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醫院裡,樓上的手術室警燈長亮,一個美麗的生命,正在死亡線上掙扎。樓下大雨如注的涼亭中,一老一少娓娓而談,說的卻又是另一樁生死之事。
“你可知道我當時那歡快的心情?”聶天誠似是在向歐陽雷發問,又似是在自問。歐陽雷默然,聶天誠卻也沒去要求他回答,只是自顧的接着往下說去。
“我離家五年,走的時候,蘭兒纔剛剛蹣跚學步,想來只怕連我這個父親都不會認得吧?這次回來,不行的話,就安排安排,將她娘倆一起接了出去就是。起初我自己去,是因爲一切都不確定,唯恐出現什麼變故,總不如家裡安全。雖說宏義門早已不是當日的景象,但好歹這些人手忠誠度還是很高的。哪知道,嘿嘿,日防夜防,家賊難防,我以爲最安全的地方,原來卻是將我一生幸福徹底葬送的地方。”聶天誠雙目放出奇光,屈辱與忿怒相伴,讓人不由的心中惻然。
“我如同一個少年人一樣,悄悄的溜進了大門。家裡的一切都沒變,我知道,我大哥屬於那種老古董,他但凡習慣了一種東西,就會一直那麼持續下去,容不得別人做出更改。家裡的一草一木,我就算閉着眼,也能說得出來。我繞過花廳,直接往後面走,那裡有我美麗的妻子和可愛的女兒,我的心忍不住的滿是溫馨。五年的打拼,讓我感到極度的疲憊,多少個日日夜夜,我不下千萬次的念起過她。。。。。”
聶天誠雙目有些模糊,語意唏噓。他描繪的越是平淡,歐陽雷聽的卻是越是一顆心直往下沉。
“當我看到她的第一眼時,她依然如同我初見她時那麼美麗。五年的安靜生活,讓她顯得更是珠圓玉潤,我的妻子,南燕。”
老人面上忽然帶出了一份濃濃的眷戀,語音也不由的溫柔起來。“她是個孤兒,跟我差了十幾歲。我遇到她時,她正過着顛沛流離的生活,被人欺侮,是我救了她,又給了她一個安定的家,她曾經說過,她願意一生就這麼隨着我,如果我先她而去,她便送完我也隨之而去。就爲了這一句,我才決心娶她過門。那一段日子,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
歐陽雷靜靜的聽着,心中隱隱感到了不安,便如天邊不時閃耀的電光,但那雷聲卻始終不聞,只在雲層深處徘徊,似乎是在醞釀着什麼。他知道,這聲雷不響則已,一響必定是驚天動地的。
“那時候也是如今日般的時節,午後的陽光很明媚,至少當時在我心中是那樣的。她就站在那株芍藥前,拎着一把小壺,照料着那些美麗的花兒。人花相映,讓我一時間竟然分辨不出,究竟哪個才更美一些。”
“聶老,要不咱們先上去看看吧。而且,這裡風大雨大的,你這身體只怕也受不住的。”歐陽雷在他一頓之後,忽然出聲打斷他。
聶天誠笑了,轉頭看着他,伸手指指旁邊的石凳,示意他坐下來。歐陽雷微一遲疑,終是不忍違逆,忐忑不安的坐了。
“小歐陽,你怕了!你猜到了對不對?嘿嘿,我都不怕,你又怕些個什麼?過了今天,我將再也不會說起,你就讓我說完吧。這麼多年了,我只把這些事放在心裡,難得藉着這個機會,也該讓你多些個瞭解的。”聶天誠在笑,話語中卻難掩那份深深的孤寂和苦悶。
歐陽雷默然,無聲的點點頭。天邊忽然猛的一亮,隨即一陣波動傳來,緊接着就是一聲霹靂炸起,如同上天也知道了什麼,從而在忿怒的咆哮。
聶天誠擡頭仰望,藍色的電光下,卻是出奇的平靜,不復原先的激動。
