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本該當庭質詢、詰難燕王朱棣的大風波,在朱棣先發制人之下,竟然以朱允炆一方灰頭土臉而告終。
其實,朱棣雖然佔住大義和道理當庭發難,原本設想的結局,也只是引起朝野廣泛注意,這樣的話,雖然暫時會自陷困境,可是陷入道義公論漩渦的那羣書生,做事畏首畏尾,是不敢把他怎麼樣的,最終他順利返回北平的把握的確超過七成,而且會因爲自己在朝堂上的公開詰問,有極大可能令對方今後削藩有所顧忌,不敢如此明目張膽。
之所以結局比朱棣和道衍預想的還好,這就要歸功於朱允炆了。
朱允炆不善於舌辯,不代表方孝孺、黃子澄等人不擅長,他們俱都生得一張利口,一開始之所以沒反應過來,是因爲他們削藩的確太急了,燕王朱棣所指責的那些事情的確佔了理兒,他們無從辯駁。不過他們唸了一輩子生,偷換邏輯、轉換命題的詭辯術還不懂麼?只要再給他們點時間,他們一定可以濾清思路,甩開朱棣揪住不放的話題,專攻他欺君罔上的罪證,把大家的注意力拉開,縱然不能扳回一局,也能稍稍找回些面子。
可朱允炆卻是從不曾經歷過這樣的場面的,眼見自己倚爲臂膀的幾個心腹被朱棣詰問的啞口無言,滿朝文武都在那兒看着,毫無經驗的朱允炆羞愧難當,恨不得馬上找個臺階下來,所以急不可耐地和稀泥,承認朱棣御前失儀只是出自一片赤誠,自家事一切好商量,匆匆給自己搭了條梯子下來,便讓內侍扶起朱棣,好生勸慰一番,請他先去內宮見母后,叔嫂敘家常去了。
朱允炆這樣一來,黃子澄等人就沒轍了,朱棣都拍拍屁股走人了,你還跟誰較勁兒?那不是讓皇帝下不來臺麼,幾個人只得忍氣吞聲,把這事饒了過去。鴻臚寺官員見此情景,趕緊出面讓百官奏事,百官今天壓根沒做什麼準備,隨便出來幾個大臣,提了幾條不痛不癢的問題,朱允炆隨便答覆幾句走了個過場,這場不是大朝會的大朝會便草草收場了。
傍晚,宮禁未至,正心殿內燈火通明,剛剛遵從母后吩咐,客客氣氣地把四叔燕王送出宮去的朱允炆回來,一衆早已候在那兒的心腹就炸了鍋。
齊泰激動地道:“皇上,今日燕王在朝上批斥天子,污衊羣臣,眼中哪裡還有皇上、哪裡還有朝廷,這樣囂張,反跡還不明顯麼?皇上根本就不應該讓他上朝,他一踏進應天府,就該把他鎖拿問罪!”
景清也激忿地道:“皇上,燕王自己送上門來,這是天賜良機。正所謂天予不取,必受其咎。經過今日朝堂一事,皇上更不該猶豫了,應該馬上把他繩之以法,明正典刑!”
朱允炆沉着臉道:“朝堂上,朕剛剛說過無意誅除衆位皇叔,剛剛赦免了他殿前失儀之罪,你讓朕出爾反爾,貽笑天下麼?”
練子寧一聽急了,說道:“皇上,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燕王既然來了,就得讓他有來無回啊,如果放虎歸山,臨猛虎反噬,悔之晚矣!”
朱允炆煩躁地擺擺手,一屁股坐到御座上,生着悶氣不說話。
黃子澄使勁揪着鬍鬚,半晌才道:“不能殺!燕王用心險惡,其心可誅啊!”
朱允炆和衆大臣一齊望向他,朱允炆急問道:“先生此言何意?”
黃子澄道:“我們一直想不通,燕王爲什麼要來應天府?原因很簡單,他已經察覺到朝廷的動向,知道朝廷馬上就要對他下手了。這個時候,他冒險到應天來,所爲何來?如果說是想向朝廷示忠,那他就該循規蹈矩,謹慎言行,可是他的所作所爲,像是因爲這個原因麼?”
衆人聽了,覺得他分析的很有道理,不禁連連點頭,朱允炆急忙又問:“那依先生所見,燕王意圖何在呢?”
黃子澄道:“諸王之中,善戰者,曾領兵馬者還有數藩,而且朝廷對北平的控制還不夠嚴密,他知道現在還不是朝廷對他圖窮匕現的時候,所以冒險進京,一爲迫使皇上公開承認沒有削藩之意;二爲以此舉爭取諸藩人心;三爲喚取朝野同情……”
黃子澄還沒說完,齊泰就迫不及待地道:“着哇,既然以行也看出了燕王用心,我們更該馬上把他殺掉!”
黃子澄擺手道:“且慢,我還沒有說完。燕王必然也考慮到此來金陵的風險,可他這本就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險着,他是不得不來。可是燕王既來,對北平,他必然也早有安排,如果他身死金陵,他的兒子必然會聚衆造反,此其一;其二麼,哼!他也做了最壞的打算,要借自己一死,陷皇上於不義,陷我等於不忠,他在孝陵哭祭先帝的致辭你們是聽過的,到時候普天下人會怎麼看待皇上?會怎麼看待我等?”
