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槿睜開眼睛看到的第一樣東西,是一張熟悉的臉。
那一刻,他以爲自己是在作夢,於是不由擡起了手撫上去,猶豫着喚道:“楚哥哥?”
面前的男子輕輕笑起來,抓住他的手貼在臉上,柔聲道:“小槿,還疼不疼?”
齊槿輕輕搖搖頭,眨眨眼道:“我……不是做夢麼?”
男子笑道:“你當然不是做夢,你都昏迷幾天了,難道還想睡麼?”
“幾天?”齊槿尚且有些茫然,慢慢意會過來,卻是不禁一怔,然後向四周望了望,卻是一間陌生的屋子,當下怔怔道:“這裡是……”
男子微笑着將他扶起來,讓他靠在自己懷中,柔聲道:“你不用管這裡是哪裡,現下最重要的是解你的毒。”
齊槿一愣:“楚哥哥你怎麼知道……你,能解我身上的毒?”
男子道:“我可是好不容易纔將你從燕沉昊手中帶到這裡,若不是我能解毒,你此刻早已醒不過來了。”見齊槿眼中仍是露出迷惑之色,當下道:“要問什麼等解了毒再問。你此刻雖然醒過來,但這毒仍然在你體內,你若不將它馬上逼出體外,便會麻煩了。”
“逼出體外?”齊槿一愣,“可是……”
男子道:“你不用擔心,雖然你這毒性厲害,但我已給你服下了一樣解毒至物,將你體內的毒性暫時壓了下去,現下只要你自己運功,將其力完全發散,在其幫助下將毒逼出來便可。”
齊槿驀地睜大眼睛:“可是我……”
男子微笑道:“你不用擔心,我馬上會將我的內力完全輸入到你的體內,我再交給你運功逼毒的方法,雖然你沒有武功底子,但你人聰明,又瞭解醫理,應該很快就會明白的。”
齊槿仍是疑惑,還想再問,男子卻道:“你身上的毒性已經滲入經脈,必須馬上逼出來,等你好了我自會把什麼都告訴你,現下你先按我說的去做,好不好?”
齊槿一怔,隨即點了點頭。男子朝他笑了一笑,便扶他坐直,自己亦盤腿坐在他身後,然後一手抵在他的背心。齊槿只覺一縷熱氣自背心緩緩而來,慢慢的,那熱氣涌動卻是越來越快,而那熱度也是愈來愈高,不可阻擋地向全身流去。齊槿只覺這熱流灼燙,讓人十分難受,但一想起男子的話,卻又不敢亂動,但隨着時間越來越長,卻實在有些忍受不下去了,雖是死死咬了脣,卻仍是不由自主地低吟出聲來,只覺那熱氣在自己身體裡奔流衝撞,自己便似要爆炸一般,那種感覺實在是痛苦難言,再過得多時,已是頭昏腦脹,當下再也忍受不住,呻吟一聲,暈了過去。
待他再次醒過來時,睜眼時仍是見到男子的笑臉,只是這次男子雖然含笑,但滿臉憔悴疲累之色卻是讓他一驚,忙一下子坐起身來,驚道:“楚哥哥,你怎麼啦?”
男子朝他搖搖頭,雖只是小小的動作,做起來倒像是十分吃力一般,微微喘息了一下,男子道:“我已經把我的內力全都渡給了你……現在我教你運功的方法,接下來你就將毒逼出來罷。”
齊槿聽他說話甚爲吃力,當下不由擔心起來,又聽他說將內力全部渡給了自己,雖然他不通武功,但也知道若盡失內力是極其危險的,更何況還是他這樣將一身內力硬生生渡給別人,當下憂心道:“楚哥哥,你……你不要緊罷?”
