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賣,報仇,交易,隨王爺怎麼說都好。”霄蘭施施然坐下,坦然相對,“中州來犯,已過限胡石百丈,樑盛回京述職,北地守衛空缺,國主的意思是請王爺出面,統領三軍。”
“哼哼,他打得好算盤,本王久不在朝,空難遵王命。”
她揮了揮手,打斷了樑楓後面的說辭,冷笑,“王爺久不在朝,卻食國之俸祿,坐享百姓之辛苦,焉有不爲國出力之由,我知道王爺是心中有氣,王爺沒有價值的時候便如棄履被置之一旁,不做理睬,等危機的時候纔想起王爺來,這口氣,的確叫人難以下嚥。”
“所以,你還要在這裡爲他做說客麼?再說下去,也是枉費精力,送客!”
“慢。”霄蘭冷笑着,拿出自己最後的殺手鐗,盯着面前的男子,眼神如刀,一字一頓的說,“若我說王爺擊退中州進犯之後,可擁兵自立,已幽州城慰藉往北,將連州,齊山郡,九嶷城一起自立爲王,王爺還是依然不爲所動的話,那麼,在下立馬告辭,絕不打擾。”
“我憑什麼信你?說不好,你可是他派來試探我的細作。”樑楓長目眯起,透出危險的光芒,打量着這個重逢的女子。“少傅卿的口才在下一直欽佩,但是,若今日你說不出個道理來,別怪我手下人的刀快心狠。”
她莞爾輕笑,美豔的臉孔上同樣帶着危險的氣息,“願與王爺歃血爲盟,等到攻破中州之後,剩下的事情,王爺愛怎樣處置,就怎樣處置。如何?”
這樣大的賭注,未免太孤注一擲,一直跟隨着樑楓的謀臣聽罷也皺了皺眉。
良久,樑楓哈哈大笑,手指擊打着桌面,發出清脆的響動,“二年前,本王輸了,輸得一塌糊塗,沒想到兩年以後就有如此的天賜良機,霄蘭,你聽着,我今日信你,不是爲了那個自立爲王,而是……謝你當初的恩情。”
身邊人微微一動,完顏印碩好奇的想,不知何時,她竟然又賣了人情給這個沒甚交際的王爺。
霄蘭柔柔一笑,蒼白的臉上露出暖意,“當初是你救下藍萱在前,我不過是替她謝你。”
聽見她說到那段秘辛,樑楓臉上露出些許淡淡的迷離,彷彿時間倒回到經久之前。
“墨雲……你爲什麼要冒這個風險?”他忽然改了稱呼,手指託着頭,側目,“本王記得你並不喜歡這個朝廷,而且,老六那個傢伙也說,你不適合留在這裡,爲什麼?爲什麼還要回來?”
那個大染缸啊,一踏足便被剝奪了純潔美好的權利。
“爲什麼?”霄蘭苦苦一笑,眼中冷光大盛,樑楓心裡一涼,這次再見到她,總覺得有些不同,似乎是有什麼東西從她的深處破日而出,正張開血盆大口,準備吞噬掉一切阻擋她的東西。
“爲什麼?”
“因爲……我要中州滅亡!我要那個人……從天上跌入萬丈深淵!我要我的痛,她十倍百倍承擔!”
全場肅穆之中,女子激烈的話語響徹雲霄。
“那麼我們就歃血爲盟吧。”樑楓從位子上站起來,走到她面前,緩緩伸出手,握住她消瘦如柴的手掌,“本王之前就一直希望能夠和你聯手,如今,可償夙願。”
兩隻手重疊交握,一種默契暗暗達成。
是夜,夜冷如秋。
長長的案几並排而立,後花園之中,幾簇迎春花已經開敗,桃樹上露出點點新紅,層層鵝黃淡綠在樹丫上冒出,帶出許多生機。
夜晚中,燈火如晝,長案上擺放着四時蔬果,牛羊豬三牲祭品,香爐裡燃着香,兩人對月而拜。
“敬告皇天后土,我樑楓今日與霄蘭歃血爲盟,祈願心願合一,弒中州於刀兵之下……”
“皇天后土在上,我霄蘭今日與樑楓結爲血盟,願有朝一日,血洗中州,踏平相府,手刃仇人,得報大仇。”
“若有違約,天誅地滅,不得善終。”
三通禱告完畢,祈陵香被安插進香爐之中。相視中,樑楓驀然發覺那對妖嬈如同畫眉鳥般的眸子裡流轉着死亡的氣息。
手下人端上空碗,西塞烈被倒滿兩碗,接過精緻的小刀,樑楓劃破手指,血沿着他的手指分別流進兩個只碗裡,和清冽的酒水混作一起,紅色的絲線絲絲飄繞開去,美麗非常。
霄蘭接過那柄小刀,薄如蟬翼的刀鋒閃着奪人的目光,在她細瘦的手掌上滑過,深深的一道破口。鮮血翻滾而出。
樑楓皺了皺眉,彼此交換了酒碗,相視一笑。
一紙無形的契約在血酒中無言而立,血契,是混雜了主人怨念和精神的力量,一個是失去摯友後的悲痛欲死,一個是謀反失敗後的兩年幽囚。這樣強大的力量組合起來,能迸發出怎樣驚天地、泣鬼神的妖異力量!
