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後, 在連商計的大力協助下,斂風樓經過日夜連軸奮戰, 終於順利完成僞造身份的工作,就等郝瑟這邊敲定人選, 備冊入案。
“嗯,現在的問題是, 臥底人員都派誰去?十渡書院對隨行人員有嚴格要求,一名學生只能帶侍從仨人。”郝瑟在桌面放下四張名牌,分別寫有“書童、丫鬟、廚子、少爺”幾字, “目前角色有,連商計遠方侄子一個,貼身丫鬟一個, 隨身廚子一個,書童一個——”
衆人不禁對視一眼。
屍天清輕輕一笑,拿起“廚子”的名牌:“屍某就當仁不讓了,諸位可有異議?”
衆人齊齊搖頭。
“這個少爺是最危險的,而且必須要十一二歲的少年……”文京墨眯眼。
“我來!”郝瑟一把搶過名牌。
衆人:“……”
“怎麼,老子如此英俊瀟灑玉樹臨風,隨便捯飭捯飭, 就是粉嫩嫩的小少年啊!”郝瑟雙眉一挑, 比出一個帥氣的造型。
“咳咳咳——”
“噗!”
“郝瑟你這個老白菜梆子少裝嫩了!”
文京墨忍無可忍, 飛出算盤懟趴郝瑟, 名牌嗖一下飛出掉在了桌上。
“亂七八糟。”南燭翻了個白眼, 正要去取名牌, 不料卻被旁側的人搶了先。
“我當少爺!”朱佑樘攥着名牌一臉凝色道。
“你不行。”南燭冷聲道。
“爲何不行?”
“小堂,你乃是太子之尊,若是出了意外,我等可擔待不起啊,還是呆在悠然居安全些。”宛蓮心道。
南燭一把搶過名牌,瞪了朱佑樘一眼。
朱佑樘眉毛一豎,竟是又把名牌搶了回來。
“正因爲我是太子,我更要去!這十渡書院與朝堂牽涉甚深,我定要去查個究竟!”朱佑樘定定看着衆人,“此事,我責無旁貸!”
燦燦陽光下,少年一雙眼瞳亮得驚人,竟是讓衆人無法說出反駁之詞。
“郝兄,怎麼辦?”文京墨嘆氣。
“有擔當,是個男人!”郝瑟豎起大拇指,“行,就小堂扮少爺,南燭扮書童。”
“我憑什麼給他當書童?!”南燭不爽。
“你看剩下的人裡面還有誰能做書童?”郝瑟示意。
南燭目光在狐狸眼書生、棺材臉殺手、土匪臉郝瑟的身上轉了一圈,臉皮抽了兩下,一臉心不甘情不願將書童的名牌撿了起來。
“那麼——貼身丫鬟,自然就是我了。”宛蓮心福身一禮,纖纖玉手探出。
突然,一隻手橫裡冒出,啪一下按在了丫鬟名牌上。
“嘿嘿,蓮心對不住了,這個角色,老子要了。”
此言一出,衆人無不驚詫萬分。
屍天清眼皮亂眨,文京墨腰肢一閃,南燭險些被口水嗆死,但這三人比起另外三人的表現,仍可稱得上是鎮定。
“小、小郝你、你你說什麼?!”宛蓮心兩隻眼珠子幾乎要噴出來。
流曦目光紮在郝瑟身上,也不知想到了什麼,臉色驟變得慘白一片。
朱佑樘更是一副見了鬼怪的表情:“郝、郝大哥,你、你難道要、要男扮女——”
“有什麼好奇怪的?”郝瑟一敲名牌,“這裡除了蓮心,就只剩下老子是女人,當然要老子扮丫鬟啊。”
一片死寂。
宛蓮心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朱佑樘下巴咔吧滑落。
流曦怔怔看向居然還十分鎮定的屍天清:“公、公子,這、這是真的?”
