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湖連天似的平鋪在庭院之中,見方的碩大湖泊宛如一塊經過雕琢的品色上好的淡綠色琥珀,澄淨透明,迎着夏日悶熱的天氣帶來幾多清涼。午後,難得的有些許微風拂過,吹起湖面上的浮萍,片片零碎的萍碰撞在一起,又快速的分開,沿着水波紋向四周分散開去,一直漂到很遠,很遠。
金色薄紗的長裙曳地,上面繁複的織就錯落的花紋,有秀氣靈動的花草,有靈活雀躍的鳥獸,還有活靈活現的鯉魚,通體都是由浸染過金箔顏色的孔雀翎毛勾線,湖南金鄉的御貢品絲綢繅絲支撐,穿起來貼身涼爽,即便是在這個炎熱的夏季,她也看起來是那麼的清爽動人。
然而讓人注目的,讓人驚訝和感嘆的,不是女子一身衣服的華麗貴胄,而是她這個人。她整個人站在那兒,宛如一滴來自鏡湖的水滴,清澈而冰冷。
是的,她整個人都是冰冷的。
特別是臉上的一對彎彎的眼睛,看起來是嬌柔魅惑的眼眸卻閃動着讓人心驚膽寒的光芒,是一種從仇恨中培養起來的尖銳和陰狠。青茗在她的身後站着,她已經在她的身後站了個把時辰,眼看着快要到正午時分,日頭越來越正,越來越炙熱,她的主人還是沒有一點要離開這裡的痕跡,那麼她也只好一直呆在這裡陪着一起發瘋。
府中的人們都知道,大小姐她是在等人。
三天前,從知道那個人從危機重重的前線回來的時候,她便開始多了這個習慣,從每日的清晨等到日暮西陲,甚至,在夜半無人的時候,她還會像神經質一樣的從自己的閨樓走出,一直走到相府的角門,望着後山的方向,癡癡的,呆呆的,站上後半夜。
最近這段日子,打從知道大少爺出事之後,她就一日日的憔悴了下去。
青茗在心裡默默嘆了口氣,她該知道,女人一旦真的對誰動了心思,實在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兒。這位大小姐是這樣,那位未曾謀面的四小姐,也是這樣。
可是……這麼站下去也不是辦法啊。青茗爲難的看着在院門外等待着的下人們,他們有的是端着賬本過來,有的是拿着詳細的收支財務清單,有的甚至是帶着客商們販來的稀奇物品等待着大小姐鑑定品質優劣……總而言之,三天以前開始,府中的大小事務已經被擱置了很久。管家林森也站在院門外,眉眼裡毫無表情,似乎眼前這個女人做出什麼事兒來,在她眼裡都是平常。
小廝跑來在林森的耳邊嘀咕幾句,林森眼睛裡的瞳仁一陣緊縮,擺了擺手,示意小廝退下,然後猶豫了良久,才緩步走到穿着青色衫子的侍女青茗身邊站定,將剛剛聽到的話重新複述了一次。小丫鬟臉色一變,趕緊快步向靜立的女子方向走去。
“大小姐。”
女子沒有看她,但是青茗看見她頭上的雙頭鳳尾凰羽髮釵的流蘇穗子來回動了幾動。知道她是聽見自己的聲音,這才放心的說,“大小姐,今日相爺又吐血了。似乎比昨日重了一些。”青茗只覺得自己的脖子後面冷風嗖嗖,這個大小姐陰晴不定,一時高興就什麼都好,一個不高興,真能把人給拉出來砍了手腳丟出去。
青茗見她搭理自己,趕緊繼續快說,“管家老爺讓我問問您要不要給相爺再請個郎中來瞧瞧。”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因爲她看到了女子眼中驚閃的殺機和痛恨。
女子用手指玩弄着自己飄到胸前的發燒,回答的漫不經心,“是該好好瞧瞧,最好這一次就把他瞧到西天!”
青茗記下,轉身告訴外面尚在等待的老管家,自然是舍掉了後面那一句。等她剛剛交代清楚,便看到金色的身子一動,箭一般的離線而出,一團金色的影子生生撲到來人的懷裡。
來人猝不及防,被她撞個滿懷,低頭一看是她,一肚子的氣也只得化作無有。
被抱住的是一名高大的男人,年紀約在二十五六,卻有着與這個年齡不符的成熟和滄桑。“一直站在這兒做什麼?”