宋雲胡默默合上眼簾,掩去滿目的辛酸,她也好,眼前的霄蘭也好,最初的最初,只不過是想做一個平常的女子,待到出閣的年紀,按照父輩的囑託嫁個好人家,相夫教子,樂此一生。然而,事與願違,平地而起的波瀾和橫禍讓她們在飄搖的生命之路上,註定浮萍般無影無蹤,被吹到哪裡,哪裡便是安身立命之所。
若命運是有形的,那麼她們的命盤一定是被它最喜愛的萬物,撥轉,挑弄,直到將盤下之人玩轉到筋疲力盡,它仍不肯罷手。
花落花開自有時,酒醒時候人斷腸。心傷不已的霄蘭在大病之後嗜酒如命,特別是見到了久違的金蘭姐妹宋雲胡之後,一發不可收拾。每日醉臥酣眠,藉此發泄。而宋雲胡也不反駁,陪君醉笑三千場,她自己,不也是在逃避着的麼?
“墨雲姐,”案上的酒壺空了大片,剩下的一些在她們的手中叮噹作響,宋雲胡醉眼惺忪,橫看身邊的人,“墨雲姐,今日醉後,日後可要忌諱些個,四季傷的反噬一旦發作,只怕連我也是要束手無策的。”
霄蘭揉着眉心,勉強聽清了這個人的話,笑嘻嘻的點點頭,看着除下面紗後的清麗容顏,呆呆的看着,看着看着,忽而大哭了起來。
低低的嗚咽,抽泣,女子哭得哀婉久絕,讓聞着皆數動情。門外,完顏印碩默默的向內張望,眼中關切不言而喻,只是沒有上前一步。早該這樣大哭一場了,不是麼?
哭聲持續了很久很久,有人絮絮叨叨的說了好些個話,吱呀一聲,房門打開,是宋雲胡。
一掃方纔的醉意,她白皙的面龐上有着淡淡的酡紅,和着她身上終年不散的藥味,很是特別。
“該怎麼稱呼你呢?”完顏印碩對着來人扯起嘴角,遞給她自己手中的包袱,“宋姑娘你要的東西。”
“印掌門真是心細如塵,還是那句話,將墨雲姐交給你,我放心。”她淺笑凝眸,目光中帶出淡淡的冷意,見四下無人,才說道,“你是寒陰.門的掌門也好,北狄的王子也罷,我只要墨雲姐能夠不步霄霆的後塵就好啊。”她笑了起來,邪氣毫不遮掩的擴散而出,簡直和對面的邪魅男人分毫不差,“摘星子說的對,女人這一輩還是不要事事都看得通透纔好,聰明的女人,都是不幸的。”
她輪着小包袱,且笑且歌。
“宋姑娘。”含笑看她的完顏印碩收起笑意,嚴肅而認真的叫住了那個女子,“怎麼?印公子捨不得我走麼?”
“夕兒不知道,我還是能看出些許的,你……就打算這樣回去麼?”
宋雲胡的腳步一滯,回頭淺笑,“哦?印掌門是在擔心我麼?真是叫我受寵若驚啊。”女子調皮的笑意掩藏不住深深的不適。
“早知道如此,我就不裝的那麼辛苦了。”她鬆了一口氣,隨着最後一口精力的散去,她的身子如一道斷線的風箏,紛然墜地。
一隻手攔住她細瘦的腰肢,驀然驚覺她竟然瘦的可憐,骨頭硬邦邦的咯得手掌發疼,完顏印碩眉頭一跳,“到底怎麼了?”
躺在他臂彎裡的女子輕輕笑了下,嘆氣出聲,“怪我學藝不精好了,她的黑心蓮毒,我用了移花接木大.法,暫時轉到了我的身上而已。不然……你以爲我真是大羅神仙,能這麼快將這種罕見的劇毒解了麼?”
聞言,完顏印碩驚詫不已,邪魅的眼眸閃着莫名的光芒,“人生得一知己,果然足矣。”暗暗凝神,運了一部分真氣爲她推宮過血,她蒼白的臉上,稍有生機。
精神稍微好一點,宋雲胡吸了口氣,“印掌門,你可要好好對我墨雲姐啊。”
女人的心,當真深不可測,能夠這樣爲了他人而捨身,又能夠因爲一時的嫉妒恨便痛下殺手。
“這個給你。”她喘了口氣,自己站好,江湖兒女大多不在乎這些男女的繁文縟節,灑脫的笑過之後,宋雲胡掏出了一件東西,“咳咳……我看她的架勢,大概是要血洗中州了,這東西,你留着或許能夠幫得上忙,能讓她省幾分力氣。”
“六絕散?”完顏印碩拔掉塞子,嗅了嗅,“當初武當山腳下的晏莊便是一夜之間被這東西屠了全莊的麼?”
女子但笑不語,搖頭,“那些人我已經很寬恕了,讓他們那麼快就死掉,而這一次,可要好好替墨雲姐出口氣才成啊。六識絕,而後亡。不折磨折磨他們,我也是不甘心啊。好了,印掌門,多謝你前來送我,我也該回去啦。”
兩人已經走到大道之上,翻身上馬,伸手依舊矯捷,看不出她是一個帶病之身的摸樣,宋雲胡向着閣樓的位置抱了個拳,心裡默默祝福。腦子裡飛速盤桓過這幾日的種種。
“春江日未曛,楚客酣送君。翩翩孤黃鶴,萬里滄洲雲。四方各有志,豈得常顧羣?山連巴湘遠,水與荊吳分。清光日修阻,尺素安可論?相思寄夢寐,瑤草空氛氳。”
馬上,白衣女子高歌舞袖而去,載笑載言,載歌載舞。空靈悠遠,天地一線之間,她們腳下的土地已經感受到了鉅變來臨的前兆。
完顏印碩深切的體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爲這樣的友情,也爲這樣凝聚起來的力量。
中州,南郡,包括他的北狄。還有那個和他漸行漸遠的江湖,都將發生怎樣的裂變?前途何在,未來何堪,似乎全部繫於掌權者的一念之間。
天邊紅日漸生,晨光照耀着蒼茫大地,預示着這裡的現在或是未來,都只剩一片紅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