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一,深夜。
狄烈所在的一野總指揮部作戰室還亮着油燈,自他以下,各旅主將及參謀還沒有入睡。
出生於和平環境下的狄烈,從熱血青春的少年時代,到後來成長爲一名軍中精英,也曾無數次夢想,有朝一日成爲一名指揮千軍萬馬,縱橫捭闔的沙場統帥。現在,這個夢想實現了,但是真坐上了這個位置,才知道所謂指點江山,揮斥方遒,只是一種詩化演繹而已。真正指揮千軍萬馬作戰,絕對是一件苦差事。
就拿沒有作戰任務的今天來說,他這位天誅軍軍主的一天行程安排是這樣:寅時二刻(早晨五點半),起牀,稍事鍛鍊;卯時正(六點),正式開始一天工作。卯時至辰時,依次到三大旅營寨巡視,檢查安全情況、武器保養與檢修情況、後勤保障、士兵的情緒與訴求、人畜的傷病減員……三大營寨巡視下來,至少要三個時辰。
午時在軍營中與士兵們共餐。這個時代軍中是兩餐製爲主,平時兩餐,戰時三餐。而狄烈的天誅軍則是平時三餐,戰時加餐。爲此,當初後勤輜重營的左開曾提出過異議,掌管財務、糧食的侯方鏡與劉二平也表示不解“不打仗讓士兵吃那麼飽幹什麼?”
狄烈當時只回了兩句話:“自古有言‘皇帝不差餓兵’,但歷朝歷代,差餓兵的皇帝多了去,不管將來我會到什麼地位。只要是我的兵,就只會吃撐不會餓。任何時候,士兵的刀鋒與槍口,永遠只對着讓他們捱餓的人,那怕這個人是至高無上的君王……”
狄烈這番點到爲止的話,令左開、侯方鏡及劉二平等人心驚之餘,也不乏竊喜,自此後再也沒對軍隊的供應提過異議。
巡視完三大營寨,事情沒完,還要與各旅營校尉以上軍官會談。聽取他們對當前太原之戰的意見及建議。之後再到太原外圍的三大關城巡察,檢查關城的防禦工事。
申時(下午五點)回大本營,用過晚餐後,就與參謀們一頭紮在作戰室,分析戰況、梳理情報、協調配備、研討戰局……一直到夜深。
這就是戰爭,這就是統帥。
就象破案一樣,影視文學裡驚心動魄、扣人心懸、推理絕妙的各種神探、奇案與現實中的破案過程完全是兩碼事。
“唉!這就是統領千軍萬馬的感受?還是剛來這時空時,那種單槍匹馬、熱血激昂的狙殺爽啊!”狄烈在椅子上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如果不是這具身體被改造成得夠強韌。還真吃不消這種連軸轉的工作方式呢。嗯,近來被困城中的金軍士氣掉得厲害。不出所料的話,這幾日內,完顏突合速極可能會有所動作。也許是明天,也許會在今夜……如此一來,似乎又要回到原來的那種狀態中了吧。
狄烈擡腕看了一下表,十一點剛過,便拍拍巴掌:“好了,大夥都放下手頭的工作,事情做不完的。明日再接再厲。趙參謀,去叫勤務兵弄點夜霄過來,羊肉泡饃不錯……”
剛說到這裡,地面傳來一股隱隱地震動,剛開始還只有幾個人似有所覺,隨着震動越來越大,屋子裡的人全感覺到了。
“是騎兵!大股的騎兵!”狄烈騰地站起。臉色異常冷峻。要說與金兵打交道之多,作戰經驗之豐富,莫說在座的文吏參謀,便是天誅軍中最老資格的老兵。都無法與之相比。這種比較有節奏感地震動,正是大股騎兵奔馳時,鐵蹄敲擊地面所產生的震顫。
這麼巧?說來就來了?可是,不對啊!無論完顏突合速想用騎兵還是步兵突襲,也不管是白晝還是深夜,都不可能突破東、南、北三座關城的封鎖線。這也就是說,完顏突合速的逆襲,只會發生在三座關城之間。再退一步說,頂多能衝到各旅的營寨下,而絕不可能出現在三、四十里外的晉陽中軍指揮部。
狄烈正推測來者是哪路人馬,大門被用力推開,衛兵氣喘吁吁衝進來:“稟報軍主……南面出現大股騎兵,夜裡看不清楚具體兵力多少,但從對方舉着的火把數目上看,最少有三百騎……”
狄烈鎮定自若地從椅子後提起槍盒,背在身上,一邊伸手取凱夫拉頭盔,一邊平靜問道:“第四獵兵都是否做好迎戰準備?”
