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槿見素箋落在他手中,當下亦是身子一僵,正不知該作何反應時,燕沉昊忽然擡眼看過來,靜靜道:“是因爲這個嗎?”
齊槿輕輕撇開眼,並不答語。
燕沉昊卻是直直盯着他,語聲平靜:“如果你是因爲這個不高興的話,我可以解釋。”
齊槿沉默片刻,低聲道:“你不用解釋的,我想我大概明白是怎麼回事。”
“是麼?”燕沉昊目色幽黑,“那你爲什麼不願擡頭看我?”
齊槿不語。
燕沉昊一把轉過他的臉來,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你如果氣憤,傷心,就該打我罵我,向我發泄,現在我就在你面前,你怎樣都可以……”語聲一頓,“或者,其實你根本一點都不難過,見到這紙休書,反倒因終於得以解脫,暗自高興……”
看着面前面色雪白卻依舊眼簾低垂的人,燕沉昊眼中滑過一絲黯然,語聲卻是夾着一絲冷笑:“其實,你到現在還是沒有相信我的,對不對?”
見眼前的人仍不作聲,燕沉昊眼中怒芒一閃,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便大步向水榭外走去。
齊槿驀地擡起頭來,看着前面背對着卻拉着自己疾行的男人,皺眉道:“你幹什麼?”手被他捏得生疼,不由便掙扎起來。
燕沉昊卻並不回頭看他,亦不放手,任他掙扎,只面色陰沉拉着他往前走。
這邊小若兮見燕沉昊這樣兇巴巴拖着齊槿往前走,而齊槿卻在後面掙扎,當下亦是嚇了一跳,大叫道:“不準欺負爹爹!”便追了上去。
只是燕沉昊卻哪裡理會他,仍自大步前行。而齊槿掙扎了一下,知道掙不開,便也再不掙扎,只跟在他後面。只是燕沉昊步子太大,又走得十分快,他跟起來着實辛苦,手上又被燕沉昊抓得很疼,不免便皺起了眉,樣子顯得十分狼狽。
三個人便以這樣一副看起來十分不尋常的狀態在水邊走着,而正在此時,蕭烈和蕭遙剛好走過來,這一副怪異的景象自然被溜出皇宮來到王府的皇帝陛下和皇后千歲收進視野,當下又驚又訝,看情形不對,便亦急急跟在後面追了過來。
一串人便這樣怪異地穿過王府,令王府中的下人盡皆側目。而待燕沉昊停下來的時候,卻已是到了正在書房中看書的寧王殿下面前。
見着幾人突然一齊出現在面前,且表情各異,蕭晏不由一愣,卻只一瞬,下一刻便即掛上招牌笑容,卻並不向蕭烈和蕭遙行禮,而是直接看向燕沉昊道:“王爺找在下有事?”
燕沉昊淡淡道:“殿下當初以內子性命相脅逼本王寫下休書,並迫本王同意你將內子帶回寧王府,本王不知殿下到底何意,但今日,卻是要與殿下說清楚,槿是本王的王妃,便是有了那一紙休書,他依然不會屬於別人,今日本王無論如何也要帶他走!”
他這一番話一道出,不僅蕭晏瞭然了他的來意,一旁的皇帝陛下和皇后千歲亦是恍然大悟,同時心有感慨:兩人終於還是到了面對面戰爭這一步!二人不約而同地望向那美麗卻始終沉默的導火索,心中暗自揣測當事人最後到底會選擇誰。對視一眼,二人悠閒地在一旁的椅上坐下,蕭遙將不明所以的小若兮抱到懷中,向他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便即悠然地看起眼前好戲來,就差沒在旁邊擺上茶水點心。
蕭晏聞言並無訝色,只緩緩將手中的書本合上,仍是優雅地坐在椅中,悠然道:“王爺這是在威脅我麼?”
燕沉昊冷冷“哼”了一聲。
一旁一直低垂眼簾安靜不語的齊槿忽然擡起眼來,靜靜道:“事已至此,不知殿下可否將真正原因告知?”
蕭晏一怔,繼而低眉一笑,看着齊槿,柔聲道:“瑾,你果真是很特別,讓人不喜歡都不行。”
他這一句出來,場中各人面色俱是一動。齊槿尚好,不過微微揚了揚眉,面色仍是平靜。燕沉昊卻是面色一沉,雙目冷光乍現,如冰如霜。而一旁的兩位看客則是立時身體坐正,目不轉睛,一副標準看好戲聽故事的優秀觀衆表情。
齊槿靜靜道:“如果我沒猜錯,王爺做這一切,都是爲了鳳公子罷?”
聞言蕭晏面色微變,這邊的皇帝陛下和皇后千歲卻是露出十分震驚的表情,顯是沒料到齊槿竟然知道並忽然提出這個人來。只齊槿身邊的燕沉昊面色不改,只低眸看了身旁的人一眼,似有所悟。
蕭晏靜靜地看了齊槿許久,忽然淺淺一笑,悠然道:“瑾,我果然沒看錯你。”然後目光卻是轉向了蕭遙懷中的小若兮,溫柔地看着從蕭遙懷中跳下朝自己跑過來的小小孩子,張開雙臂將他接住,抱到自己懷中,又輕輕擦了擦他微微有些污跡的小臉,這才擡起眼,目光自室中諸人身上悠然掃過,最後落到燕沉昊身上,沉默片刻,微笑道:“沒錯,我做這一切,不過都是爲了長歌。”
聽見這個名字,齊槿不由一怔,但隨即便明白過來,這人的名字應該叫鳳長歌,正是蕭晏那個與自己相似的愛人。
而他身旁的燕沉昊卻是微微一愣,然後微微眯起眼看過去:“東蒼將軍鳳長歌?”
