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沈昊走出去的時候,睡在外間的玲瓏早已是醒了。
卻仍是靜靜躺著,不動聲色,並未讓他發覺。
直待那人走了出去,這才披衣起來,站到門口,望著那人所去的方向,眼角微微浮起一絲笑意,隨即卻是輕輕嘆了一口氣。
然後躺回牀上,靜待那人回來。
原以爲,那人這一去,怎麼也要些時候才能轉來的,卻不想,並未過多久,便聽得外面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
那人是練武之人,平素走路幾已無聲,此刻腳步聲卻是如此分明,甚至是略帶焦慌,不由讓玲瓏分外詫異。
連忙起身,尚未下牀,便見燕沈昊已自走過來,對她沈聲吩咐道:“玲瓏,你去找葉太醫,讓他馬上到王妃那兒去。”
玲瓏一愣,下一刻卻是馬上明白過來,不由面露喜色,連忙應道:“是!奴婢這就去!”
齊瑾靠在牀欄上,眼望窗外,但見窗外紅日白雪,好不明豔,更有一枝梅枝伸到窗前,雖只細細一枝,枝上卻是紅梅盛綻,一點嫣紅,點在素白的雪景之上,便似美人眉心的那點硃砂痣,自有一股風情。
脣角緩緩浮起一抹柔和笑意。驀地裡,卻恍惚想起王府中似也有片梅林,那裡種的,卻盡是白梅,梅雪相映,卻又不知是哪一般更甚了。
一念忽起,便自下了牀來。其實他早已好了,只雪衣非要逼著他在牀上躺著,此刻雪衣出去,倒是難得如此機會可以下來。
步出屋來,便循著恍惚的記憶往那梅林而去。王府雖是地廣,景緻也是十分優美,平日裡,他倒也並不常常到處亂走,只今日,因病在牀上躺了多日,卻是迫切地想出屋來透口氣。
一路走來,王府下人見著他卻也並不行禮,便把他當個陌生人一般。他倒也樂得自在,自顧自地緩緩行來,不多時,便見一片偌大的梅林出現在眼前,當下心頭一喜,微微加快腳步走了進去。
雖是清寒,朵朵梅花卻是開得縱橫恣意,但見冷香輕凝,雪色芳華,枝影扶疏間,一園皆是囧囧浮動。微有梅落,卻是雪痕梅影兩相映,卻不知是雪舞若梅,還是落梅如雪了……
擡起手指,輕輕觸上眼前一朵白梅。指尖驀地傳來一絲冰涼,卻是梅瓣上尚裹了殘雪,只因梅雪同色,一時倒是看不出來。
輕輕將鼻尖湊了過去,只聞一段幽香淡淡繚繞而來。脣角輕揚時,恍惚間,卻是想起,初見那人之時,亦是在這樣的雪地裡,而那人,便那樣躺在一株梅樹之下,身下鮮血映紅了雪地,卻抹不去,那段幽幽繚繞的梅香……
初見的驚惶,而後的纏綿,再後的別離,悠悠往事仿若前塵,一時間竟是紛至沓來……
正心思恍惚時,忽聞得前方人語之聲,不由自回憶中回過神來,擡起眼來,卻又不禁一怔。
前面那攬著一個絕麗少年正朝這邊走過來的人,不是晉王燕沈昊卻又是誰?
心知他必不願看見自己,齊瑾急急轉身欲避。卻是不料燕沈昊早已擡眼望見了他,目光沈沈地盯在他身上,雖是微微皺眉,倒是並未出聲。
倒是他身旁的少年見齊瑾急走欲避,恃著燕沈昊的寵愛,揚起少年特有的尖銳嗓音道:“見了王爺竟然不過來行禮,你這下人好沒規矩!”
燕沈昊眉梢微微一挑,也不作聲,只盯著那驀然頓住的身影。只見那人頓了頓,便轉過了身來,微垂了眸走到近前,然後擡起眼來,卻只看了一眼,便又垂下了眸去,靜靜道:“見過王爺。”
見齊瑾聲音溫和,面容淡定,一副從容之姿,不知爲何,少年心下竟是甚覺厭惡,見燕沈昊只是冷冷看著面前的人,也不答話,便忖度著這人必是燕沈昊不待見之人,當下便斥道:“不知道王爺正在園中賞梅嗎?你這下人好大膽子,竟然亂闖入園,攪了王爺的雅興!”
齊瑾默默任那少年尖刻數落著,也不答語,只靜靜垂著眸。少年見他毫無異色,只沈默以待,只覺他不將自己放在眼裡,又兼眼前人雖微垂了首,卻自有一股高華之氣,更是令他心頭憎惡,正欲再度呵斥,卻忽聽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傳來:“小王爺,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你的病還沒好呢!穿得這麼少還到處亂跑,要是再著涼了可怎麼辦……”
聞著聲音,齊瑾不由擡起眼來,卻見正朝自己快步而來的正是雪衣。原來雪衣回房見他人不在,知他定是出來了,卻念著他大病初癒,又是這數九寒天,怕他再度著涼,因而便急急尋了出來,有那稍好心的丫頭告知她齊瑾往梅林方向去了,這便急急地尋了過來。及至入林,首先便瞥見了齊瑾單薄的身影,倒是燕沈昊和那少年被花枝擋住,一時竟沒看見,及至到了近前,這才驀然見著,當下不由嚇了一跳,忙慌慌地行禮,“奴婢見過王爺。”
那少年聞得雪衣稱齊瑾爲“小王爺”,當下也不由嚇了一跳,稍頃卻想起燕沈昊年輕無子,又想到平日裡聽來的傳言,便猜到眼前的人必是那個和親來的王妃了。見了燕沈昊的表情,更是確定了那晉王冷落王妃的傳言,心頭流過一陣嫉恨的同時,面上卻是浮起一絲冷笑,“哦?原來是王妃麼?小人這可是有眼不識泰山了。”身子往燕沈昊懷裡膩了膩,輕笑道:“卻不知王妃不在屋子裡好好呆著,倒跑到這園子裡來做什麼?”