屍天清乾咳,點了一下頭。
“噗——”流曦噴血。
“啊啊啊啊,小郝居然是女的,那我、那我、我我怎麼可能勝得過屍公子啊……”宛蓮心趴桌狂哭。
“噗——”流曦二次噴血。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在下還是眼界太窄啊……”朱佑樘三觀顛覆,喃喃自語。
郝瑟:“喂喂……”
“既然郝兄要扮丫鬟,那不如先梳妝打扮一下如何?”文京墨雙眼彎彎,笑眯眯道。
“嘶——”南燭倒吸涼氣。
“噗——”流曦三吐血。
朱佑樘擡眼看了一眼郝瑟,臉皮一抽,又開始低頭碎碎念。
唯有屍天清雙眼猝然發亮,俊顏之上,還詭異浮起了兩團紅暈。
“我、我來……”宛蓮心一抹眼淚起身,“我一定要親手來爲小郝梳妝——”
“有勞蓮心啦!”郝瑟展顏一笑。
宛蓮心定定望着郝瑟笑臉,又怔怔流下淚來,抽抽搭搭拉着郝瑟回了自己房中。
不多時,就從屋裡傳來如下詭異對話。
“哇哦,蓮心,這個裙子好看。”
“小郝,那個是內裙,不能外穿。”
“這個是腰帶嗎?很帥氣啊!”
“那個是裙帶!”
“這個我知道,這肯定是罩衫!”
“那是我的褻衣!坐下,梳頭!”
“啊啊啊,好疼啊!”
“頭髮要梳開才能做髮髻!”
“我的頭皮要炸了,我的頭髮,啊啊啊,這是拔毛啊啊啊!”
屋外諸男士對視一眼,皆是一臉尷尬避開目光。
又過了半柱香的功夫,但見門板一開,宛蓮心黑着一張臉出來,嘆氣道:“蓮心盡力了。”
說着,向旁邊一讓,顯出一人來。
一襲緋紅蓮裙,頭扎雙髮髻,髮尾還帶繫着粉紅色的髮帶,雙手叉腰,腰身筆挺,臉上掛着大大的笑容,一雙三白眼匪氣四溢,滿滿的自信。
“如何,是不是美若天仙?”
南燭看了一眼,趕忙掏出一個藥丸子塞到了嘴裡。
朱佑樘迅速垂頭,口中碎碎念仿若唸經一般連綿不絕。
“小生覺得……還行嘛。”文京墨搖着算盤,一臉滿意。
屍天清邁步上前,耳廓緋紅,眸光溫軟,修長指尖捏住郝瑟粉紅髮帶,啞音含笑:“阿瑟穿什麼都好看。”
“那是自然!”郝瑟得意。
“噗——”流曦第四口老血直噴天際。
*
草木鬱郁蔥,山勢層層疊。
華光彌天幕,書聲朗朗風。
京城南郊三裡,有山名爲六安山,山上林海茂密,草木豐盈,有亭臺樓榭依山勢而建,氣派非常,正是名揚京城的十渡書院。
此日,正是巳時三刻,春日陽光暖暖照在十渡書院大門之前,更顯得“十渡書院”牌匾金光四射。
一名年過四旬的男子立在匾下,身着褐色長袍,足踏厚底布靴,頭戴四方巾帽,眉淡如殘墨,輕髯三縷分,舉手投足間皆顯濃郁書卷之氣。
在他身後,還跟有數名夫子打扮的男子,大約都在三十上下,還有一位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面如滿月,相貌堂堂。
衆人站在書院大門之前,翹首遠望,神色間頗爲期盼。
不多時,就見一行車隊從路口碾路行來,馬車四輛,板車兩輛,車身雕花,錦簾飄蕩,金鈴碎響,映着陽光竟是走出了金碧輝煌的氣勢。
院門前諸位夫子皆是目瞪口呆。
“這連商計果然名不虛傳。”
“招搖、太招搖了。”
而爲首的那名中年男子,卻是巍然不動,甚至連表情都沒有一絲變化,只是眼中的光芒微微閃了閃。
待那一隊囂張的車隊呼呼啦啦停靠,第二輛馬車上跳下六個精壯漢子,扛着一卷紅毯嘿呦嘿呦來到院門前,噗拉一下鋪展,提聲高喝:“請老爺下車!”