男子微笑道:“我沒事。只是方纔運功,又暫時失去內力有點疲累而已。你不用擔心,等一下我會再教你方法,你把內力渡回給我,我便沒事了。”
齊槿這下方纔放下心來,又聽男子已然講起運功之法,當下便凝神細聽。便如男子所說,他人本是聰明,悟力極高,且平日亦看過不少醫書,頗通醫理,因而男子講解之下,雖非全部明白,關鍵處卻是不久便領會了。男子又叫他試着運功看看,他聽話地試着一運氣,果真覺得原本空蕩蕩的丹田內真氣充盈,微一運勁,便有一道真氣暖流在經脈中緩緩流淌,一時間只覺甚爲奇妙。當下便照着男子所教的口訣運功起來,雖亦遇到稍許不明處,但有男子在旁指導,便有不明,便即爲他講解,因而並不多久,齊槿已自掌握法門,當下凝神靜氣,按照男子所教之法運起內力,努力逼起毒來。
只是他毒性實在深入,且他又是初學初用,到底不是練武之人,這一番運功下來,只覺好不艱難,便見他汗水淋漓而下,皺眉咬脣,全是痛苦之狀。好在雖是如此,一個時辰之後,全身餘毒到底被他全逼在一處,再一催勁,卻覺胸中一窒,隨即喉頭一腥,當即便是“哇”地吐出一大口血來。
男子一直在旁邊無聲看着,生怕他出一點差錯,此刻見他吐血,又見那血色烏黑,面上倒是登時一鬆,雖自己也頗覺無力,卻是及時地將那搖搖欲墜的身子接到了自己懷中,舉袖擦去他嘴邊血跡,笑道:“恭喜你,小槿,你成功啦!”
齊槿怔怔地望着他,因適才實在累極,一時虛脫,倒並未馬上明白他的話意,好一會兒方自會意過來,卻是有些不敢相信,睜大眼睛道:“我的毒……真的解了嗎?”
男子笑道:“當然,你自己解的,還不相信嗎?”
聽他如此一說,齊槿立時便想起眼前人一身內力尚在自己身上,又見他形容憔悴虛弱已極,不由急道:“楚哥哥,你快教我方法,我把內力還給你!”
男子看着他焦急的眼,不由心中一動,忽然道:“小槿,你的身子一向荏弱,若是我把內力全給你強身護體,你要不要?”
齊槿大驚:“那怎麼可以?我……我又不通武功,拿這內力來有什麼用?何況,這是楚哥哥你練了那麼多年才練出來的,練功那麼辛苦,我怎麼能要?”
男子幽深目光望着他,柔聲道:“可是,若是我心甘情願給你呢,小槿你還是不要嗎?”
“不要!”齊槿語聲堅定,面上卻甚是憂急,“楚哥哥,你快教我法子,我要把它還給你!”
男子微笑着看着他,柔聲道:“現在不急。你剛剛運功逼毒,耗力太多,身子尚自虛弱,要將內力傳還會極費心神力氣,所以你必須先休息一下。”
齊槿一怔,隨即有些憂心地問道:“那,楚哥哥你不會有事罷?”
男子搖了搖頭,微笑道:“我暫時不會有事的。”靠上牀欄,將齊槿攬在懷中,仔細地端詳着眼前秀麗的眉目,忽然輕輕道:“小槿,這些日子,你好不好?”
因齊槿自小便與他的楚哥哥親密,因而此刻二人動作雖算曖昧,齊槿倒是並不在意,反是乖巧地依在男子懷中,答道:“我……很好啊。”
男子眼中滑過一絲幽光,低眸看他:“小槿,你還記不記得那年我下山之前對你說過的話?”
齊槿一愣:“說過的話?”
男子輕輕點了點他的鼻尖,微笑道:“怎麼?這麼快就忘了嗎?”隨即深深地看進他的眼睛,“那年我走之前向你承諾過,只要我回去一安排妥當,就來接你走。”
齊槿微微一怔,卻聽男子低柔的聲音仍自傳來:“小槿,現下我來接你了,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齊槿一愣,驚愕地擡起眼,驀地撞上眼前人的眼神,卻又是一呆。那樣黝黑深邃的眼神,卻分明蘊滿了他所陌生的情意……齊槿微微一震,怔怔喚道:“楚哥哥……”
見他原本清澈的眼中微現迷茫,淡色的脣微張,一副怔愣模樣,男子心中不由一動,緩緩低下頭,朝那形狀優美的脣上吻去。
齊槿已經驚得呆了,直到覺到男子溫軟的舌頭滑入自己口中方纔反應過來,驚詫之下,不由一把將男子推了開去。他此時身負男子深厚內力,而男子卻是內力全失,甚爲虛弱,一推之下,男子登時向後倒去。
齊槿不防自己這麼大力,當下又被嚇住,直到男子倒在牀上撫胸低低咳起來方纔反應過來,當下滿臉驚駭,忙將男子扶起,顫聲道:“楚哥哥,你怎麼樣?”
