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劃過耳畔發出嗚咽般的鳴叫,四架馬車裡的人相繼走了出來,霄蘭不動聲色的看着這四位人中之龍,既不驚訝於他們的齊聚,也不驚訝他們爲何在此。
夜風之中,幾個人就相隔在十米之外的距離,沒有人向前一步,像一道無形的橫溝將幾人生生隔開,想起之前的種種糾葛,霄蘭眸色一黯,風掠起她的額前碎髮,將視線切割成數塊狹小的空間,眼前湊到一起的,是曾經歡聲笑語,把酒言談,縱論天下的四位王爺。
驀地,靜謐的對視之中,有人跨步出列,一襲青色的長袍益發顯出他的頎長身形,完顏印碩排衆而出身形一閃便來到她的身邊,長臂一展將自己身上的外敞披到她的身上。
滿眼關切,濃情蜜意。
霄蘭卻似乎不爲所動,在這樣的關懷之下,她的視線只是停留在對方居中一人的身上。
黃袍莽帶,九龍攀住的圖案在他的胸前張牙舞爪,狂態欲飛。只是此人現在臉上閃爍的光暈透着一股陰森和沉悶,多看一眼就能叫人窒息一般。然而,霄蘭卻對着他看了好久,一直不錯眼珠的看着他那雙有太多疑問的眼睛。
這個男人,就是這個男人,讓山曉不能忘懷,即便是自薦枕蓆也在所不惜,即便是餐風露宿,日夜提心吊膽也要跟隨的男人。
眉峰不由自主的就蹙起,她聽見自己的心發出莫名的怒意吼聲,耳邊是那人低低的聲音,“麟兒在他們手上。”
天,多可笑,她居然忘了,現在眼前的這個男人並不僅僅是南郡之主,萬人崇拜的王,他還是奪走麟兒的元兇。
寒風凜冽之中,她聽見對面的男人在她說話。
“霄蘭姑娘,請到屋內一敘。”她斜眼看去,說話的是日日在對面的梅香閣的逍遙王樑閔。
忽然對着這張素顏泛起了層層的不忍,彷彿心裡有一道巨大的閘口被打開,往事和回憶如同洪水般的被宣泄而出,迸裂開來。樑閔皺了皺眉,見眼前的人根本沒有反應,下意識的想拉她到下風頭,這涼如冰水的夜晚寒風,只怕她的身子是吃不消的。
只是他沒有想到,今時不同往日,如今再次相見,卻是放在了對立的兩個層面上。
霄蘭輕輕閃身,不着痕跡的躲開了他伸出的手。
“不知道王爺深夜在此,所謂何來?”她決定先發制人,吸了口涼氣,竟生生忍住了肺腔裡的翻騰。
夜幕低垂之下,他沒有開口,被拒絕的雙手倒背在身後,萬千相見時的話語皆變作一聲無奈且悠長的嘆息。
昨日種種不可留。
“各種詳情,本王也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姑娘,難道姑娘這個局中人,竟也是不自知麼?”樑閔最後的話讓霄蘭一愣,反問,“知道什麼?”
“裝的好逼真,該怎麼稱呼你?少傅卿還是南郡數一數二的頭牌紅姑娘,霄蘭?”有人冷言相擊,脣齒間似乎含着一柄利劍,“先前能決勝千里之外的九殿下的少傅,如今你這重身份,還打算踏進兆麟殿麼?”
完顏印碩眉頭微動,扶着霄蘭晃了一晃的身軀,勉強站定,看向那人,鬚髮皆白,卻是雙目灼灼,精神矍鑠,眉宇間帶着不可磨滅的煞氣,讓人爲之誠惶誠恐。
擡手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頭髮,“我爲什麼要進這座宮殿裡去?”
老者似乎沒有料想到她有此一問,只在鼻子裡哼出一個單音,眼神如刀,冷冷的剜了一眼靜默不語的國主樑筠,恨聲道,“若非吾王無子,老夫就是拼上性命也不會允許你這樣卑賤出身的女人統率後宮!”
統率後宮?霄蘭眼中閃過一絲驚詫,看在老者眼裡,竟是當做了驚喜,語氣再冷三分,也更加的鄙夷,“怎麼?還不快領旨謝恩,晚了片刻,待老夫變了主意,就是吾主的旨意,老夫也要……”他後面的話,被寒風吞噬,然而之前那清楚的話語卻讓在場的人都聽的明白。
樑閔無奈的揉着自己的太陽穴,“這位是已故前太子妃的父親,霍達,霍老王爺。”
哦?霍達麼?
