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傍晚的時候,林夕終於坐累了,她已經在邵樂飛的靈木前跪坐了整整兩個時辰,她剛剛的心情像極了每年等待邵樂飛回府時的那種悸動,心裡像泛起點點的漣漪似的,慢慢漾開,直到全身。這種感覺一直陪伴了她整個童年,乃至少年時期。
再撒一把紙錢,算是對那個年代,那段光陰的追憶,更像是在和那個癡情的林夕做一個最後的道別。
摘下鬢間簪着的白花,丟進火盆裡,激起一片火星,在空氣中燃盡變作黑灰。
再燦爛的光陰也會變作灰燼,宛如空中盛開的焰火,極盡浮光妖態之後,只能用一片灰燼來向世人訴說生命的苦短。
“樂飛哥哥,你若地下有知,會不會責怪我拋卻國家?如果你是我,會不會做出和現在完全不同的結局?樂飛,不管怎麼說,我們各爲其主,如今陰陽兩隔,你怨我也好,愛我也好,恨我也好,都如同這朵白花,讓它隨風而去吧。”
她說着話,臉上帶着未乾的淚水,和又滾落的串串滾燙的淚珠混在一起,如梨花帶雨,惹人憐惜。
那點點的火星變作一股青煙從火盆裡鑽出來,繞在她身邊轉了又轉,一圈,兩圈,直到三圈上,才堪堪離去,林夕錯愕的盯着它,下意識的伸出手去撈它,又被它穿過手指縫而去。
不帶着一點的眷戀。
是對她已經完全死心了嗎?樂飛哥哥,那股青煙如果是你的話,可是對我還有什麼不安或者牽掛?抑或你只是來和我做一場根本無法相見的道別?
“樂飛哥哥。”所有的話語都被碾壓成細碎的呻吟,林夕所有的淚水在這一刻瞬間崩潰而出,哭拜於地。
默默的看着她哭到幾乎昏厥,完顏印碩眉心一直緊緊蹙起,眼見得林夕哭的更加厲害,伸手相攙,“夕兒,這個虎符你打算怎麼辦?”
“虎符……”吸了口氣,林夕慌亂的摸到袖子裡硬邦邦的東西,交給他,“送給宣華吧,至於他再呈現給誰,那就是他自己的事兒了。”拭了拭淚,林夕搖搖晃晃的站起來,對他堅定的說,“印碩,我要去見義父了,你安心等我,義父對我恩重如山,是不會對我怎樣的。”
完顏印碩臉色數遍,最終給了她一個安慰的笑,點頭,“好,我就在門外等你。”
從一開始的時候,不就是這個樣子嗎?她總是給他留下一個帶着希望的背影。
“夕兒,”他忽然在她身後叫住了她。依舊是眉眼溫潤,邪魅的臉孔上帶着一絲絲光亮,“等你回來,我也有話對你說。”
“好。”林夕迴轉過身對他嫣然一笑,像是下了一個許諾一般的鄭重。
書房裡淡淡的飄散着白檀的味道。她笑了,從很久之前,只要是她要到書房裡來,房間裡就總是這樣泛着白檀的幽香。
“吱呀。”不知這扇門多久沒有被打開過,林夕推開房門的時候竟然聽到了這樣令人牙酸的聲音。林夕仔細觀看這扇她不知推過多少次的大門,幾年不見竟然也和它的主人一樣有了衰老的跡象,那樣斑駁的圈點深深的印在門扉之上。
“咳咳,你來了。”屋裡不僅有白檀的味道還有很濃重的藥味,讓她不由眉頭一皺,心中越是酸楚,“義父。”
語未畢,淚先流。
“夕兒……回來了。”這一刻,她忽然忘卻了所有的過往,包括對他的恨,對他的敬,對他的愛,他此刻在林夕的眼中只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已然即將走到生命的盡頭。
完全沒有了早年間那樣的矍鑠神情,只有一對眼睛還殘留着些許的精神,形如枯槁的身軀橫躺在書案後的長椅上,他竟然是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嗎?林夕上前兩步跪坐在他的身前,哽咽着叫了一聲,“義父,你要保重身體啊。”
“你能回來,爲父很高興。”他似乎真的是很高興,連着動了下,似乎是想要坐起來,卻又失敗。尷尬的笑了笑,“我果然是老了,配不上你。”
林夕儘量去忽略他話中的含義,給了他一個燦爛的笑臉。
“這些年,你也長大了,夕兒,我一直都知道你不是一個甘於人下的孩子,你現在的心計手段,我都可以放心了。你……”他猶豫了下,一雙無神的眼睛望向她,帶着幾多的眷戀,幾多的猶豫,“見到她了嗎?”
