁,家產要收回族裡,其實按照律法,宗族只能收回族產,私產是要留給趙娘子和長女的,但在鄉下,很少有人去官府告狀打官司,這宗法一般大於國法,趙娘子孤兒寡母,只能任人宰割,汪祿麒被族人強行賣了,家產被奪,趙娘子別無他法,只得帶着女兒投奔了已經沒落的孃家,據說母女在孃家的日子很不好過,日夜做針線貼補家用,也常常被親哥嫂嫌棄吃白飯。
說到這裡,汪夫人連連揩淚說好人無福,而汪福海義憤填膺,直說豈有此理!其實這種空手套白狼的手段,錦衣衛經常用,只是這手段被人使到親生兒子身上,那就不一樣了。
汪祿麒哭求說道:“趙秀才一家對我極好,求父母找到趙娘子和趙大姐,多接濟這對寡母孤女。”
汪福海忙說道:“這是自然,你告訴我那松江縣趙家和趙娘子孃家所在地,我派人去一趟,定能幫趙氏母女奪回家產,嚴懲作惡的族人!”
沈今竹聽了,暗自感嘆道:堂堂南直隸錦衣衛三品同知大人去管這種族人爭產的小事,真是大象踩螞蟻,太小菜一碟了,權勢真管用啊!上位者隨便一句話,便能顛倒乾坤,改變那麼多人的一生。我要是有權勢就好了,那會像現在這樣被人綁架追殺如喪家之犬!自己都不好意思照鏡子!
說着說着汪祿麒就講到了沈今竹,說她如何仗義、如何熱心,若不是她幫忙擡食盒,或許我們今生都無法團圓了。
汪福海聽了,便攜妻帶子堅持要拜一拜沈今竹,沈今竹當然不敢受啊——別說她現在只是個小沙彌,若真恢復了沈家四小姐的身份,她也不敢受錦衣衛三品同知大人一家的拜!沈今竹暗道:這汪祿麒是腦子進水了嗎?我哪有對他那麼好過?
沈今竹不知道,她被汪祿麒認定是法力高強的狐狸精,要以禮相待,萬萬不能怠慢了,所以把她往死裡誇讚,不停的在她臉上貼金,都快貼成小金佛了!
汪福海堅持要拜,沈今竹嚇得趕緊自己先跪在地上說道:“小的出生卑微,不敢受的。”
其實汪福海也不想拜一個小沙彌,只是在長子面前,他至少要做個知恩圖報的態度來,見沈今竹跪在地上,便說道:“不如這樣,聽說你年幼喪母,父親雖在,但也眼巴巴的見你被繼母賣掉,這樣的父親要他做什麼?還不如做孤兒呢,你叫我聲乾爹,我收你爲義子,雖不敢保證你以後榮華富貴,也能保衣食無憂,如何?”
認一個錦衣衛三品同知做乾爹?年幼的沈今竹覺得,這主意好像不錯哦,而且此時她已經騎虎難下,便果斷對着汪福海磕了三個響頭,叫道:“乾爹!”
一不做二不休,又對着汪夫人同樣磕了三個響頭,叫道:“乾孃!”
汪大人夫妻便一夜之間多了兩個兒子,一時興奮的難以溢於言表,問了沈今竹生辰,得知其小兩個兒子半歲,沈今竹也不矜持,直接叫道:“大哥、二哥!”
居然和狐狸精成了兄弟,汪祿麒回道:“三弟!”,那汪祿麟好一陣纔回過神來,勉強接受了一下子有一兄一弟的事實,也叫了聲三弟。
七年籠罩在心頭的霧霾一掃而空,汪福海喝着梅子酒看着三個“兒子”焚香結拜成“兄弟”,不僅心情大好,還開着玩笑說道:“今日好像是三國裡劉關張桃園三結義了!”
火頭僧給的膏藥極好用,沈今竹雙頰的粉嫩痂已經漸漸轉黑了,乍一看上去還真挺像三弟張飛的絡腮鬍子,衆人聽了,好一陣笑。
“一家人”其樂融融吃了一頓認親酒,不知不覺已華燈初上,一錦衣衛過來說道:“大人,住持派了知客僧來,說請大人和家眷移步放生臺,放生祈福大會快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