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意苦爭春,一任羣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唯有香如故。”
還未踏進梅園,便有清揚婉約的女子聲音依稀傳來。
白日裡落下的厚厚積雪被封在梅園,園中梅樹婆娑,枝條上抽出的嫩綠在灰濛的夜光中格外清晰。
有女子站在樹下,仰面觀月,月光灑在雪地,雪地熒熒的白光折射在女子平淡的臉上,顯出一種月神般的光華。
不知她在想什麼,連他刻意在雪地上踏出的“咯吱咯吱”的響動都沒有注意到。
她身上單薄的衣衫,讓他暗暗有些心驚。
素色的長衫在月光下平添了一抹涼薄之意。
“二哥,你倒來的挺早啊?”樑盛洪亮的嗓門將梅園裡的清淨掃個一乾二淨。
女子吃了一驚,回頭看去,見到樑筠和樑盛,襝衽爲禮:“墨雲見過兩位王爺。”
樑盛嘿嘿大笑,“墨雲,今天可不是在宮殿之上,就不要這麼見外了吧?”
“兩位哥哥來的真是早呢,先請進薜荔亭少坐吧。”樑柔赧然一笑,“桌案還沒有佈置好呢。”
七妹和八妹真的是不同了,看喬言默默含笑,三月如春風般的微笑在脣邊盪漾,如他初見之時。
“梅花真有這麼好麼?讓慕王爺都瞧得癡了。”喬言輕笑,脣邊的笑意更濃,雖是在對自己說話,一對寒潭般的眼眸卻是看向一旁的梅樹。
每次對視,她都在刻意閃避。
與繼母相處不來,十歲上下就出府自居,定有她的難言之隱吧。
“清王到~”內侍高唱一句,讓樑筠回過神來。
“二哥,五哥,六哥。”脆脆的童聲有如清泉純淨。小皇子樑待快步踏着過腳背的雪,向他們跑來,卻是準確無誤的撲在喬言懷裡。甜膩膩的叫道“少傅卿,你出去一整天,待兒都想死你了。”
樑閔跟在他身後,白衣龍紋玉冠,一把摺扇合在掌心。
喬言猝不及防,被樑待圓圓的小身子帶的踉蹌,險些被他撲倒。身子向後張去……冰冷無骨的手托住她的後背,喬言勉強站穩。
樑待對着小印子訕笑着,嘴裡忙打岔的道:“少傅卿,穿的這麼少不冷麼?”
喬言撫了撫胸口,順了口氣,愛憐的牽過他的小手:“滿地都是雪,小殿下這樣跑是會摔倒的。”
樑閔默默地注視着她,平靜如水的喬言也有如此溫柔的一面。
“公主,都佈置好了,請幾位殿下入席吧。”萍兒走到樑柔身前,福了福身子。
樑柔點頭,向着衆人道:“讓皇兄久等了,咱們這就入席吧。”
“好好好。”樑盛一連說了三個好,“本王肚子裡的酒蟲早就鬧得不可開交了呢。”說罷,挽起樑閔和樑筠的手臂向亭子走去。
寬敞的薜荔亭此時已被收拾妥當,亭柱四周被毛皮毯子圍起,每個亭腳都擺放着一個火爐,燒着通紅的碳,大爐子的中間圍着一個薰爐,徐徐的冒着香菸,所以這個亭子裡不僅沒有煤炭燒糊的難聞氣味,相反,還有股清香淡雅的香氣。
衆人落座,樑筠打量着四周,亭後的一池湖水已經結冰,光潔的湖面如一塊潔白通透的玉,平躺在叢叢梅樹之間,身前大片的梅樹帶着新綠,樹的頂端點綴着新開的冬梅,遠遠望去,竟是同色的雪白。不由讚道:“都說墨雲的憩然居雅量非凡,果然堪比仙境。”
樑盛已被眼前美景吸引,驚訝的問道:“墨雲只喜歡白梅麼?紅梅,臘梅不是更有色彩麼?”
喬言聞言輕笑:“不管紅梅,臘梅如何美豔,終究還是要歸爲塵土,又何必浮誇一時呢?不如索性就植了素梅,就算落花墜地,也會和雪地融爲一體,見者也就不必傷心了。”
樑盛喑啞搖頭:“沒想到,幾朵梅花,墨雲也能講出這麼深刻的道理。墨雲,你知道嗎?二哥素來喜歡你這樣的俊傑。來,本王敬你。”
喬言微笑,慕王果然是有目的的,樑盛話還沒說幾句就開始做起了說客。
樑筠眼神不離喬言,看她反應。誰道喬言只做不知,岔開話題道:“多謝王爺,這會兒離明月中天還有個把時辰,不如我們行酒待月如何?”
“小印子,取梅子來。”喬言舉杯與樑盛飲了一杯。
見她故意迴避,樑盛訕訕的看了樑筠一眼,轉着手裡的酒杯,琢磨着該如何勸說。
樑閔微微一笑,帶着欣賞的明眸看向喬言:“不知左側廂房前爲何留了一大塊空地?”