車門開啓,連商計抖着錦緞衣袍,拍着肚子沿着紅毯晃悠了過來。
“在下連商計,今日特來送侄兒入學。”
“在下十渡書院山長韋苓之,早已在此恭候多時。”爲首男子上前一步抱拳施禮,又指着身後幾人介紹道,“這幾位是書院的夫子和監學。”
“連某見過韋山長,見過諸位先生。”連商計抱拳。
衆夫子和青年監學同時還禮。
“不知令侄——”韋山長看了一眼其後的兩輛馬車。
“我這侄兒生性木訥,不善言辭,大約又是害羞了,呵呵……”連商計提聲,“還不快伺候表少爺下車?”
“是,老爺!”六名侍又擡出一卷紅毯在第三輛車前鋪開,列隊齊喝 “請表少爺下車!”
門板吱呀一聲打開,一名身着青色布衣的男子從車內躍下,此人樣貌平平,卻身形頎長,腰身筆直,令衆人不禁多看了兩眼。
緊接着,一個樣貌精緻的小書童跳下馬車,順手在車下放了一個馬凳。
“少爺,我扶您下車。”尖尖細細的嗓音從車內傳出,聽聲音,應是個女子,但那腔調,卻是聽的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不、不必了,”一道略顯慌亂的少年音響起,“你先下車吧。”
“是,少爺~”
一隻繡花鞋探出車門,腳尖踩上馬凳,紫色長裙迎風飛揚,輕飄飄落在地上,聘婷福身:“恭迎少爺。”
“嚯!”韋山長等人數目繃圓。
車邊之人,身着葡紫百褶裙,頭梳雙髮髻,手提粉絲帕,儼然是個丫鬟的打扮,但是這張臉……
兩眉黑濃,雙眼倒吊,口染胭脂如血紅,咧嘴一笑,露出滿口白牙,匪氣四射,驚悚滲人。
諸位夫子齊齊吞了口口水,竊竊私語:
“這連家富甲一方,怎、怎麼家中的丫鬟如此樣貌?!”
“莫、莫不是這丫鬟也是特意選的?”
“專門爲了招搖?”
“甚有可能。”
衆人剛說了幾句,背後倏然一冷,竟是齊刷刷打了個寒戰,擡眼一看,正好看見那個其貌不揚的青衣男子移開了目光。
衆人不敢再說半字,再次將目光投向馬車。
潔白無瑕的靴子踩上馬凳,身着白衣的少年探身而出,落踏下車,雙手合袖,慢條斯理走到連商計身側,躬身施禮:“二叔。”
“快見過韋山長。”連商計道。
少年擡頭,籠袖施禮:“連堂見過韋山長,見過諸位夫子。”
陽光之下,少年皮膚猶如牛奶一般細膩潔白,眼瞳明亮,眉目端正,周身隱隱環繞着一種與生自來的貴氣。
縱使諸位夫子閱人無數,此時也不禁暗讚一聲:“好一個神正眸清的翩翩少年。”
韋苓之眸光隱隱發亮,慢慢點頭:“連少爺果然人中龍鳳。”
“哈哈哈,韋山長真是過獎了。小侄以後還要仰仗山長多加照拂啊。”連商計笑道。
韋苓之臉上首次露出笑意,擡手:“連老爺,連少爺——請。”
“請!”
