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華猶豫了下,看霄蘭堅持,只好命人撤退,然後低聲囑託,“軍師有什麼事儘管命令,我等便在外面守候。”
霄蘭笑着接受了他的好意,同時看了眼一直如影隨形的青灰色身影,有他在的地方,還能有什麼危險。回以她輕柔的微笑,完顏印碩悄無聲息的站到一個位置,從習武之人的習慣上說,這個位置是控制這間房間動靜的最佳方位。
“我告訴你一件真相,但是你也要考慮我一個條件。”眼光中,這個美豔的女子大大方方的坐在他的對面,毫不猶豫的說。
男人停了一下,用詢問的眼神刺探着她,然而這個消瘦的女子在他目光的注視下沒有絲毫的躲閃和怯懦。
就是這一刻,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是她的對手。
有着強大內心和意志力的人,任誰都不能將她征服。
“好,我答應你。”
“爽快,我問你,近年來慕容將軍是不是頻頻尋找大夫能人異士?”
男子尋思了一回,點頭,“不錯。”
“甚至其中不乏什麼益海而來的奇士方士?”
“是。”
“然而這些人卻又無功而返,是也不是?”
“不假。”
男子點頭,心中是掩藏不住的驚訝,一件件事,她爲什麼知道的那麼清楚,要知道,慕容恆在做這些事的時候,都是儘量在人後,整個慕容府知道此事的人絕對超不過去一隻手。摒棄了是她安插眼線的可能,男子忍不住反問,“你怎麼知道的這麼詳細?”
女子輕蔑的笑了起來,擡手按了按鬢間的白花,帶下一瓣花瓣來,索性託在自己手中把玩,尖尖的指甲掐在柔嫩的花瓣上,留下淺淺的白痕,“因爲這位慕容郡主患了病,而且還是一種很不好醫治的病。”
“郡主有疾,也就不可能遠嫁和親?”男子說着眼睛裡閃動着光芒,興奮和喜悅的神色溢於言表。
霄蘭不動聲色的將他的神色收入眼中,花瓣翻轉,細細的脈絡暴露在空氣裡,帶來一點清香,“你出來的時候,可曾見過慕容郡主?”
男子想了下,老老實實的點頭,“見過一次,其實郡主被王爺保護的很好,對外就一直宣稱是遠方的侄女,因爲有病所以來南部就診。而我曾經……無意中見過她一次,音容笑貌借和郡主無二。”
“然後在北你撞見真身之後,慕容將軍就告訴你她因爲這個病快要喪命?”
男子有點痛恨的神色,但被他巧妙的隱藏起來,“不錯,但這話並不是將軍所說的而是郡主親口告訴我的。”他似乎陷入一種沉思。
“那日,本是我犯了錯,夜探郡主閨閣,被人發現,將軍盛怒之下差點就拔刀砍了我。是郡主,是郡主喝止了將軍,在刀下救了我。然後她就告訴我她的苦衷,她中了蠱,很厲害的一種蠱,除不掉,她就隨時都有性命之憂。”
“郡主說,這蠱是拜你所賜。”
“她還說,只有作爲宿主的我死掉,她的蠱毒才能解除是不是?”霄蘭不甚在意的笑了笑,換了個姿勢繼續歪在桌上。
男子坦誠相對,肯定的點點頭,“所以我來殺你,她死了,總要有人陪葬。”
無聲的對視中,男子感受不到這個女子身上有一星半點的殺氣或怒意,她真的什麼都不在乎麼?在得知道自己是來殺她之後,也毫不在意麼?
然而此刻的霄蘭卻有點小小的期待,她很欣賞這個男人這樣的性格,換一句話說,他這種坦然有堅定的性格很像她自己。一旦確立了目標就要百折不回,即便是撞到南牆,也要去試一試。
這樣的人,極不容易背叛,也不容易輕易相信。
那麼,現在要怎樣才能讓他相信自己,根本沒有對慕容婉瑩下過蠱毒呢?
作爲審訊室的這間房間,說不上敞亮,卻很乾淨,也有一扇大大的窗子,可以直接看到外面的景色。此時已是農曆五月,外面沒有了春和景明的溫婉,漸漸將要被夏日的濃蔭代替。
感嘆着時間倥傯,霄蘭站起身推開窗子,外面清新的空氣隨之涌進。她轉回頭,對着驚愕的男人一字一頓的說道,“作爲一把刀,你果然被人用刀了極致。”
“我下面要說的話也許你不相信,但是事實就是如此,信與不信都由你。”她俯身靠在窗框上,雕花的窗櫺美麗的繁複花紋,映襯着她姣好的面容,“她告訴你這個消息就是料定你會來殺我,而她要殺我的緣由並不是因爲這個什麼勞什子蠱毒,而是……她想去和親北狄,而我阻止了這一切的發生,她有個很好的侍女你該認識。”
“笛安?”男子想也不想就脫口而出一個名字。
霄蘭讚許的點點頭,“李代桃僵,你想明白了麼?”
“郡主……她爲什麼想要和親?”也許是因爲心中早有一份答案,但男子還是不死心的問了出來。
“因爲,北狄的二王子英俊非常,早在郡主大人豆蔻年華的時候,就對他一見傾心,能夠和親北狄,也許就是她心裡最想做的事。女人的嫉妒心,男人的自尊心,都是天底下很惡毒的東西,她爲了這一點,竟然想到要我的命,慕容婉瑩這兩年來變化很大啊。”霄蘭慨嘆着說道。
男子錯愕不已,半晌無言。
彷彿是惡作劇一般,霄蘭再次展顏笑道,“索性就都告訴你,就算是我死了,慕容婉瑩有的蠱毒也沒辦法解掉,她中的,本就是自己的心毒。”
瞧他怔忪,霄蘭淺淺一笑,扶了扶袖子,站起身和完顏印碩一起走了出去。宣華早已等的焦急,見她完好的出來,才放下心,隨即他便看見木雕石塑一樣的男子,呆呆的望着窗子。
“宣華將軍,這個人,你找個合適的時間讓他逃走吧。”回頭看了他一眼,不無可惜,“哀莫大於心死。”
宣華一愣,點頭答應。然後想起來什麼似的,“軍師,王爺在議事廳等您。”
霄蘭看了一眼略顯緊張的臉色,拂去額前的碎髮,“出什麼事兒了?”