男子又低咳了幾聲,擡眼見他一副嚇壞的樣子,虛弱地笑了一笑,道:“我沒事,小槿你不用擔心。”任着齊槿將他扶起,卻是順勢靠在了齊槿懷中,仰起臉看向他,擡起手輕輕撫上齊槿的脣,低低道:“對不起。”
齊槿又是一怔,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只得低聲道:“楚哥哥,我……”
男子深深看着他:“小槿不喜歡楚哥哥了麼?”
“不是,”齊槿連忙搖頭,“我自然喜歡楚哥哥的,只是……”
男子截斷他的話,溫柔地看着他:“那麼,小槿願不願意和我在一起?”
齊槿愣住,張了張嘴,卻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半天,方訥訥道:“我……楚哥哥,我不懂你的意思……”
男子輕輕笑起來,看向他的眼神卻是無比溫柔:“小槿那麼聰明,真會不懂麼?”擡手輕輕撫上齊槿的臉,低低道:“上一次,我本來就是想告訴你我已經可以接你走的,結果你卻告訴我你要代替你的弟弟嫁到北朔和親……那時,我本來想把你直接帶走,但是你那麼堅決的樣子,於是我不得不放你走,但是很快我就後悔了,因爲,我知道你在北朔過得並不好……”
齊槿一愣:“楚哥哥你……我沒有……我……很好啊……”
男子道:“到這時候你還想騙我麼?如果燕沉昊有好好對你,你又怎會中毒?若不是我及時得到消息趕來,只怕你已經……而且,你嫁過去這段日子,他怎麼對你,你以爲我不知道麼?”
齊槿怔怔地看着他:“你……你都知道了?”你都知道,爲何卻直到此時才……齊槿靜靜垂下眼。
男子怎未看見他眼中一閃而過的驚訝與黯然,當下也有些不自然:“是,我知道,從你嫁過來的那天起,他怎麼對你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你想問我爲什麼一直沒有出現,沒有帶你走,是不是?”
齊槿愣愣地看着他,微微張了張嘴,卻並沒有發出聲音。
男子的炯炯目光卻是直接射向他:“其實,我曾經讓人來救你走,結果,卻是你自己拒絕了。”
齊槿又是一愣,然後忽地明白過來:“輕羽他……是楚哥哥的人?”
“不是。”男子搖頭,“不過,讓他救你走,卻確是我的意思。只是,”目色複雜地望向眼前的少年,“哪怕燕沉昊那般對你,你卻仍是不願走……”伸手抓住齊槿手臂,緩緩問道:“小槿,難道,你竟真是愛上那個人了麼?”
“我……”被男子一下點穿,齊槿不由有些驚慌,亦有些無措,“楚哥哥,我……”
見他如此模樣,男子的心又沉下幾分,其實心裡早就清楚是如此答案,但是由自己親眼確認,卻仍是止不住一股痛心和妒意竄上心頭,當下聲音便有些冷硬:“他那麼對你,你竟然會愛上他?你難道現在還不明白,你不過只是你弟弟的替身!他根本就不可能愛你!”
見一向對自己溫言軟語的楚哥哥突然對自己發火,齊槿不由呆住,良久方輕輕道:“不,不是的,楚哥哥你不明白,我和他……”
“你和他什麼?”男子一把攫住他的肩,眼裡卻是止不住的痛楚和怒意,“你不過嫁給他半年,你就愛上了他,那我呢?我喜歡你這麼多年,你又把我放在哪裡?”