韋苓之引路前行,連商計、連堂、諸位夫子、監學隨行,連堂的丫鬟提着包袱、書童揹着書箱,廚子提着雜物,還有六名侍從擡着三個大箱子緊隨其後。
一行人順着山勢攀爬,着眼之處,皆是樹林蔥鬱,鳥鳴啾啾,偶有春花綻放其中,粉紅嫩黃隨風搖曳,頗爲爛漫。
“十渡書院果然是好氣派,好風水,連某這才走了幾步,就覺神情氣爽,步履如風啊。”
“不過是山野之地,連老爺過譽了。”
“聽說去年的榜眼也是出自十渡書院?”
“運氣罷了。”
“哈哈哈,若是我家侄兒也有這般的運氣就好了。”
“令侄氣質高華,以後前途定然不可限量。”
“那可就借韋山長吉言了,哈哈哈哈……”
前方,連商計和韋苓之一路交談甚歡,其後幾位夫子監學頻頻附和,一派和樂融融之景。
後方,連堂的丫鬟、書童和廚子卻是沉默不語,謹慎打量四周。
順着山勢又攀行了大約半柱香的功夫,終於來到半山之處,衆人只覺眼前豁然一亮,放眼望去,三所書堂依山而建,層層遞高,皆是飛檐碧瓦,紅柱高窗,頗有威嚴。
學堂之後,山林鬱郁,隱隱能看到數所飛檐藏於葉間,隨着山風拂動,碧瓦光芒層層閃動,如星河之海。
“此處便是書院的三所學室,分名爲仁、智、信,”韋山長介紹道,“山上,便是學院學子住宿的舍院。”
“十渡書院果然名不虛傳。”連商計連連讚道。
“天色也不早了,連老爺、連少爺遠道而來,想必也是乏了,不如先讓李監學帶連少爺去宿舍落腳歇息,連老爺可隨我到處看看。”韋山長道。
“甚好、甚好。”連商計招呼朱佑樘過來,道,“小堂啊,以後你就在此處認真學習,莫要頑皮,萬事都要聽韋山長安排。”
“是,侄兒謹記。”朱佑樘抱拳。
“你們三個,要好好照顧表少爺,若有急事,一定要儘早通知我。”連商計又扭頭看向廚子、丫鬟、書童三人道。
“是。”廚子、書童頷首。
“老爺您就放心吧~”丫鬟一甩帕子。
連商計臉皮一抽,慌亂移開目光,又拍了拍連堂的肩膀。
“李監學,帶連少爺去歇息吧。”韋山長對緊隨在身後的那個青年道。
“是。”李監學抱拳,“連少爺,請隨我來。”
“連老爺,這邊請,韋某帶您去看看這山上的風景。”
連商計和連堂對視一眼,同時轉身,朝着不同方向分而行。
丫鬟、廚子、書童隨着連堂繼續沿着階梯順着山勢而上。
“韋山長已經安排好了,連少爺以後就住在秋分苑,距學堂也就半盞茶的腳程。”李監學邊走邊道,“後山有靈丘湖、前山有馬場、箭場,若真要遊起來,怕是要好幾天呢。啊,瞧,說話就到了——”
李監學向前一指。
前方林間顯出兩所院子,一所依山而建,一所臨溪而築,兩院比鄰而居,東邊這所上掛“秋分”牌匾,西邊這所高懸“冬至”牌匾。
“原來這宿舍是以二十四節氣命名啊。”連堂恍然道。
“韋山長收徒十分嚴格,院中最多隻收二十四名學生。”李監學道,“若非之前秋分苑的學子離院,連少爺怕也是進不來呢。”
“李監學,之前那個學子出了什麼事兒啊?”一道帶着詭異尾音的聲音突然逼近李監學。
李監學一偏頭,正好看見那丫鬟一雙滲人的三白眼,頓驚出一頭冷汗,忙後退兩步:“這、這我也不清楚,聽說是得了疾病,無法求學了……”
“哎呦呦~那可真是可惜了呢~”丫鬟一甩帕子,三白眼向前一瞄,掩口驚呼,“哎呦,這是誰啊?!嚇死奴家了!”