她?林夕晃了下神,低垂下眼簾,回答,“那時候藍締姑姑已經是南郡的廢后,生不如死。”
“她也是不該和那個人走的。就像你的母親是不該和他走的一樣,藍家的女兒都是癡情,這一點,你也沒能逃出。”他說着臉上帶出更多的悲切,似乎是想到邵樂飛已經死去這個事實。
“爲父還是難以相信,那個背後策劃的人,竟然是你。”他吸了口氣,“那樣的心機手段,連環計中帶着絕命計,樂飛是根本沒有生還的可能的。你竟然真的下了手,對他……我沒想到。”
“我一直以爲你的第一把刀會插進我的這裡。”林啓泰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胸口,笑了起來,“爲父強撐着這口氣,也就是在等這一天,但是現在看來,咳咳,你還是心軟了些。”
林夕默默的聽着,不自覺的手就握上了他枯瘦如柴的大手,曾經這雙手是多麼寬厚多麼可以依靠啊。
“剛剛林森過來,對我說你來了,我很高興,在我閉眼之前能夠看看你,爲父就該知足了,畢竟我以爲會死在你的手上。”他的目光忽然飄到很悠遠的地方,語氣開始明顯的衰敗,“我很快就可以見到她了,媛媛……你說她會不會原諒我,我曾經那樣逼她……乃至讓她走上了絕路……夕兒……”他的手緩緩撫摸上林夕的臉頰,眼中有異樣的神采,“好像,你太像你的母親了。”
他吸了口氣,用最後的力氣說道,“中州王大勢已去,不要爲難……百姓,最後爲父只是不放心你,皇宮那樣的地方,不要忘了藍締的下場……”
“義父放心,夕兒不會留在南郡的皇朝,那裡並不屬於我,我已經找到了自己的歸宿。”她擡起眼,看了看門外來回走動的身影,她進來已經有些時候,難怪完顏印碩要焦急。
林啓泰隨着她的目光看去,笑着點了點頭,“如此……便甚好。我累了,夕兒,你去吧。”那話中明明帶着的是太多的不捨和眷戀,林夕已經明白此刻的林啓泰已經是強弩之末,已然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強忍住莫大的悲痛,她鬆開手,含淚點頭,“好,夕兒告退,義父你……要安心。”
她起身,走了出去,腳上像是被灌了鉛一樣的沉重,她堪堪走到門口附近,再也不能忍受心中巨大的痛楚,驀地定住身形,飛速回身跑回林啓泰的身邊,試着叫了幾聲,再伸手觸摸他的鼻息,果然一點出氣也無。
“義父。”一天之中目睹兩位親人的離世,這打擊對她來說,有些太大。直直的跪倒,恭謹的給林啓泰磕了頭,“義父走好。”
她站起身,打開房門,門外撲面而來的便是陣陣清風。吹在溼了的臉龐上涼涼的,沁人心脾的涼。
門外,不僅有完顏印碩等待的身影還有……已經淚流滿面的林森。
林森緊張的盯着她的神情,她舒了口氣,沉痛的說道,“森叔,義父走的很安詳。”
“是,老爺見到了四小姐,已經毫無牽掛。”林森一輩子都跟隨着林啓泰,他們的感情已經如同親兄弟一般篤厚。到了這個時候,林森也無須再顧忌什麼主僕的身份,跪倒在林夕的身前抱住她的雙腿,力氣之大讓林夕幾乎站立不穩,“森叔,你……”
“四小姐,請您爲老爺報仇。”
“什麼?”
“老爺他本不該走的這麼匆忙,他是被人下了一種慢性毒藥,慢慢吞噬了生命,這個秘密老奴不想帶進棺材裡,請四小姐爲老爺伸冤雪恨!”林森已經哭到淚人。
難爲他飽受秘密的煎熬這些時日,若不是此刻只有三個人在場,他只怕還是不能將這個巨大的秘辛說出來。
強忍住巨大的震撼,在林啓泰的府中,竟然有這個下毒的膽量,這個人的身份呼之欲出,只是她的心裡極其不願承認,不願承認是這個人對她的義父下的毒手。然而事實卻讓她不能忽視,不能再自我欺騙。
“是……大小姐!”林森哭着說出那個始作俑者的名字,“是陸嘉,她是幕後的主使,下毒的是她的貼身侍女,青茗。”
“義父……他剛剛沒有告訴我……”林夕覺得自己的頭有點發蒙,她還是難以接受這個事實。
“老爺早就知道她們的伎倆,事情的起因還是因爲老爺沒有同意大小姐和大少爺的婚事,於是,大小姐就對老爺懷恨在心,她……就下了這樣的毒手啊。”
林夕驀地退後一步,擺脫林森的束縛,冷聲問道,“真的……只是因爲這樣嗎?森叔,事到如今,你還要對我有所隱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