“好大的雷聲。”他喃喃自語着,出神的看了一會兒,這才接着說道:“就在我歡喜的準備突然出現,給她一個大大的驚喜時,卻被一聲輕笑吸引住了。那是一個小精靈,可愛極了,蔥綠色的水褲,純白的繡着小花的上衣,蹦蹦跳跳的從遠處跑來。她遠遠的便喊着媽媽,讓我的心一時間便突然被一種情感填滿。那是我的女兒啊!天,她好漂亮,都已經長這麼大了,跟她媽媽一樣美,長大後,定然不知道會迷死多少男人,我當時自豪又是得意的想到。”
擡手輕輕抹去眼角溢出的水漬,聶天誠頓了頓,又接着道:“那天蘭兒梳着滿頭的小辮,跑起來時,便一顛一顛的全都飛揚起來。以致於至今留在我腦海中的,仍是那滿頭飛舞的小辮,對那日她的容貌反而竟有些模糊了。”
他自嘲的一笑,輕輕咳了兩聲才又接着道:“我不自禁的邁出一步,想要迎上去將她摟到懷裡,告訴他,他的父親回來了。然後,我要讓她多叫我幾聲爸爸,最好把這些年沒叫的都補上,呵呵,我是不是很貪婪?”
他說到這兒,話語不由的艱澀起來。
“她果然喊了,她大聲的喊着,媽媽,爸爸喊你去吃飯呢。哈哈,爸爸,我當時簡直要開心的瘋了,只可惜這種開心不到一秒鐘就立刻醒悟過來。爸爸?孩子啊,你的爸爸正躲在這花叢裡呢,你又喊得什麼爸爸呢?那個爸爸是誰?難道這不是我的女兒嗎?但她明明喊着南燕媽媽啊。”
天邊雷聲更猛的響了起來,一聲接着一聲,讓聶天誠後面的言語,都有些聽不太清了。只是他卻恍如未覺,仍是繼續講着,歐陽雷只得往前湊了湊,這才聽的明白了些。
“。。。。。。。。她歡快的撲向一個男人懷裡,不迭聲的叫着爸爸,大笑着不停說着,是在說自己很棒,把媽媽找回來了。而那個男人,嘿嘿,我的好大哥,他居然毫無愧色的點頭微笑着,就那麼將本來應該是我的稱謂,堂而皇之的自己承下。那一刻,我只覺天地間再無顏色,傻傻的不知到底該何去何從了。我不知道爲什麼會這樣,爲什麼大哥竟突然變成了我女兒的爸爸。不!我要搞清楚!這是爲什麼!”聶天誠的面孔有些痙攣,臉頰微微抽搐起來。
歐陽雷擔心的看着他,伸過手去握住他那有些乾癟的手掌。世人只看到這個老人的輝煌,又有誰人能知他的心中埋着這麼一段往事?一夢醒來,自己的女兒喊着自己大哥爸爸,自己的妻子成了自己的嫂子,只怕換成誰也會受不住這種打擊的。歐陽雷自問,要是自己碰到這事兒,只怕第一時間就會暴走,哪還能如他這般去想爲什麼。
聶天誠握了握他的手,翻過手掌握住,另一手在上拍了拍,自己輕輕吸了口氣,苦澀一笑,搖搖頭示意無礙,這才又繼續講了起來。
“我悄悄的退了出去,沒驚動任何人。出來後,找了很多人問起,終於知道了真相。原來,在我走的第二年,就傳出了一個謠言,說我在外犯了外國人的忌,被人抓去了外面,只怕是回不來了。算算時間,可不正是那年跟索爾公司交涉的時間嗎。本來這事兒只要多去驗證一下,謠言自會不攻而破。只是,嘿嘿,正所謂紅顏禍水。我每天得意的妻子的美麗,卻成了整件事兒的導火索。
當她當日初進門時,我那大哥便嫉妒不已,偷偷的也喜歡上了她。此番聽說我的事兒後,並沒向她說清楚,反而是自己加緊了攻勢,終於在南燕心防最低時,成功的將她變成了自己的女人。就這樣,我的女兒成了他的女兒,我的妻子成了他的妻子,我的家成了他的家。他一生沒能在我面前頂起一個大哥的樣子,總覺得我事事壓他一頭,但在這事兒上,他卻終於狠狠的反擊了我一把。只這一把,就將我一下去打入了深淵,大哥啊大哥,當真是好手段。”聶天誠仰天長呼,面上已是一片悲忿之色。
歐陽雷聽的雙眉軒動,心中也是怒不可遏,只覺得這個聶天仇委實是該殺至極,他日若是自己得了空,定要去拜會一下,取了這老狗的性命!