衆人隨他看去。果然,廂房後是凜凜枯黃的竹竿,而屋前卻是空空如也。
樑桔看了一眼喬言,見她微笑不答,開口道:“哥哥有所不知,其實少傅卿是最愛蘭的。”
樑閔點頭,“似墨雲這等氣質,也只有幽蘭堪與之相配。”喬言淡淡的道:“王爺過獎了,整座院子已被梅樹環抱,密不透風,蘭與梅花開時令不同,正好可以互補。”
“互補其時,虛實相生。纔算得上極致。”素手摩挲着銀筷,喬言說的漫不經心。
樑筠與樑盛相視一眼,樑盛厚着臉皮再度開口道:“墨雲說的竟和二哥有異曲同工之妙呢,二哥就好比梅,墨雲好似蘭,若是墨雲肯輔佐二哥,一定也是極致。”
喬言眼底閃過一絲不悅。端着酒杯,向院門望去,看見小印子端着食盤過來,示意萍兒拿過吊爐,緩緩提起一甌酒倒進爐內,對着身後二人道:“這是今年入秋的第一茬梅子,青澀軟糯,和王爺的清酒煮在一起,定然甘美無比。”
樑盛垮着臉,看了樑筠一眼,眼中滿含深意:我反正已經沒招兒了,剩下的你自己來吧。
樑筠亦是無奈的笑了下,看着酒杯,一晌無語。忽而想到一個辦法,見喬言背對着自己,伸手招過黃鶯,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
黃鶯見樑筠叫她,嚇了一跳,心虛的看了喬言和萍兒一眼,見主僕二人都沒有注意到自己,悄悄地退了出去。
小印子正欲進亭,見黃鶯眼神飄忽的看了一眼自己,做賊似的向側門跑去,眼中多了一點警惕。將手中的盤子遞到喬言手邊:“大人,梅子取來了。”眼光不住的打量樑筠和樑盛。
感到似有冰冷如針的目光打量自己,二人不由得擡起頭來,眼前一名身材頎長的內侍正目光不善的盯着自己。樑筠心下一凜,樑盛脫口道:“你是何人?”
喬言聞言回身,眼光掠過身後,邊將盤子裡的青梅一顆顆放進吊爐,一邊不甚在意的說道:“小印子,還不見過二位王爺。”
“奴才小印子見過二位殿下。”小印子規規矩矩的行着大禮,臉上平靜,語氣也甚是恭謹。他不想給喬言惹麻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這兩個人沒有害喬言的心思,找樑筠報仇的事可以延後。
樑盛顯是對小印子很感興趣,看了好久問道:“本王怎麼從來沒有見過你?原來在哪裡做事?”
“回王爺,奴才是黃公公配給少傅卿的貼身內侍,才進宮中沒兩年,還沒有機會得見王爺尊顏。”
喬言暗道自己疏忽,怎麼忘了小印子當初可是行刺過樑筠的啊。
梅子酒在爐中翻騰出氣泡,新香四溢。萍兒將吊爐傾斜,把透明泛光的美酒裝進鳳首玉壺。“酒已好了,萍兒你下去吧,讓小印子在這兒伺候就好。”
萍兒躬身退下,不放心的看看小印子,示意他別胡來。
見場面氣氛尷尬,樑桔和樑柔都不知說什麼好。“二哥,少傅卿不是說要行酒令的嗎?”樑待歪着頭,託着腮問道。
還好有這個小傢伙在,要不,這氣氛……
“屬下見過幾位殿下,公主。少傅卿大人。”陳杼跟在黃鶯身後,走上石階,向亭內衆人施禮。
喬言細細打量着來人,相貌文雅,兩顴微聳,目光正直坦蕩,又隱含一點睿智,年紀大概二十五六的光景,手拿摺扇,分明帶着江南文人的氣質。
陳杼此時亦在偷眼打量喬言,見她看着自己,眼眸微垂,那雙眼睛,深如寒潭,讓他渾身一凜。
只聽喬言笑道:“這位就是慕王爺的得力助手,人稱‘小諸葛’的陳柏桓麼?失敬失敬。”起身便是一禮。
陳杼連忙還禮:“久仰少傅卿大名,三生有幸。”
喬言心底冷哼一聲,不過又是一個來幫樑筠說話的人。面上卻並不表露,伸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陳大人請坐。”
樑筠啊樑筠,你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了,先前那種請君入甕的態度呢?我好歹也曾在馬車上給你指點過時局,雖是我有意而爲,但實際上收益的人不還是你麼?想到他之前的放任不管,任由影妃等人向她施壓,喬言就有點惱怒。
小印子已搬來凳子,又加了一對酒筷。
“柏桓你來的真是時候,我們正要行酒令呢,這可是你拿手的,做的不好,可是要罰你賠本王喝酒的,哈哈哈哈。”樑盛哈哈大笑着,話說的雖是生硬,倒也讓亭內的氣氛暖了一些。
好啊,都說陳杼是樑筠的軍師,有過人的智慧和計謀。喬言倒要看看,是怎麼個膽識過人?憑着三言兩語就想將她收歸囊中?喬言挑了挑眉,既要出招,那就都拿出點真本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