“回稟軍主,第四獵兵都已經進入防禦牆射擊位。”
“好,看看去。”
狄烈當先而行,凌遠等一衆參謀人員隨行在後,前後各有數名衛兵持火把引路。
第四獵兵都是負責整個一野總指揮部安全的警衛部隊,雖然只有百人,裝備卻很精良。除了馬匹、鎧甲、標槍、刀牌、鷹嘴銃、霹靂彈等標配之外,每人還多了一支火槍——這是凌遠從天樞城押運物資過來時,所帶來的軍工司火槍製造所的新近產出。
這方圓不過二里的總指揮部土圍子,有一都最精銳的獵兵,加上一百條火槍守衛,千人以下的進攻,基本上沒有成功的可能性。
狄烈一行趕到土圍子的時候,馬蹄聲更爲激烈,聽聲音似乎已接近外牆。這時隱隱聽到土圍子外有人喊了幾句什麼,隨後就見土圍子的射擊口處一陣騷亂,不一會,幾個人影慌亂跑過來。
前方的衛兵大聲喝斥:“軍主在此,不可造次。”
來者中爲首一人嘶聲叫道:“軍主,不好了……是、是銀術可來了……”
“銀術可?完顏銀術可?”狄烈明顯怔了一下。不是吧?情報上說,這傢伙上個月還在鄧州那邊,可勁地折騰趙九呢,如何能這樣快帶大軍殺回來?
“你怎麼知道是銀術可?”狄烈與凌遠幾乎同時問出這句話。
“回稟軍主。適才有三名旗頭,扛着銀術可的大纛,在牆外喊話,要我等立刻投降,否則大軍壓來……”
“看來突破馬嶺關的那支金軍,就是完顏銀術可的奇兵了。果然好膽,不惶急入太原,反而打上我指揮部的主意。”狄烈打斷這名獵兵的話頭,對土圍子那邊喊道,“守衛這段防禦牆的。是哪一隊?”
土圍子的矮牆上,一人長身應道:“回稟軍主,是第四獵兵都乙隊。”
“你是何人?”
“稟軍主,屬下是第四獵兵都乙隊隊副,郭大石。”
“你是隊副,隊正呢?”
“軍主,屬下在……”接上話茬的,居然是之前跑過來的那名獵兵。
狄烈搶過一支火把,湊近那名隊正。火光之下,但見這人筋骨結實。面貌剛勁,只是此時眼神中帶着一絲恐懼。
狄烈一雙劍眉漸豎,倏地心裡一動:“你認得那旗號……你是西軍出身?”
那隊正面有慚色:“回軍主的話,屬下原是劉副總管(劉光世)麾下一員十將,靖康元年時,曾隨劉副總管赴河東解太原之圍。在天門關左近與那銀術可遭遇,敵騎三千,我軍兩萬。結果,我鄜延路軍兵全潰……”這隊正說到後面。聲音都顫抖起來。
“銀術可,宋之西軍掘墓人……原來他所掘的,就是你這般模樣的西軍啊。”狄烈突然大吼道,“郭大石!”
“到!”
“你暫代第四都乙隊隊正之職,主持防禦戰。”
“……是!”
“至於你……”狄烈冷冷瞅着那名前隊正,“降爲什長!還有,如果待會要衝鋒反擊。你給我第一個衝!”
那前隊正羞愧地低下頭:“是!”
砰砰砰!黑暗中槍聲大作,火焰刺目,隨即傳來一陣人馬驚叫及重物砸地聲。
狄烈登上不過一人高的土圍子,貓着腰用夜視瞄準鏡觀察了一會戰況。心裡有了底:這夥金軍決計攻不破一野總指揮部。夜襲最講究突然性,但這支金軍自南而來時,卻驚動了分佈在周遭十里外的天誅軍硬探;行蹤暴露後,又企圖以既往兇名威壓,亂守軍陣腳;最後見威壓不好使,才動真格。
夜襲的金軍約三百騎,清一色騎兵,而且騎射嫺熟,即使在目不能見物的黑暗中,他們所射出的箭矢,也有近三成較準確地落在土圍子上。獵兵們雖然有旁牌鎧甲護體,但仍偶有倒黴者被射中手、足等牌甲未遮擋處。
同樣是目難視遠,但獵兵們的火槍一出,非但命中率高於敵軍箭矢,那灼目的火光與震耳的響聲,更是嚇得敵騎馬匹驚亂,四下奔散,亂作一團。
如果這支金軍的指揮者當真是完顏銀術可,以其老辣的眼光,不會看不出來,失去突然性,又被強阻於土圍子之外,這場突襲戰,已經失去意義,更無成功的可能。
令人不解的是,金軍並未一擊不中,立馬遠颺,而是快速脫離火槍射程,繞着土圍子大呼小叫,間或射來一陣冷箭,似乎正在尋找突破口。