聶天誠身子微抖,半響才漸漸平復下來。接着講道:“我搞清楚了情況,既震驚於大哥的無恥,又心傷南燕的背叛。思來想去,索性便堂而皇之的回去,我要看看,看看他們究竟怎麼面對我?至不濟,我也要要回自己的女兒!那是我的骨血,豈能被這禽獸去養?於是,我這次不再躲躲閃閃,大張旗鼓的走進了大門。我記得清清楚楚,當南燕見到我的一霎那,面色變得慘白不已,只是我當時滿心都是憤怒,哪還去管那些?
我大哥看到我也是滿面的驚慌,但隨即卻做出一副驚喜的模樣,百般解釋,說是當時聽到我的消息,如何派了多少多少人去找過我,但都沒有消息云云。我懶得理他,只是看着南燕,向她討要我的女兒。許是當時我的冷靜,讓他們看出了我的決然,再沒有多說,只是將蘭兒叫了出來,南燕摟着她指着我,讓她喊我父親。可憐蘭兒從記事起,就沒見過我,怎麼可能突然接受這個憑空出來的親生父親?她大哭着問媽媽是不是不要她了,怎麼也不肯叫,隨即自己跑回房間躲着,不肯出來。我那大哥卻假惺惺的在門外一通好勸,讓我看的實在忍不住,便將他大罵了一通。他卻只是鐵青着臉,不敢跟我反駁一句,嘿嘿,其實,他又有什麼可說的?事兒總歸是明擺着的,任他舌燦蓮花也是改變不了事實的。
我罵的痛快,南燕卻來求我,讓我別嚇着蘭兒。我大怒之下,厲聲責問她,當日她是怎麼說的?既然耐不住寂寞,爲什麼又要嫁給我。她只是哭,最後避不過,道是說聽我死了,怕女兒從小少了父愛,這才爲了女兒而走的這一步。我哈哈大笑,問她可記得她當日自己說過什麼?那一刻,她的臉色忽然慘白起來,停了哭聲,看了我半響,才說是她對不起我。”
聶天誠說到這兒,身子忽然不克自抑的劇烈抖了起來,坐在石凳上搖搖欲倒,歐陽雷大驚,急忙起身扶住。
聶天誠乾枯的手掌緊緊的攫住他,握得緊緊的,半響才平復下來,並不看歐陽雷,卻自顧喘息着流淚道:“她知道我問的是什麼,可是她又怎麼知道,我在發現木已成舟後,再沒了去難爲她的意思。只要她真的覺得幸福,我又何必去妨礙她?只是,我當時是氣極了,惱怒之下的氣話而已。那一晚,她什麼也沒再說,只是一直在看着我,那眼光裡好像藏着什麼,直到最後才平靜的告訴我,她會向女兒說明白的。那一晚,她除了這一句話外,便再也沒留下任何一個字。”
聶天誠說到這兒,語音已是哽咽起來,一個花甲老人,突然如同一個孩子般的哭了起來,歐陽雷一時間不由的手足無措。
雨勢越發的大了,毫沒半分收住的樣子,紛紛揚揚之際,四周俱是一片的嗚咽之聲,合着聶天誠的哭聲,讓人心中滿是陰鬱之意。
“。。。。。。。那一晚,我眼見鬧成那樣,也不願再呆,只說第二天來領女兒,便自顧走了。第二天,當我一去就嚇了一跳。整個家中一片愁雲慘霧,到處掛素。遠在城中的宏義門的人去了好多,來來往往的,見了我雖是勉強施禮,但卻都似乎帶着一份氣憤。我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兒,等到衝進去就聽到蘭兒的哭叫聲,一聲聲的喊着要她的媽媽。我當時就懵了,難道是南燕出事了?可她昨晚不是好好地嗎?我扯住大哥,厲聲問他究竟怎麼回事兒?他冷冷的推開我,遞給我一封信,說是南燕留給我的。我接過來打開一看,上面只有短短的一句話:我做到了,雖然晚了五年,這五年,來生再還你吧。”
聶天誠說到這兒,早已泣不成聲,歐陽雷聽的傻住。在聶天誠這麼久的訴說中,南燕與他的印象,一直是個柔柔弱弱,溫文如水的性子,哪成想最後竟是做出如此剛烈的舉動來?這短短的一句,只是告訴愛人自己完成了承諾,對自己的事兒卻沒半分解釋和開脫。是不必要嗎?還是她無言的抗爭?
