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之後,就是分散。
從來沒有不散的宴席,給逍遙王的餞行宴很快就在一片酒酣耳熱中過去,歡樂和美好都是那麼一瞬的事兒,也許是喬言本就有一顆冷掉的心,她對於這種分合的事開的很開,不像慕容婉瑩,臨走前還偷偷的跑到她的營帳中和她告別。
自然又是纏着喬言好一頓玩耍,才肯離去。臨走時,喬言還記得有個侍女看她的那深刻含義的一眼,不明所以。
倒是樑盛在喬言的調理下,身體恢復的很快,終於神采奕奕,精力充沛的重新上馬,精神的不得了,好像從來沒拉過肚子一樣。
車馬奔馳,不過七天時間,他們的一行已是到了距離黎鎮不遠的一處,樑盛再次傳令加快行軍速度,爭取三日內,趕到迷駝峰。
而事實上,他們還是用了將近四天才到達目的地,因爲樑盛下了命令的同時,還總是要顧及到未痊癒的喬言。
第十四日上,總算看到了迷駝峰的一角,樑盛還要急急行軍,卻被小印子攔住,他是替喬言傳話的。
“小姐勸王爺此刻派幾名斥候迅速潛入迷駝峰打探虛實,然後再做打算。”樑盛看着眼前這個青衣的內侍,他身高頎長,容貌邪魅的讓人不敢鄙視,這等芳華氣度,哪裡是一個侍者該有的?
小印子不偏不倚的對上他的目光,美好的如同女子的眼眸裡冷光一閃,就算他是王爺,這樣的打量也顯得太過失身份了些。
“小姐請您稍安勿躁,安心靜等半日,定會有音訊。奴才告退。”他說完,匆匆離去,他今天還要返回京城給太子妃送信,臨行他還是不放心要回去看看喬言。
他遠遠便看到有道身影從喬言的帳子裡鑽出來,向遠離大隊的地方悄悄跑去,他不動聲色,暗自提起真氣,無聲趕上。
***
迷駝峰東北向,滾石硝煙盡皆紛紛落下,毫不留情的砸到下面不斷向上攀爬的士兵身上頭上,頃刻間,城牆一片狼藉,盡是被鮮豔的血紅浸染,在青灰色的城牆上濺開大朵大朵的花。刺眼的炫目。
叫喊聲,哭喊聲,攻城的怒罵聲,滾石檑木的暴躁聲響,響徹半邊天,嘶吼陣陣,煙塵飛揚,暴土揚長中,有一隊人馬佇立在城外幾丈遠的地方,領頭的是個身穿黑色鎧甲的年輕人,他老成穩重的臉上此刻盡是焦急。
滿場的血腥殺戮讓他更加不適應,幾次蠢蠢欲動的嘔吐感讓他幾乎有掉頭就走的衝動,但是一看到三軍將士都在奮力攻城,他一個主將怎麼能退縮?
趙武在陣前繼續指揮,只聽他大聲呵斥着兵士們上前,一邊揮着大刀將不斷射過來的箭矢全部斬落。
南郡的將士已經盡了全力,但是敵人太過狡猾,只是佔據着這座高城死不出兵,城門不開,吊橋不放,迷駝峰本是山巒,有太多的巨石樹樁,就等於給了敵人無限的武器,這樣攻城,不知道要攻到什麼時候。
而爲數不多的南郡將士還能剩下多少?
看着一批批士兵毫不猶豫的衝上去,又倒下,有些甚至連城牆的邊緣都沒碰到,就一命嗚呼,身首異處。
還有一些,死狀甚是猙獰恐怖,再有的,就是被巨石碾壓住,根本辨認不清面目和肢體……
樑筠看了一會兒,終於忍耐不住,下令退兵。
主將的失敗,沒有必要要推到兵士身上,他的錯誤,卻要那麼多無辜的卑微生命搭上,樑筠二十幾年的日子裡,還沒幹過這麼有損陰德的事兒。
至少,他不習慣將自己的過失讓別人承擔。
良心的不安,事實的殘酷,都讓樑筠心灰意冷,他第一次深切的感悟到,自己力量的薄弱和無能.先前學到的那些大道理,都成了滿紙空文,在這個不是生就是死的戰場上,那些條條框框,仁義禮智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場。
只有實力,只有力量纔是真正的王牌,什麼兵法陣略都是騙人的。在殘忍的敵對狀態中,他根本想不起一點兵書上的良策。
實際上,這也是他第一次那麼近距離的觀察死亡。
陳杼一臉陰鬱的望着自家王爺越來越蒼白的臉色,嘆氣不已,他本是千金之軀的王爺,沙發戮力之事從未涉及,就算是號稱“小諸葛”的自己,也只是擅長分析時局,看看人物,並不擅長這種領兵打仗的活計。
不知道勵王爺什麼時候才能趕到。
樑筠下意識的捏緊手裡的玉珏,上面鐵畫銀鉤的“筠”字讓他忽然此情難堪,這樣的一個人,能不能擔當的起南郡大梁的重擔?樑筠第一次陷入了對自己的懷疑之中。
“王爺,還要再攻麼?”趙武摸了一把臉上的血跡,結果倒弄得滿臉全是,更加可怖。
樑筠有點心疼的看了他一眼,猶豫不決,不攻吧,城牆上的敵軍眼看也氣勢減弱,此時放棄着實可惜,不放棄的話,自家這邊的損失已是相當慘重,等到他們過了迷駝峰還能剩下多少兵馬去抵擋更加兇猛的北狄軍?