暗夜之中,蹄聲如鼓,火焰如流,蹄聲摧人心揪緊,焰影耀人目生花。
看不見的敵人,隨時會撲上來嘶咬的惡狼,以及,肩負保衛軍主與中軍的重任。這一切,都對第四都的獵兵造成極大的壓力。
“金軍究竟要幹什麼?”凌遠蹲在狄烈身後,皺眉自語。以他副參謀長的眼光,隱隱看出金軍此舉透着弔詭,不像是尋找突破口那麼簡單。
“示威加調虎離山。不愧是金軍名將啊,果然有一套。”狄烈掌中的瞄準鏡,使他能看到比別人更多的東西,而他所處的地位,也使他比別人考慮得更全面。
狄烈收起瞄準鏡,拍拍前面兩位用旁牌與身體爲自己擋箭的衛兵肩膀,表示感謝,回頭對凌遠道:“銀術可不是一根筋的闖將,相反,他是一隻老狐狸。一擊不中,金軍已無意再攻,此時圍營,一是對我軍施壓,打擊我軍士氣;二是爲了將南大營的第一混成旅引出來,敵軍便可趁機從南門突入太原……”
凌遠失聲道:“糟糕,總指揮部鬧騰出那麼大的動靜,楊、何二位將軍決不會坐視,肯定會派出生兵,南大營必定空虛,若此時太原城內的突合速與城外之銀術可內外發力……軍主,是不是立即派出傳令兵,前往南大營阻截?”
“放心吧,我的副參謀長。突合速的反擊,過不了南關城這一關。至於銀術可想進太原……呵呵,這是好事啊!我們就送他一程——我親自送,夠給他面子了吧。”
狄烈笑着跳下土圍子,招呼衆參謀返回。既然已看出金軍是虛張聲勢,就用不着呆在這裡了,他有更重要的事做。
凌遠聞言倏地一抖,擡頭張口,眼睛中掩飾不住震驚:“軍主,難不成你要……”
狄烈環顧左右,衝凌遠點點頭,壓低聲音道:“這是個好機會,不是嗎?我們的時間不多了,別忘了,我可是撂下狠話,三日破城的。”
凌遠沉默一會,語氣艱澀道:“軍主……真的不再考慮一下?”
狄烈昂首大笑,拍拍凌遠肩膀:“殺殺人,跳跳舞而已,考慮那麼多幹什麼……唔,不錯,我們這個計劃的代號,就叫‘殺殺人,跳跳舞’。記住約定動手的暗號,我走了。”
當狄烈突然推開總指揮部後院一廂房時,屋裡的油燈驀然亮起,兩支鷹嘴銃同時抵上他的胸膛。
“不錯,警覺性蠻高,突然亮燈並躲在門側拔槍的應對方法,也基本符合教程,看來我這總教官沒白教。”狄烈眯了眯眼睛,適應了一下亮光,然後無視兩支上膛的鷹嘴銃與羞惱的目光,若無其事地走進屋子。自顧摘下凱夫拉頭盔,放在桌子上,接着坐下,開始除靴子。
“你……夜半闖進女人閨房,意欲何爲?別以爲你是軍主,就可以……啊!你還除靴子……”趙玉嬙又氣又羞,真想扣下板機——當然,是對準屋頂。
時間無多,狄烈也沒功夫與她絆嘴,擡頭認真對葉蝶兒道:“我馬上就要行動,頭盔與靴子太過於獨特顯眼,我交給你替我保管。記住,從明天起,你們就住進我的屋子,直到我回來爲止。在此期間,不要外出,有事就與凌副參謀長聯繫。”
這番話說完,狄烈不光除下那雙來自現代的野戰皮靴,更換上一襲金兵裝束,頭上還戴着一頂皮氈帽。再加上這段時間忙於作戰,都沒空刮鬍子,鬍鬚都有半指長了,乍一看,還真有幾分北地漢兒的粗獷之氣。
趙玉嬙捏着小巧的鼻翼,皺起好看的細眉:“好臭!從哪裡弄來的金人衣物,也不洗洗再穿。”
狄烈好笑道:“你什麼時候見過漿洗得乾乾淨淨,渾身香噴噴的金兵了?郡主,我這是去潛伏臥底,不是去參加金人的盛宴。”
葉蝶兒默默將頭盔與軍靴疊放在一起,心中的萬言千語,最終只化成一句:“我……會將頭盔與軍靴清洗得乾乾淨淨,等你回來重新穿戴……”
當狄烈揹着槍盒,縱身跳出院牆時,回頭那一瞬,看到的是兩個倚在斑斑樹影下的倩影,還有在夜風中輕輕柔柔揮動的清冷玉臂,嗯,是兩條玉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