衆人順聲望去,但見冬至苑門口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名少年,身形消瘦,面色青白,雙眼深深凹陷,顯出兩個青黑色的眼圈,身上空蕩蕩掛着褐色長衫,正直勾勾瞪着幾人。
那表情、那臉色,配着這陰陰沉沉的暮色,簡直令人毛骨悚然。
“馮乙,你在這裡作甚?”李監學低喝道。
“這位是——”連堂定了定神,問道。
“這位是冬至苑的學子,馮乙,父親是馮氏綢緞莊的馮啓明。”李監學頓了頓,轉頭對朱佑樘笑道,“以後你二人就是鄰居了。”
“原來是馮兄,在下連堂,在此見禮了。”朱佑樘抱拳。
那馮乙直勾勾盯着朱佑樘半晌,突然一閃身,鑽進院中,碰一聲關上院門。
衆人“……”
“馮乙是有些怕生。”李監學一笑,帶着衆人走入秋分苑。
院子是一所四合小院,三間廂房,坐北朝南,院中有石桌石凳,屋後還有一所小廚房,看起來頗爲雅緻。
“此處便是連少爺的院子,日常所用之物都已備好,若有其他需要,可報備齋長。”李監學道。
“多謝。”連堂抱拳。
“對了,還有這個——”李監學從袍袖中掏出一根卷軸,“這是十渡書院的院訓,連少爺今日先看看,明日韋山長會親自爲連少爺講解。”
“好。”連堂接過。
“那連少爺就早些歇息吧,李某先告退了。”李監學抱拳退出院門。
此人一走,衆人頓時大鬆一口氣。
“唉呀媽呀,穿這身裙子太累了。”郝瑟癱坐了石凳上。
“聽你說話才累呢,簡直像掐着嗓子的母雞。”南燭沒好氣道。
“此處位處半山,夜裡怕是會很陰冷。”屍天清看了一圈地勢道。
“屍大哥,你們過來看看這個。”朱佑樘展開手裡的卷軸,招呼衆人。
屍天清、郝瑟、南燭圍過去定眼一看,也覺頗爲奇怪。
卷軸分成兩段,第一段上寫着八個大字:“十渡爲人,仁義智信”;第二段則寫着幾條規則:
一、寅時三刻起牀
二、寅時四刻,冥想
三、卯時學堂晨習
四、卯時三刻學堂用早膳
五、辰時至巳時早課
六、午時一刻歸舍,各用午膳
七、午時三刻,冥想
八、未時至酉時,完成夫子課業
九、戌時一刻各用晚膳
十、戌時二刻冥想
十一、戌時三刻,完成山長佈置課業
十二、亥時初刻,入寢
儼然是一張十分嚴格的日程課程表。
“我擦,寅時三刻就要起牀,這不如讓我去死!”郝瑟表示崩潰。
“早膳要在學堂用……”南燭沉吟。
“一日三次冥想——” 屍天清蹙眉,“阿瑟,你如何看這所書院?”
“說不上來,整體看來很正常,除了隔壁的鄰居有點精神緊張,不過——”郝瑟瞪着桌上的卷軸,“總覺得這個卷軸怪怪的,給人一種特別不好的感覺。”
“沒下藥,也無奇怪的味道,哪裡怪了?”南燭問道。
“不是那個意思,是這上面的內容怪怪的。”郝瑟摸着下巴陷入沉思。
衆人瞪着卷軸也同時沉默。
“算了,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來,先吃飯,等到了晚上,我和屍兄再出去探一探其它的學員。”郝瑟拍案。
“天清這就去做飯。”屍天清起身離開。
“我要去眯一會兒,腰都要折了。”郝瑟打了個哈欠,晃晃悠悠走入西廂房。
於是院內就只剩朱佑樘和南燭大眼瞪小眼。
“咳,那個南燭兄,不若你也去歇息片刻?”朱佑樘建議。
“不用你操心。”南燭看也不看朱佑樘,從懷裡掏出幾枚黑乎乎的泥丸攢成拳頭大小,遞給朱佑樘,“吃了。”
朱佑樘瞪眼:“這、這是什麼?”
