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陽光如新浣洗的白練,天空湛藍而高遠。街道兩旁有幾棵木芙蓉開得荼蘼,空氣中浮動着幾絲花香的氣息。
樑錦官聽蘇暮寒提起自小到大始終將自己捧在心尖尖上的祖母,再想起早些時日被姑母甩的那一巴掌,眸便間添了些哀怨。她幽然嘆道:“不瞞蘇公子,皇城雖然花團錦繡,到底不及自己家中。錦官偶爾也會思鄉,更想念祖母她老人家。”
蘇暮寒將炸得金黃焦甜的香酥蘋果挪到樑錦官面前,極有同感地點一點頭:“民間有句俗語,金窩銀窩,不及家中草窩。今春與母親同回蘇家老宅祭祖,縱然一路上地方官殷勤接待,又有族人熱情好客,暮寒依然歸心似箭,時刻想念打小居住的院落。”
話裡有真有假,蘇暮寒當日雖談不上歸心似箭,卻真切思念過滄浪軒的一草一木。那裡頭有他與慕容薇手植的紅棉樹,有兩個人種下的幽蘭,還有少年時同坐弈棋的八角亭和假山石。
那一條泥金鋪就的小路穿梭於內宅和外院,上頭落過兩人數不盡的腳印。
如今兩人漸行漸遠,過往的美好便都成了遙不可及。歸去來兮,滄浪軒連同那裡頭的一切都終成回憶。蘇暮寒此時尚不曉得他與滄浪軒、乃至整個安國王府的分離在即,這一生都再無歸期。
樑錦官聽得這位新任的安國王爺妙語如珠,既能談吐風雅,又曉得些民間俚語,到顯得極是知情知趣,心上一片竊喜。
不過片刻間,竟將對夏鈺之的滿腹癡情收回了大半,轉而用在蘇暮寒身上。
兩人愈說愈近,樑錦官心內滿是憧憬,只盼着有朝一日躋身貴門,做真正的皇城中人,也省得姑姑每日對着自己挑三揀四。
酒過三巡,蘇暮寒話風一轉,向樑錦官柔和地說道:“我近日有些瑣事,要走一趟無錫,不知錦官小姐可否有意同行,回家住段時日?若不捨得皇城的風土人情,待暮寒返京時,咱們依然可以一路。”
兩人無親無故,蘇暮寒這番邀約言語赤裸,分明包藏了禍心。樑錦官卻渾然不覺,只認做蘇暮寒對自己的依依不捨。
她心裡早已一百個願意,偏是不好一口應承,與蘇暮寒約下過兩日再給迴音。
儼然是到口的肥肉,憑她千變萬化也跑不出自己這座五指山。蘇暮寒並不刻意逼迫,而是越發深情無限,溫柔地擡頭替樑錦官將茶杯斟滿。
兩人在四季歸依依惜別,樑錦官從撩開的車簾處回望蘇暮寒被風掀起的衣袍一角,一縷紅暈繢繾綣,早已蓋過天邊晚霞。
蘇暮寒回到府中,向楚朝暉請安時,便淡淡提及自己過幾日要去趟無錫,來回不過七八日的功夫。
蘇家在無錫並無產業,自打兒子承爵,楚朝暉整日更加提心吊膽,生怕他與蘇家老宅裡再有聯繫。
聽兒子說要出遠門,楚朝暉眉頭微蹙,撫袖問道:“你剛襲了爵,理當開始參朝議政,如何能這個時候私自出京?”
蘇暮寒嘴角微彎,牽動一絲笑意,卻是不達眼底。
他的目光平坦如鏡,瞧不出半分漣漪,只是淺淺笑道:“兒子如今身上還有熱孝,理當守制,並不適合即刻站上朝堂。便是姨父姨母知道,也唯有體諒兒子這份孝心,不能說兒子半個不字。”
不曉得打從何時起,這一對母子簡單的對話間都如同一場交鋒,時刻暗流洶涌,每每暗藏着脣槍舌劍。
楚朝暉的口才始終不及兒子,被蘇暮寒嘔得說不上話來,心情低落地如同浸滿了雨水的幕布,彷彿下一刻便會大雨滂沱。
她繼續問道:“清天白日,你去無錫做些什麼?”
“兒子大了,總該置些自己的產業。前日有朋友介紹了幾個鋪面,這次去無錫,便是專程去看這些。”蘇暮寒半真半假,瞧着母親鬢邊刺目的白髮,還有眼角幾根淡淡的魚尾紋,心裡有片刻不忍,依然選擇了視而不見。
楚朝暉脣角掛着絲悽清的笑意,喟然嘆道:“我到不曉得咱們家落到如此地步。你堂堂的安國王爺,放着京中的產業不管,到想在無錫白手起家。暮寒,你該不會是約下蘇光復,選在無錫共謀什麼大事吧?”
被母親說中心事,蘇莫寒自然一力否認。他將雙手一攤,故意嘆道:“母親如今草木皆兵,暮寒一舉一動都是錯誤。與其這般留在府裡,還不如去無錫散幾日心,也好消消母親的氣。”
“你選在此時離京,難不成十日後皇祖母的壽辰都不參加了麼?”楚朝暉顯然說不動兒子,只能搬出皇太后,瞧他如何對答。
蘇暮寒淺淺而笑,那張皎若日月的面龐上絲毫不減昔日的丰神俊朗,他撣撣衣衫立起身來,毫不拖泥帶水的乾脆。
“兒子只是處理些庶務,若無意外,七日之內定能趕回。若被瑣事纏身,自然會給母親修書,也不過晚得幾日。壽禮早已備下,便請母親替兒子奉上,兒子歸來之後親自去壽康宮賠罪。”
不待楚朝暉再開口,蘇暮寒便衝母親淺淺一揖,恭敬地說道:“暮寒告退,稍後吩咐烏金將壽禮送來,由母親替兒子暫時保管。”
楚朝暉挽留的話語哽在喉間,想喚一聲兒子的名字,只覺得千難萬難。蘇暮寒昂首踏步,出了楚朝暉暖閣的門口,與從外頭進來的辛太妃遇個正着。
辛太妃方纔打點了府中的晚膳,此刻來回楚朝暉示下。見蘇暮寒大步流星,她忙着避讓一旁,微微俯身行禮,喚了句:“給王爺請安”。
面前的女子瞧着綿軟溫吞,卻最是聰明。見到杜太妃死得蹊蹺,便曉得棲身在楚朝暉身邊,到讓自己無從下手。
蘇暮寒有幾分後悔當初沒有一不做二不休,將這一對側妃同時清理乾淨,反落得府裡始終有着壽康宮的眼線無法拔除。
犀利的眼神從辛太妃臉上拂過,蘇暮寒目光沉沉,如風刀霜劍,瞅得辛太妃遍體生寒。直待蘇暮寒的腳步聲漸行漸遠,辛太妃才抹了把額上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