正當他猶豫不決的時候,前方忽然響起一陣震天動地的慘叫,他一驚,險些從馬上栽下去。
城牆之下,已經碼到一人多高的石塊之中忽然落下許多帶着火苗的箭,繼而,又是一頓脆裂的聲音,幾十個碩大的酒罈像雨點般全部砸下,頓時,酒香四溢,但繼而幾乎是同時,城牆下已經變作一片火海。
巨石林立,滾木散落的地上,早已成了迷宮一般,很多人被斷了出路,看着邁過去就是空曠的安全地帶,而身子卻被緊緊卡住,只能眼看着自己被活活燒死。
酒藉着火,火趁着酒,嘩啦啦的蔓延到無邊無沿,順着地勢一直向下,有酒的地方,盡是火光,大火很快又引着了檑木,一併不可收拾。
樑筠他們離火地尚遠,而戰馬早已不堪烈火的灼熱,前蹄揚起,嘶鳴不止,紛紛後退,很快樑筠的陣腳已亂,前方的將士有的葬身火海,有的正懸着身子掛在城牆上,上不去下不來,最後筋疲力盡也只得掉進火海之中……
他們臨死前都在高呼着樑筠的名字。
其實,不過是叫了“王爺”兩個字,卻讓他如遭雷鳴,震得他渾身顫抖不已,他最後一眼看到的就是漫天的火光,燒紅了大半個碧藍色的秋後天空。
是血和生命染過的殊麗絕色。
“撤兵!”
他昏倒前下了最後一道將令。
***
“報王爺,少傅卿,迷駝峰上的強人是太子豢養的精銳嫡系,領頭的有兩員將,一名是軍營行伍出身是迷駝峰的大頭領,傅九,一名是他的副手,是實實在在的江湖人,叫做登天虎勁鬆。”這趟任務重大,是斥候頭領肖子牙親自去打探的,他凌晨時分纔回來,便急急忙忙的趕往主帳與樑盛喬言說道。
樑盛的貼身侍衛裴刑見多識廣,他聽完這兩個名字,倒吸一口冷氣,“傅九,難道是九頭神力崔傅九?”
“正是此人。”
裴刑對着樑盛奏道:“只怕這次是難辦了,這個崔九雲在兵營之中的時候很是出名,傳說他能徒手拉開百十斤重的大弓,舉得純銅打造的巨鼎,有萬夫不當之勇。只是生平喜飲酒,醉後好打罵將士,前幾年被軍中革職也是這個原因。”
“再說這個登天虎勁鬆,也是以勇猛剛強見長,體壯無比,又有一身外家橫練的功夫,所以人送外號登天虎。”
“要是老虎上了天,這本事是大到沒有邊際了啊。”喬言輕笑,樑盛看她一眼,無奈的說“墨雲不要說笑,軍中自是生死大事,怎能兒戲。”
喬言用新奇的目光打量了下樑盛,進入迷駝峰的地盤之後,他就換上一身鎧甲,黑色頭盔,紅色纓帽,金色的腰帶護心鏡一應俱全,在帳篷中居中而坐,宛如天神降臨塵世,不怒自威。
喬言在心裡讚了聲好,暗暗佩服起樑盛,都說他平時最粗心大意,不拘小節,似乎沒什麼頭腦,但是喬言從來也沒將他看清,她知道這幾個王爺哪個都不是省油的燈,若有誰真是毫無頭腦,那麼他能活到這麼大實在是個意外。
宮廷的鬥爭,遠遠來的比戰場上的廝殺不遜色多少。相反,來得更加陰森可怕,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就是這個道理。
這個粗手粗腳的王爺此刻帶着嚴肅的表情等她出謀劃策,排憂解難,和平日裡的粗獷模樣判若兩人,喬言當下也收斂起僅有的一絲笑意,認真的說,“如今慕王殿下還有多少兵馬?”
“不到五萬”肖子牙老老實實回話。
喬言看他一眼,“敵軍有多少?”
“不到兩萬。攻城十幾日,幾乎敵方沒有折損兵馬。”
樑盛眉峰一動。
喬言又勾起笑意,挑釁似的看着樑盛,似是在問“看看你這個笨蛋哥哥,兩倍於人的軍馬還被人打得如此慘淡。”
“僵持了多久?”
“不到二十日”肖子牙說着都覺得臉上難看,他似乎感受到了這個小女子輕蔑的眼神……
喬言換個角度靠着椅背,慢悠悠的說“你剛纔說這兩個人都是爭勇鬥狠的主兒?詳細一點,說給我聽。”
樑盛點頭,肖子牙和裴刑二人互相補充,將這兩個頭領的點滴都細細說給喬言。
等他們說完,喬言露出一抹淺笑,目光盈盈的看着樑盛,“王爺且放寬心,迷駝峰攻破,指日可待。”
“啊,本王這就派人去通知二哥,好叫他也安心。”樑盛說着就要命肖子牙再去前線。
卻被喬言攔下,“哎,王爺,稍安勿躁,這一計策暫時叫嚷不得,還需請慕王殿下再等上兩天。這兩日裡,要攻要守,隨他便吧。”
喬言的笑似乎帶着穩定人心的力量,帳內衆人聽她說完這番話,都露出安心的表情,只聽她柔啞的聲音問道,“軍中可還有好酒?”
“墨雲要酒?”樑盛帶着驚奇,這小女子太貪杯了吧,兩軍陣前,飲酒是要犯軍令的。
喬言擺擺手,“這次不是微臣要,而是前方有人要,還要很多,只怕王爺這次是要狠狠心,捨得這些美酒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