“萬事大吉丸加強版,保證你七日之內百毒不侵。”
“南燭兄,這個……是不是有點太大了?”
“大才有效果,廢話少說,趕緊吃了!”
“……”朱佑樘抽着眼角,接過丸子,咬下一口。
霎時間,苦辣滋味猶如一根尖刺順着嗓子眼扎入五臟六腑,頓將朱佑樘逼出一腦門子冷汗。
“……南燭兄,這個藥是不是太苦了……”
對面精緻可愛的小男孩毫無表情:“良藥苦口!”
朱佑樘只能硬着頭皮,配着白開水硬啃,足足啃了一炷香的功夫,總算把整個藥丸塞進了肚子裡,可整條舌頭都麻了,一張臉也變得又青又白,簡直比中毒還像中毒。
“阿瑟——”屍天清從廚房走入院子,掃望一圈,“阿瑟去歇息了?”
“是啊——”南燭點頭。
“那——南燭,小堂,晚上吃魚可好?”
“好。”南燭點頭,從懷裡取出瓷瓶倒出一枚米粒大小的紅色藥丸遞出,“屍大哥,這是萬事大吉丸加強版,吃了可保七日百毒不侵。”
“多謝。”屍天清一口吞下,又急匆匆走了。
“啊,給郝瑟也要給一粒。”南燭握着瓷瓶,慢條斯理離開。
朱佑樘捧着大半杯開水,看着南燭有點小得意的背影,苦笑嘆了口氣。
*
入夜,整座十渡書院山林一片靜逸,宿舍中透出的橙色暖光點綴在黑林之中,遠望就如鬼火燃動,卓卓樹影隨夜風搖曳,葉鳴沙沙作響,似鬼語低喃。
“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郝瑟身着夜行衣,臉覆蒙面巾,蹲在樹杈上一戶一戶數過燈光,“果然是二十四所宿舍。”
“阿瑟,先去哪一處?”旁側屍天清低聲問道。
“從立春開始吧。”
“好。”
屍天清手臂攬住郝瑟腰身,足尖一點,夜行衣如羽翼展開,無聲掠風而起,踏着連綿樹尖飛速攀山而上,不多時,就來到立春苑外。
立春苑與朱佑樘的秋分苑並無太大區別,也是四合小院,三間廂房,此時,主廂之內,正燃着燈光。
屍天清帶着郝瑟悄然落在屋頂,掀起瓦片,定眼看去。
屋內桌案後坐有一名少年,頭綁書生巾,身着單薄長衫,正在藉着燭光認真研讀,旁邊的書童抱着胳膊打瞌睡,內室的丫鬟正在鋪牀,看起來並未有什麼不妥。
屍天清和郝瑟對視一眼,蓋好瓦片,再次踏空而起,掠向旁側的驚蟄苑。
驚蟄苑主廂之內,少年學子也是在認真研讀書冊,和前一家並無不同,看不出什麼端倪。
屍天清和郝瑟再次出發,依次將二十三所宿舍都巡了一遍,但是所見所聞,皆是學子讀書之景。
半個時辰後,二人回到秋分苑,一無所獲。
“郝大哥,如何?”一入主廂房,朱佑樘就急急迎上來問道。
“所有人都在認真學習讀書,連個屁都沒發現。”郝瑟抓下蒙面佈道。
“上次屍大哥和流曦大哥前來探查之時,也是毫無發現,莫不是我們推測錯了,周哲寧的死,只是湊巧?”南燭蹙眉。
“湊巧才鬼了。”郝瑟開始解發髻,“二十三個學生,在同一時間同一姿勢同樣認真學習,連個偷懶打瞌睡嘴饞吃夜宵的都沒有,這太反常了。”
南燭:“哈?”