“中州又派來了使者,這一次……”宣華面露難色,大概是這次中州派出來了厲害角色,所以才讓他有點犯難。
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身影,笑意連連,“連宣華將軍都犯難的事兒,走,我們去瞧瞧吧。”
宣華目送着兩人遠去的背影,嘆了口氣,吩咐,“今晚上不必站崗了,都回去休息吧。”
***
中軍議事廳。
有點劍拔弩張的氣勢。
等到頭戴面紗的女子和她的隨行進得門來的時候,剛剛的一番談判剛剛陷入僵局。大帳裡無人說話,正中間坐着的是樑楓,此刻他正一臉鬱悶,見到霄蘭進來,眼睛一亮,上前握住她的手,似乎是久未逢面一般,“墨雲,你怎麼……”
纔來兩個字被他自己嚥了回去,因爲此刻的霄蘭竟然是……
不明白她的用意,樑楓只好配合,簡單明瞭的直接切入主題,“這位,便是此番中州派來的使臣。”
她的目光向大廳中間看去。只見一人在前,身後跟着四個隨從,皆是中州裝束,束髮錦冠,腳下是雲團湖綢的輕靴。
一瞬間,議事廳上的所有都成了背景,在霄蘭眼中迅速略過。一道身影由遠及近,心臟開始一點點的收縮,霄蘭不可置信的看着那道遠山般的身形離自己越來越近。一顆心在幾秒內從平淡如水被灼燒到熾熱沸騰!
星目劍眉,寬肩窄腰,走路時右腳習慣性的比左腳邁的步子大一拳左右……
霄蘭的呼吸幾乎停滯,雙手不自然的攥緊,尖銳的指甲深深嵌入手掌,混不自知。
真的……是他麼?
幾人快步走上殿,在大殿中央站定,爲首的那人,長揖一禮,朗聲道“邵樂飛奉吾主之命特與泊王爺來會。”
強迫自己收回目光,心口小鹿亂撞,如此的慌亂狼狽。想不到該用什麼表情來面對他,霄蘭索性低下頭。
殿上衆人先是對來者的傲慢有不滿之色,隨即被他的名號打敗。邵樂飛,飛星將軍。傳說此人驍勇無比,計謀出衆,爲中州開疆闢土立下赫赫戰功。中州竟派他來做使臣!恐怕事情不會如表面那般簡單。
她一進中廳邵樂飛便將視線鎖在她的身上,這個白紗罩門的女子似乎帶着一股讓他很熟悉的味道和感覺。
“這位是我軍軍師,霄蘭。”
在聽完樑楓的介紹之後,邵樂飛的打量目光更加放肆,幾乎是膠着在她的面上,彷彿是兩道彎刀要剜開面紗將她看個清楚。
走出幾步以後,他突然回頭走到大殿右側,眼光略一打量,很快鎖定了一身素服的霄蘭,直接走到她面前。
指甲嵌入的更深,霄蘭深深呼吸,讓發抖的身子站得筆直。
“在下聽聞南郡新科男女同試,有位奇女子得了個狀元,不知是在下道聽途說還是確有其事?”一雙眼睛流露着危險的氣息,在喬言的臉上逡巡。
衆人一愣,樑楓點頭道“將軍說的不錯,你面前的便是那位女狀元了。”
“哦?那在下可要認識認識。”說着話,邵樂飛忽然拔高了聲調,“擡起頭來。”
何時你也變得如此咄咄逼人?這種天然而成的霸氣倒是很得老頭子的真傳呢。
衆將已然憤怒,顧不上許多,正待大喝那廝無理,卻見霄蘭已經緩緩擡起頭。
眼中不見一絲慌亂,深如寒潭的目光坦然的對上他的星目,那裡一閃而過的東西沒能逃過喬言的眼睛。
那是什麼?疑慮,期待,以及最後的失望。
“霄蘭一介女流,實不值將軍如此……”她頓了一下,嘴角勾起笑紋“如此的殿前失儀。”
樂飛,你眼中的期待是什麼?那抹失望又是什麼?難道你希冀背叛之後,我依然能對你雷打不動的癡戀和不捨麼?
四目相對,邵樂飛漆黑的眼中升騰着一團混亂不清的情緒,古井無波的眸子與記憶裡的那雙秋水不斷交錯重合又分開……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你可曾對一個人愛到極致,又同時失望透頂過?
胸腔裡澎湃的重逢的熱情被冷靜的熄滅,身子半邊似火,半邊如墜冰窟。心臟煎熬到麻木。
一水盈盈中間,已經不復當年的濃情蜜意,取而代之的是絲線般繁複穿插的糾結。回憶的甜蜜和真實的苦澀撞擊在心頭,那堪堪結的薄痂脆弱的被掀開來,掉落一地,露出柔嫩鮮紅的血肉,苦不堪言。
議事廳靜到針落可聞的地步,所有人被眼前詭異的一幕懾住。
堪堪收回探究的目光,邵樂飛恢復傲然的神情“霄蘭姑娘是哪裡人?”
指甲再刺進一分,似乎有溫熱的液體涌出。
淺淺一笑“祖居朢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