“那一天,我不知自己怎麼過的,只是當蘭兒大聲的對我喊着,說我逼死了她的媽媽,她永遠不會原諒我,卻讓我心喪若死。我沒再留,也沒再要求她跟我走,我知道,她是不會再用爸爸這個稱謂來稱呼我了。
南燕是割腕死的,等到人們發現時,早已冰涼了許久,就算神仙也是沒了法子。我那些日子如同行屍走肉一樣,只是機械的幫着將她的喪事料理好。等到所有事兒辦完,我說早晚會來接回我的女兒,大哥只是冷笑,對我說,他一定要給我個教訓,他要將我所有的一切擊垮,然後再來和我說話。哈,真是可笑至極了。難道我還怕他不成?我沒說別的,只是冷笑着說等他來,便返身回了京都。從那時起,我將所有的心思都用在生意上,我親自飛往歐洲,親自操作那個本來已經死掉了的項目,終於成功的扭虧爲盈,也是爲了那件事兒,天誠公司最終站了起來。”
他說到這兒,這才停了下來。歐陽雷心中翻江倒海一般,不想這裡面竟然包含着這麼一段愛恨情仇,錯綜複雜的事兒。想着他和南燕之間的感情,只怕南燕那一死,也讓他明白了,南燕對他其實一直未能忘情,之所以嫁給他大哥,怕是真的爲了女兒着想的,說不定南燕早萌生了死志,只是想等女兒再大些去做。而這個老人對自己的妻子,又何嘗不是至死不渝?否則,這麼多年來,又何至於自苦若此?唉,世事弄人,其中苦澀又怎麼能單純的用誰對誰錯去衡量?
最該死的卻是那個聶天仇了!這個卑鄙的老狗,到最後居然還敢起了報復之心,哼哼,說不得自己不行就先去解決了他,看看這人究竟無恥到什麼樣子。若是容得這樣的人,依然悠然自得的活在世上,當真是枉負自己這一身能力了!歐陽雷暗暗咬牙,心頭殺機彌生。
轉頭看看面上猶自掛滿了哀傷的聶天誠,歐陽雷忍不住問道:“後來呢?難道您老就沒跟蘭。。。。。蘭姐說明白嗎?雖然這事兒是您導致的,但歸根結底卻不是您的錯啊。她爲何一直不肯原諒您?”
聶天誠淒涼一笑,微微搖頭。半響,慢慢站起身來,踱到亭子邊上,扶杖而立,目光閃爍的看着滿天的雨幕,良久纔回頭看歐陽雷道:“你可知道,我爲什麼要告訴你這些?”
歐陽雷一呆,不明所以,只是疑惑的看着他,等他解釋。聶天誠重又回過頭去,將手伸出亭外,接了一捧冰冷的雨水,反掌看着那些晶瑩滴滴濺落,這才緩緩說出一番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