女子抱着他,嗅着他身上的淡淡香氣,只覺得無比的舒心和安定,馬上就感覺到自己一直提起橫在心裡的一口氣終於輸了出來,說不出的痛快和喜悅。
他好好的回來了,這纔是她最想知道的,至於他是不是下車之後就擁抱她,她自己也並不在意。
“我在等你。”女子委委屈屈的回答一聲,蚊子哼似的。“還好,你總算是回來了。”她揚起臉,帶着興奮喜悅的光,只差用目光將這個男人生生吃了。
“是啊,大小姐知道大少爺平安歸來的時候,激動的好幾宿都沒睡着覺……這幾天天天是盼着您,望着您。”青茗旁邊有一名更小的丫鬟,嘴很甜,很是乖巧。
男人輸了一口氣,帶着疲倦,“誰吩咐你可以天天等我的?下一次,你大可不必去管我的死活。”顯然,這兩個正在進行對話的男女有着不爲人知的過往和秘密。女子聞言臉色一變,臉上的笑也跟着生硬了起來。
“你這話什麼意思?”
“很明白,下次不要再等了。”男人忙着把自己的衣服脫下,沒有交到她遞過來的手上,而是自己胡亂捲了幾下,放到牀邊。
“樂飛,回來了,難道你不高興麼?”女子向來聰慧,哪裡用男人明說,儘管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根本沒有一點變化,好像在和她說着家常一樣,但他語調中流露出來的感情色彩卻讓她自己清楚的知道,這個男人已經動了氣。
小心翼翼的陪問,“爲什麼不可以去?我自己在這裡,很想念你。”女子終於還是說了這句讓他自己糾結了很久的一句話。聽着嬌嬌女對着自己說這麼柔情款款的話,男人卻彷彿沒有聽見,一路自顧自的回到自己的房間,收拾着剛剛帶回來的東西。不做一聲響。
然而女子的耐心似乎已經被磨光了,她忽然之間就溼了眼眶,語調裡都帶上了哭腔,“我聽說你在南郡被人捉了去,着急的不得了,日夜盼望你能夠平安回來,幸好老天爺可憐見的,讓你毫髮無損的回來。我……你,樂飛你要去哪兒?”
見着自己的剛剛回來的情人竟然只是將裝袋好的被褥放歸原位,翻出自己原先的夏衣重新整理一個更加簡潔的行囊,女人的心裡忽然升騰起一陣惶恐不安。她隱隱約約猜到了他要去做什麼。
“你還要去哪兒?”她不死心的一問。
邵樂飛手中飛快的打着結,一邊回答,“出去見個朋友,這一次,你不必等我。”
女人眼中冷光一閃,很快恢復了嬌媚的笑容,點了點頭,“好,但好歹在家裡吃上一頓飯,再走也不遲。”說完,也不等邵樂飛做出回答,她已經飛快的吩咐下去讓下人們準備晚上的宴席。
說是宴席,不過是他兩個人對飲的小地方。由於他的到來,給相爺請郎中的事兒遲遲沒有迴音。林森有點坐不住,趁着邵樂飛在府上的時候,匆匆忙忙跑來,懇請大小姐撥出銀兩給他,用作請郎中外診的費用。
即使心裡有百八十個不情願,邵樂飛還是拗不過她的意思,晚上便到了她的染菊院,馬廄裡他的雪雲罩頂已經餵飽了草料,馬背的兩側還懸掛着一對碩大的酒葫蘆。整體他的東西已經收拾停當,趕在子時之前出發,還能多趕半天的路。
他心裡這麼想着,冷不防身邊的女子一聽林森的稟告,立時拍案而起,“這還等什麼,去請郎中,去請最好的郎中來!”老管家還在詫異女子和白日截然不同的反應,又聽女子又說一句,“你還不走去請郎中麼?”
老管家趕緊退了下去。
不只是他,連同邵樂飛都有些驚訝,接過她遞來的酒,放到脣邊,又放下來,問道,“我不在的這些日子裡,你和父親的感情還是很不錯的,是麼?”
女子笑意盈盈的看着他,也不回答。
邵樂飛眉頭一皺,把杯子放到桌子上,“不過,你能如此對他孝順,我還是很欣慰的。多謝你。”
“樂飛,別總是和我這麼客氣。”
“這是禮數,即使是親兄弟姐妹,也該如此。”
“不一樣,對待自己家的親人就不需要這麼多的繁文縟節。”女子搖了搖頭。
似乎不想對這個話題繼續窮追猛打下去,邵樂飛忽然問道,“你現在果真對義父如此好心?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當然,你不方便的話,就不用說了。”
“你先把酒喝了,我就告訴你。這是一個秘密。”一向沉穩的她難得調皮一次。
邵樂飛端着酒杯,看了看,似乎有些猶豫。
就是這一愣的功夫,那女子又再次催促道,“快喝了它,喝光了我就告訴你。”
邵樂飛看了下,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半晌默然,“陸嘉,你在酒裡下了什麼毒,爲什麼要害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