雪衣聽得少年說話尖刻,已不禁皺起了眉頭,奈何燕沈昊在前,且齊瑾在王府裡本就沒什麼地位,雖心下有氣,倒也不能發作。倒是齊瑾,任是少年話語如何刻薄,仍是面色淡然如水,反是擡起了眼,靜靜看向燕沈昊,靜靜道:“王爺既是在此賞梅,齊瑾這便不打擾王爺的雅興了。”語畢微一低首,從容轉身。
一直冷眼旁觀的燕沈昊卻是有了動作。卻見他忽然放開少年,長臂一伸,已自將轉身欲離的齊瑾攬進了懷中。待齊瑾驚愕轉眼看來之時,卻又將他放開,然後卻是解下了自己身上的狐裘披風披在了齊瑾身上,細細繫好,這才擡眼對上那雙漆黑的眸子,微微一笑,柔聲道:“這麼冷的天,怎麼穿得這麼少?看看,連嘴脣都凍紫了,以後出來的時候記得多穿一些,嗯?”
見著燕沈昊這般,那少年固是目瞪口呆,連雪衣也是詫異非常,只齊瑾面色未動,目光自身上的披風輕輕移自眼前人的眼,靜靜地看著他,卻是不語。
燕沈昊卻是伸手攬住了他的腰,親暱地在他耳邊柔聲道:“今晚到我房中來,我有話要對你說。”
華燈初上時,又已是簌簌地落起雪來。
齊瑾站在傲雪閣前,微有些猶豫。玲瓏卻是早已瞧見了他,迎了出來,微笑道:“王妃,您快進去罷,王爺正等著呢,屋子裡邊也暖和一點。”
齊瑾朝她微微一笑,點了點頭,隨即舉步跨進屋去。
燭火明亮,暖意融融,屋中的紫檀桌上,幾碟菜餚,一壺美酒,雖非豐盛,卻是雅緻非常。
燕沈昊便坐在這桌旁,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齊瑾緩緩走過去,淡淡道:“王爺。”
燕沈昊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指著對面的座位道:“王妃請坐。”
齊瑾看了他一眼,隨即收回目光,從容坐下。
燕沈昊提起酒壺,爲兩人的酒杯斟上酒,一杯遞到齊瑾面前,另一杯拿在自己手中,然後舉杯朝齊瑾一敬。
齊瑾的手指輕輕摩挲著酒杯,卻並未飲下,只靜靜看著燕沈昊。
燕沈昊微笑道:“怎麼?王妃是怕這酒中有毒麼?”語罷一仰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齊瑾仍未飲酒,只漆黑的一雙眸子看著燕沈昊,語聲清淡:“王爺有什麼事,請直說罷。”
燕沈昊低笑一聲,“難道我就不可以無事,只是欲與王妃共酌麼?畢竟,我們是夫妻呢。”說完起身,來到齊瑾身後,輕輕擡起齊瑾精緻的下頜,居高臨下地吻了下去。
齊瑾一動不動任他吻,黑眸靜靜地睜著,清亮的眸光似能看到心的最深處,讓燕沈昊不由一怔,隨即將他放了開來。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燕沈昊把玩著手中的酒杯,開口道:“明日是北朔一年一度的狩獵之日,我北朔風俗尚武,便是女子亦多識騎射,不讓鬚眉,因而此狩獵日,但凡皇室成員,無論男女,盡皆須到。”看了齊瑾一眼,“你是我的王妃,自然亦是必到。”
齊瑾仍是不語,只一雙清亮的眸子靜靜地看過來。
燕沈昊看著他的眼睛,緩緩道:“今年東蒼使者恰好亦在,因而皇兄便也邀請了他們參加狩獵。”
齊瑾看了他片刻,靜靜道:“王爺是要齊瑾做什麼嗎?”
燕沈昊笑道:“王妃是個聰明人,自然知道我不是讓你做什麼,而是讓你,最好什麼都不要做,也,不要說。”頓了一頓,緩緩道:“畢竟,東蒼國的暫時平穩可是以小王爺你千金之軀換過來的呢。”
齊瑾沈默了片刻,然後道:“王爺要對齊瑾說的,便只是這個嗎?”
燕沈昊濃眉一挑,隨即卻是一抹戲謔浮上脣角,“那王妃以爲,我還要對你說什麼呢?”
齊瑾微抿了嘴角,站起身來,“既是如此,王爺的話齊瑾記下了。齊瑾告辭。”語畢便既起身。
“站住。”
欲離的身影頓住。
燕沈昊目色複雜地看著那纖細筆直的背影,“本王有說過你可以走了嗎?”起身走到那人身後,長臂一伸,已是將他攬在了懷中,大掌輕輕滑進懷中人的衣襟,咬著雪白的耳垂低聲道:“既是我的王妃,自然應該履行王妃的義務,你說是不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