男子本自虛弱,此刻悲痛怒火之下不顧一切大吼下來,登時便有些支持不住,臉色一時蒼白如紙,卻不知是因爲虛弱還是因爲傷心。
聽得他如此言語,齊槿卻早是驚得呆了,雖然他知道眼前的人一向疼愛自己,但他卻實在未曾料到,他對他的感情竟是……腦中心頭一時皆是混亂之極,呆然良久,齊槿卻只是低低道:“對不起,楚哥哥,我……”
男子深吸了口氣,深深看過去,嘴角浮出一抹苦澀笑意:“其實我很後悔,當初我走的時候爲什麼不直接將你也一起帶走?只是那時我以爲會很安全,從來也沒想過你會有別人,畢竟,在那樣的深山中,你不會有機會遇到別人,所以那時我從來沒想過你會愛上別的女人,更沒想過我的小槿有一天會愛上別的男人……那時你跟我說你要嫁到北朔,其實我就該將你強行帶走的,不該因爲怕你難過結果竟讓你真的嫁了過去,也不該因爲忙着自己的事一時就將你暫時留在了那個男人身邊,那時我想,等我一旦解決自己的問題就馬上來帶你走……如果早知道你會愛上他,無論如何,我一定不會讓你留在他身邊,便是不顧我自己,我也會將你帶走……”
齊槿怔怔地聽着男子的話,其中的痛苦悔意他不是聽不出來,但是他卻不知該怎樣安慰面前的人。眼前這個人,對他很重要,重要得如果沒有再次遇見燕沉昊,他也許真會和他在一起,但是,偏偏這席話遲來了一步,畢竟,他幾天前剛剛知曉了當年真相,如果在這之前,他的楚哥哥來到,也許他會有一點動搖,但如今,他真的已經走不掉……
男子看着他的表情,不由頹然地閉上了眼,再睜開來時,眼中的痛楚已自掩下,又恢復了溫柔笑意,柔聲喚道:“小槿。”
齊槿怔怔地看向他,卻見男子溫柔地看着他,柔聲道:“我是不是嚇壞你了?”不待齊槿回答,已自低聲道:“對不起。”
齊槿連忙搖頭,卻只是搖頭,並不知道該說什麼。
男子無聲一嘆,微笑道:“你不是要把內力還給我嗎?現下我就教你方法好不好?”
齊槿見他轉換話題免去尷尬,不由鬆了一大口氣,自是連忙點頭。
男子當下便將方法口訣傳予他,齊槿凝神記下,不多時已自領會,當下便按着男子所授將本不屬於自己的內力一點一點渡回了它原來的主人。
這一來,便又是一個多時辰過去。兩人頭上俱是冒出了絲絲白煙,齊槿固是細汗滿額,而背向他而坐的男子更是臉色如紙,不斷有鮮血自脣角無聲滑下,待齊槿將最後一點內力渡過去收功完成之時,男子更猛然噴出一大口鮮血,昏死過去。
齊槿雖亦是疲累虛弱,但到底還清醒,見男子倒下,當下不由大驚,待見到他衣上鮮血,更是駭然,忙搖着他焦急喚道:“楚哥哥!楚哥哥!你怎麼樣?你別嚇我!”
他這樣又搖又叫,片刻過後,男子倒是醒轉過來,見他滿面焦急恐懼之色,便似要哭出來一般,不由微微笑了一笑,虛弱道:“沒關係……你不要擔心……待我緩一緩便好……”話畢在齊槿相扶下靠着牀欄坐起,靜靜閉目調息。
齊槿也知這時不能打擾他,當下便只在一旁屏息等待,雖仍是擔心,卻不敢再出聲。約莫過了一盞茶時間,見男子臉色已慢慢有了些好轉,齊槿這才微微放下心來。再過得不久,男子便已睜開眼來。
“楚哥哥!”齊槿臉上露出喜色,想要近去,卻又怕傷到男子似的止住,只得略有些不安地問道:“你……你沒事了嗎?”
男子卻是將他拉了過來,輕輕握着他的手,朝他搖了搖頭,柔聲道:“不用擔心,我已經沒事了。”目光不經意掃過齊槿背後的窗外,圓月卻是已然漸漸西沉了,不由喃喃道:“這麼快嗎?”
目光收回,靜靜落到眼前人的臉上,深深地凝視,眼中神色複雜之極,沉默了好一陣,方緩緩問道:“小槿,我再問你一次,你,真的不願意跟我走嗎?”
齊槿一愣,沉默了一下,然後低下眼眸,輕輕搖了搖頭。
男子眼神變得更爲幽邃,便像夜色下的海,深不見底:“你真的要回到燕沉昊身邊去?你真的……就那麼愛他?”
齊槿並沒有回答,只是沉默着,半晌,方低不可聞地道出一句:“楚哥哥,對不起……”
男子似是早料到這樣的回答,面上並無半點詫異,只有細看,纔可見到那幽深眼底一閃而逝的痛楚和堅定。沉默了片刻,男子緩緩道:“那麼,如果我說燕沉昊已經活不了多久,你還要回去跟着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