朱佑樘:“……”
“怎麼,難道你們學習的時候不偷懶吃零食打瞌睡?”郝瑟邊費力解發髻邊問道。
“你以爲誰都和你一樣啊!”南燭翻白眼。
朱佑樘低頭:“我學業甚重……沒有時間偷懶……”
屍天清:“咳——”
“我擦,你們這童年也太悲催了吧,和老師鬥智鬥勇偷懶耍滑這等驚心動魄的體驗居然全都錯過了?!”郝瑟亂抓頭髮。
朱佑樘、南燭:“……”
屍天清斂目輕笑,將郝瑟按坐在椅子上,幫郝瑟散開發髻,用目光示意朱佑樘和南燭:“已經到就寢的時間了。”
“是——”朱佑樘一副思考人生的表情晃進了內室。
“我去睡了。”南燭捧着醫書爬上了外室的牀榻。
屍天清手指一彈,將內室的燭光滅去,拔出郝瑟頭頂的簪子:“阿瑟,好了。”
“哎呀媽呀,這女裝的髮髻太難弄了,還是丸子頭簡單方便。”郝瑟揉着發疼的頭皮抱怨,“可蓮心非說這個髮型好看,非要給我弄,太遭罪了……”
“阿瑟無論梳什麼髮髻都好看。”屍天清含笑坐在郝瑟身側,給郝瑟倒了一杯茶。
“那是,本少俠帥裂蒼穹顏冠九州,什麼髮型都能妥妥的吼住。”郝瑟一邊叨叨,一邊將從周哲寧書房搜出的怪畫鋪在桌上,又將十渡書院的日程卷軸擺在旁邊,摸着下巴細細觀察起來。
“到底是哪裡怪呢……”
屍天清端坐一側,如水瞳色慢慢掠過郝瑟額頭、耳垂、鼻尖……最後定在了郝瑟喃喃自語的脣瓣上。
清澈眸光漸漸變得灼熱,猶如有了實質一般,一舔一舔炙燙着郝瑟的脣瓣。
郝瑟猝然抿脣,看向屍天清:“屍兄,你在看什麼?”
屍天清眸光一顫,斂目含笑道:“沒看什麼。”
仙人闆闆!
爲毛老子突然有種被屍兄的眼睛調戲的錯覺?!
“咳,那個——”郝瑟定了定神:“屍兄,時辰不早了,不如咱們也早些歇息吧。”
豈料此言一出,屍天清一雙耳朵驟然漲得通紅,好似兩隻紅瑪瑙,映得一張謫仙面容可口誘人。
“我的意思是——我們分別回房!分別休息!”郝瑟大叫。
“好——”屍天清啞音如燒,起身,“天清送阿瑟回房。”
“不、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郝瑟捲起卷軸和怪畫,一溜煙奔出主廂房,鑽入西廂,砰一下關上房門。
屍天清定定站在門外,修長指尖輕輕一觸自己脣瓣,喉結滾動數下,輕輕嘆了口氣,轉身回房。
郝瑟後背抵住門板,直到聽見屍天清房門關閉,這才長長鬆了一口氣,給自己倒了兩杯茶,咚咚咚灌下。
“哎呦我去,真是幹舌燥啊……雜念退散,睡覺、睡覺!”
整座秋分苑,又恢復了寧靜。
夜風颯颯,葉聲潺潺。
“吱呀——”
冬至苑院門開啓,名爲馮乙的少年身着白色褻衣走出,一手捏着白紙,一手握着毛筆,定定望着秋分苑大門半晌,蹲下身,將整張白紙塗得黑壓壓一片。
“二十四……二十四……嘿嘿嘿……”
陰冷山風中,馮乙的雙瞳就如這墨夜一般,漆黑無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