蕭晏微笑:“想不到王爺竟然知道長歌,能被大名鼎鼎的北朔神將記住,長歌在地下想來應該也會覺得開心的。”
燕沉昊目中幽光一閃。一旁的觀衆二人組亦是對視一眼,再次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蕭晏微笑道:“雖然長歌非王爺親手所殺,但他畢竟是死在王爺所領的北朔大軍手下。雖然兩國交兵,死傷必不可免,且東蒼和北朔的干戈,也與我西涼無關,但,長歌是我今生最愛之人,他是東蒼之將,戰死沙場不能責怪與他人,但我,卻不能不爲他報仇。”
雖然蕭晏一直面帶微笑,聲音亦是十分溫柔,但他此話一出,室中諸人卻俱是一震,各人心頭滋味各異,卻都覺得他那溫柔笑容有些刺目起來。
聽到言及自己爹爹的名字,小若兮已是眼睛紅了,雖然不說話,小手卻是緊緊抓住蕭晏胸前的衣服,將小臉埋在蕭晏懷中。蕭晏低下眼去,輕柔地摸摸他的頂發,然後緩緩擡起眼來,卻仍是微笑着:“北朔與東蒼近年雖時動干戈,但究其根因,卻在北朔野心。王爺雖非做主之人,但北朔國君既是王爺兄長,王爺又是親手執行之人,這仇,卻終究要算到王爺頭上了。”
燕沉昊冷哼一聲,眼神冷冽:“既是如此,本王又有何懼,殿下要爲鳳將軍報仇直接來找本王便是。”瞥了齊槿一眼,脣角浮起一絲冷笑,“卻不想,堂堂寧王殿下竟是使出如此卑劣手段!”
蕭晏仍自淺笑,不氣不惱:“卑劣嗎?我倒不覺得呢。殿下是陛下與皇后的好友,又是我國貴客,我自是不能真將殿下怎樣,以迴天果逼迫殿下休妻,又將王妃帶回王府,不過是要教殿下得知失去自己所愛之人的感覺。”目光悠悠對上燕沉昊的深沉鳳目,緩緩道:“一將功成萬骨枯,上位者只知道天下江山,卻哪知一人野心之下將會造成多少碎心?我固不能殺了王爺爲長歌報仇,但我卻要王爺嚐嚐這失去所愛的滋味,嘗一嘗什麼叫做無能爲力,痛不欲生。”
他這一番話說得溫柔平緩,面上亦是含着微笑,但室中諸人卻無人笑得起來。燕沉昊固是面色冷冷,齊槿卻已是目有同情,心中酸楚。而這邊的蕭烈蕭遙卻是心中一痛,雖早知他爲愛人之死傷懷,但平日裡他一向笑言軟語,便以爲全都過去,卻不想,原來那優雅微笑之下卻是掩着如此深的痛楚,這個一向強大任何事都可以從容順利解決的寧王殿下,這個平日裡連皇上皇后都不敢得罪的知交好友,其實亦不過是一個普通人,在別人見不到的地方,亦自脆弱,亦自無力。
室中一時十分寂靜。忽然,齊槿擡起眼看過去,靜靜道:“可是,最終殿下卻救了我。”
蕭晏一笑,眼底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澀意:“我自然要救你,我既知道那種天人永隔之痛,又怎忍心讓別人再生受?”
齊槿一怔,然後輕輕問道:“那,殿下又爲何要放我走?”
蕭晏低頭看了看懷中靜靜不語的孩子,目中溢滿憐愛,緩緩道:“我爲什麼不放你走?我既然連我愛的人都能放手,能讓他去和他喜歡的女子在一起,又還有誰不能放手的?”微微擡目,卻並未看向齊槿,目光並無着落,“你雖然跟他長得有些像,但,你畢竟不是他。何況,便是我強留下來,你的心裡早已有了別人,我強留你又有何益?”
齊槿沉默不語。蕭晏卻是轉過目光看向燕沉昊,微笑道:“不過,雖然王爺寫下休書,但心裡卻是並不打算遵守承諾的罷?不然,也不會夜夜潛入王府,偷入王妃臥室了……”
見齊槿眼中現出驚異,不由笑道:“王妃是想問我既然知道,爲什麼先前一直裝作不知,而到那夜卻又突然現身對王爺動手?”
齊槿未置可否。倒是一旁的燕沉昊忽然淡淡道:“那夜,你是故意的?”
蕭晏微笑道:“想來王爺必是早就心知。不錯,雖然不能殺了王爺,但長歌的仇總是要報的,就算不能代長歌殺死仇人,但若能讓他的仇人重傷,長歌想來總會安慰一點。”
望了燕沉昊一眼,蕭晏繼續道:“不過現下王妃之毒已解,王爺傷亦已好,必是要帶王妃離開的了。”微微一頓,道:“不過我想王爺應該是早有決定的罷?便是我不放手,到最後亦會帶走王妃,縱是休妻,亦會搶回。”
燕沉昊淡淡道:“不錯,既是被逼寫下的休書,本王又何需承認?更何況,便是休了,難道本王就不能再把槿娶回來麼?”
他這幾句話說得十分平靜,但亦是十分傲然。話出之時,長臂一伸,已將齊槿攬在懷中,然後另一手擡起,當着室中諸人緩緩將手掌合攏,再展開來時,一直捏在手中的素箋已成一堆白色碎片,隨手一揚,那紙末便如白色蝴蝶一般四散飄飛起來。
他懷中的齊槿卻是一愣,怔怔地看着那飄揚如雨的白色紙屑,然後緩緩將目光轉向燕沉昊。燕沉昊卻是對他微微一笑,柔聲問道:“槿,如果我說我想再次把你娶回來,你,願不願意嫁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