練子寧急得跺腳道:“哎呀,我的黃大人,火上房了都,你還顧忌那些做甚麼,只要一刀把他殺了,諒他燕王世子剛剛及冠之年,威望武功遠不及乃父,能成甚麼大事,應該馬上動手把他除掉纔是。”
黃子澄淡淡一笑,悠然道:“光腳的不怕穿靴的,燕王已做了最壞的打算,他這是狗急跳牆,拼死一搏。大局掌握在皇上手中,掌握在朝廷手中,咱們急什麼?咱們原來制定的計劃是什麼?是削其羽翼,釜底抽薪,不費吹灰之力地拿下燕王,現在豈能因爲燕王的舉動而亂了自己分寸?
殺人一千,自損八百,皇上剛剛御極,如果現在殺掉燕王,於皇上的令譽豈不有損?我們剛剛受皇上重用,威望不足,你們也聽到了,今日朝堂之上,燕王不就拿這一條來譏諷你我,離間你我與朝廷百官的關係麼?如果我們此時殺掉燕王,豈不令人詬病?”
光腳的不怕穿靴的這句話,正是從明朝時期流行開來的,黃子澄自忖想通了朱棣的心思,輕鬆之餘居然還說了句俏皮話。聽到這番狗屁不通的理論,齊泰卻要變成噴火龍了,他喘着粗氣,瞪着黃子澄道:“那……那依你黃大人,又當如何?”
黃子澄胸有成竹地道:“燕王越急,越證明他已黔驢技窮,而大局是掌握在咱們手中的,他急,咱們不能急。依我說,皇上不但不能殺他,他在金陵期間,還要對他優禮有加,予以恩寵。至於三王被削的事,也可以他遠在北平不明真相爲由予以敷衍,籍以迷惑燕王。
任他千變萬化,我有一定之規,我們這邊,仍然按照原定計劃,削光他的羽翼,到那時候,北平也已盡在我們的掌握,要殺燕王麼,呵呵,等我們佈置妥當,在這裡殺和在北平殺,又有什麼區別?待到時機成熟再動手,不止對皇上的清譽毫無損害,也能少些兵戈,免致百姓離亂。”
景清瞪起眼睛道:“還要放他回去?”
黃子澄肯定地道:“對!還要放他回去!”
練子寧怒不可遏地道:“豈有此理,這不是縱虎歸山麼?”
朱允炆見自己的親信之間又起了內訌,也不知道誰說的更有道理,便向方孝孺問道:“孝直先生以爲如何?”
方孝孺道:“諸位大人都是爲了皇上、爲了我大明江山,彼此之間,勿要傷了和氣纔是。皇上,各位大人所言,考慮的都有道理。現在燕王下了這麼一步死棋,就是要讓皇上殺他也不是,不殺也不是,依臣看來,咱們不能殺他,否則實在無以對天下人交待。皇上要殺燕王容易,要塞天下悠悠衆人之口卻難啊!”
朱允炆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方孝孺又道:“可是,咱們也不能由得他燕王的擺佈,燕王赴南京,將了陛下一軍,陛下何不反將他一軍,他若答應還則罷了,他若不答應,那時,要剎要剮,無論皇上怎麼做,燕王都無話可說了,天下臣民,也一樣無話可說了。”
朱允炆雙眼放光,急忙問道:“孝直先生,朕該怎麼做?”
方孝孺道:“馬上就是先帝小祥忌日了,皇上可以說,諸王受命藩鎮地方,不可輕離,由諸王子代父赴京,祭掃皇陵,燕王既然在京裡,就先把這件事說給他聽,讓他當衆答應下來。這麼做有兩樣好處,一則,去年先帝駕崩,皇上詔諭諸王不得赴京,民間對此多有議論,認爲皇上不近人情,皇上正好籍此補救;二則,若是燕王不允,那就是抗旨,反心便也昭然了,就地將他拿下,他也無話可說。他若答應又出爾反爾,則要失信於天下。若是燕王三子真的在手,朝廷這邊便可如黃大人所言,從容部署,再無需擔心他燕王鋌而走險了!”
“好!”
朱允炆臉上露出了愉快的笑意,轉向衆人問道:“衆卿以爲,孝直先生所言如何?”
“糊塗,真是糊塗啊!燕王就在眼前,殺之如屠狗,偏要縱虎歸山,循甚麼朝廷削藩大計,真是豈有此理!”
離開皇宮,走在御道上,齊泰越想越痛心,景清嘆了口氣道:“奈何,方孝直和黃以行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無人能及,他們二人都是這個看法,我們還能怎麼樣?”
練子寧垂頭喪氣地道:“唉,時局發展若真如他們預料倒也罷了,就怕節外生枝啊,燕王家裡那三隻虎犢怎及得燕王這頭猛虎厲害。”
齊泰神色變幻不定,尋思半晌,把腳一跺道:“不成,不能縱虎歸山。”
景清無奈地道:“皇上心意已決,你我又能奈何?就憑你我三個書生,難道殺上燕王府,手刃燕王不成?”
齊泰咬着牙根道:“不錯,我正有這個打算。只不過……”
他瞟着不遠處的錦衣衛衙門,冷冷地笑道:“當然不是我們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