當年隨同樑盟一起馳騁疆場的一字並肩王?難怪他的身上吐露着無聲的煞氣,那是久經沙場的人經過鮮血和無數的人命積澱出來的氣場,彷彿他每一個動作,都會有很多在疆場上死去的怨靈隨之飄出,讓人無限驚恐。
“王爺沒有必要介紹,這是你們皇家的人,小女子沒興趣知道,既然大家都不肯打開天窗說亮話,那麼小女子就不客氣了,請問王爺,我兒子是不是在你們手上?如果是,還請將犬子奉還。”霄蘭揚眉一笑,對着那邊臉色鐵青的霍老王爺挑釁似的說,“也免得小女子在此處污了各位王爺的眼睛。”
握着她的那隻手不由得收緊了幾分,在聽見她這樣自貶身價的話之後。
樑閔更是長眉一挑,他也對霍王剛剛的話十分不滿。
“你們看,老夫說的可有差錯?這等女子怎麼堪當得起一國之母?”霍王幾乎是咆哮着吼了出來,顯然對於霄蘭的操守和氣質有着莫大的牴觸。
看着霄蘭一臉的不解,樑閔低聲說,“陛下今日已經擬了旨意,要立你爲後。”
“不可以。”完顏印碩驀地在他說完的那一剎那打斷了後面的話語,有如女子的鳳目之中閃動着冷冷的殺機,看向周遭圍攏的錦衣衛和羽林軍絲毫不見膽怯。
霄蘭反手握住身邊人的胳膊,搖搖頭,對着對面的人們一字一頓的清楚說道,“你們要立誰爲後,便去立好了,和我有什麼關係呢?而且,老王爺,你也要清楚一點,這個位子是他擅自要給的,也不是我要去爭奪的,你有什麼怨氣不滿,不要對着我來,冤有頭債有主,有本事,你去朝那個人發去。”霄蘭臉上戲謔的笑變作冷然的譏誚,“把我兒子還回來,我立馬就走,這地方,只有你們自己才稀罕。”
她說着向前踏出一步,直接對上那個陰沉的男人,“麟兒呢?”
“麟兒?”男人終於開了口,眼裡竟是一抹無可名狀的溫柔和喜悅,“你爲那孩子原來取了這樣一個名字,很襯他。”嘴角驀地劃出一點笑容,注視着眼前這個美麗的不似人間凡人的女子,不由發出一聲驚歎,“墨雲,這副臉孔你竟瞞了我那麼久。”
心裡竟然沒來由得有點發顫,霄蘭下意識的擡頭看了下在燈柱映照下的五光十色琉璃瓦,似乎在尋找什麼人,她神思一鬆,被他抓住手臂,“你隨進來,我有話問你。”
沒等霄蘭反應,兩道聲音一齊響起,“不可。”
是霍王和完顏印碩。
樑筠眼中含威,斜睨了霍王一眼,頓時年邁的王爺便感到一陣無力和巨大的壓迫,他滿是溝壑的臉上閃過驚詫,似乎是沒有想到這個男人竟如此看重這個來路不明的女子。
還想要再說什麼,卻被人拉住,擡眼看,是那個風流王爺樑閔,他低聲說道,“老王爺,你沒有聽到剛纔陛下是如何自稱的麼?”
一句話點醒夢中人,霍達眼裡爆出精光。他聽得清而且真,方纔樑筠並沒有自稱孤王,而是用了一個我字。
那邊霄蘭莞爾對着完顏印碩柔柔一笑,“你在這裡等我,有些事是該說清楚了。”
說罷,兩人一齊舉步進了兆麟殿內。外面的羽林軍迅速作出警戒的姿態,以防不測。
沒有沉默,彷彿所有的沉默都在剛剛用盡,樑筠進來之後便翻身對着她,仔細的打量之後,苦笑連連,“墨雲,你還要瞞我到什麼時候?麟兒就是我們的孩子對不對?”
妖嬈如同畫眉鳥般的眸子閃動着冷光,如夜空中最璀璨的星子,冷冷開口,“陛下恐怕您弄錯了,麟兒只是我的兒子,是個沒有父親的可憐的孩子而已。”
樑筠將雙手在袖子裡攥住,控制自己的情緒,但他突起的太陽穴上不斷抖動的青筋卻說明了他此時並非如此冷靜。“我到底做錯了什麼,要你如此恨我?除了那一夜之外,我想不出到底是什麼原因,讓我們陌生至此,墨雲!”他急切的話語裡蘊含了太多的感情,連霄蘭都不由自主的愣了一下。
她很快收起詫異,眼中似乎有着不屑,“陛下喬言已死,如今活着的只是醉湖庭裡醉生夢死的娼婦而已。”
“閉嘴!誰許你這樣說自己!”樑筠一直想要自己冷靜,但在這一刻,他所有的冷靜都被瓦解,雙手用力攀着她纖細的肩膀,似乎要掐出那顆真心來,“到如今,你還要騙我!墨雲,你到底有沒有心!”
霄蘭任由這個人抓着自己的胳膊用力的搖晃,她知道,這個男人正在崩潰的邊緣,不是不驚訝的,只是,她萬萬沒有想到,一個孩子對他來說竟是那麼大的打擊。
然而,霄蘭不知道,給樑筠造成如此重創的非只是麟兒,更多的,是她自己。
“一朝車內共議天下,一夜行宮溫情,一夕慨然墜崖,墨雲,你到底要怎樣折磨我才肯罷休!”眼中已是血樣的通紅,她驚駭的看着眼前人的失態,被他卡住的胳膊疼入心扉,似乎真的如他所說的要掐出一顆真心來一樣。
“你說對了,樑筠,我從來都沒有心。”她淡淡的開口,移開被注視着的臉孔。
“不可能,若你無心,就不會有我們的麟兒,那是我們的孩子啊。”提起兒子,樑筠的聲音不由得柔軟了些許。帶着無限的期待一般望着她,“你是疼惜他的,對不對,不然你怎麼會孤身來此?”
眼中有一顆流星在天際滑過,墜落。莫名的一陣心疼,疼的她不由得皺緊了眉頭。
“咳咳,咳咳。”捂着胸口,竟是剋制不住的咳嗽了起來,樑筠一驚,想起什麼似的,大聲喚道,“老六,帶御醫來,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