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圓月,碩大明亮,如銀盤鑲嵌在深碧的夜空。銀色的月光,透過疏影橫斜的杏枝,斑斑灑落在那條曲徑通幽的鋪滿鵝卵石的小道上。
“杏園”,就是住着以朱皇后爲首的一批昔日皇室宮中女眷的居所。
這座園子有大小木樓二十三座,都是數百能工巧匠們花了一個多月趕建出來的。雖然談不上雕樑畫棟,精緻典雅,甚至因爲趕工匆忙,有很多木柱上的樹皮都沒剝盡,但這些外形樸實,內裡寬敞的一座座木樓,高低錯落地點綴在落英繽紛的杏花林中,卻也別有一番動人景緻。
葉蝶兒也是居住在這裡,包括那一批夜校的女教員。因爲她們的特殊貢獻,以及她們本身的學識,無論她們是否與皇室有關聯,即便是像葉蝶兒這樣普普通通的貢女,也是得以居住到杏園裡來。反正現在二十三座木樓都沒住滿人,而所謂的皇室尊嚴……話說這裡只不過是一座山城,可盛放不下什麼皇家尊卑之類的多餘之物。
狄烈沿着那條幽香的小徑來到杏園門口,舉手讓四名侍衛止步,同時示意園林門前的守衛無需通報——想也知道,自己是來幽會的,讓守衛通報朱皇后,那還幽會個屁啊!
隨後,狄烈就這麼施施然地獨自走進了杏園。
杏園的景緻,在白天的時候還是很養眼的,但在烏漆麻黑的晚上。非但不迷人,反而有點陰森。所以狄烈也沒有什麼欣賞的興致,直奔目的地而去——他知道,葉蝶兒就住在西園十二號樓。
給二十三座樓都標上號,這是狄烈後世情結髮作。實際上,這杏園就相當於後世的別墅區,給每一幢“別墅”標上號,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其實不光是這杏園。整個天樞城大大小小的民居,狄烈也全給編上了門牌號,同時每一戶及每個人都上了戶籍檔案。
狄烈這樣做,不但有助於系統地管理整個城寨,更可以讓一部分閒得發慌的故宋官吏們有事可幹。這些既不涉及機密,又比較繁瑣的事,交給這些人幹最好不過。以免白養了一幫米蟲不算。閒極無聊搞不好還會生出事端……
十二號樓,聽上去比較靠後。實際卻是在西首第二棟。但是當狄烈來到樓下時。卻沒有看到葉蝶兒,只看到一個與其同宿一樓的女教員。
對於這名女教員,狄烈還是有印象的。不僅僅是因爲這女孩模樣漂亮、身段窈窕,完全不遜色於葉蝶兒;也不全是由於狄烈常在巡視夜校時與其見過面;最主要的是,她是當日狄烈夜闖三王大寨時,救出的以柔福帝姬爲首的二十名尚保持貞潔的宮女之一。
狄烈轉動了一下還不算模糊的腦子,隱隱約約記得這個女孩的名字好像叫……
那女教員乍見狄烈。一陣錯愕之下,慌忙下拜:“楊調兒見過殿下。”
“哦。對,你叫楊調兒……怎麼只有你一個人。葉小娘子呢?”
“她……”楊調兒臉上掠過一絲驚慌之色,咬着紅薄的嘴脣想了想,小聲回答道,“皇后娘娘有事叫她,所以……”
“這麼晚了還會有什麼事?”狄烈拂然不悅。葉蝶兒跟自己的關係,整個杏園都是知道的,深更半夜將葉蝶兒召去,當宮女使喚……這皇后想幹嘛?
狄烈上下打量了楊調兒一眼:“你不是宮女麼?皇后怎麼沒叫你,反而叫了葉小娘子?”
楊調兒深深埋下螓首,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脖子:“奴婢不知。”
真是掃興啊!狄烈目光發直地看着眼前那一截白嫩的誘惑。心裡拿不定主意,究竟是打道回府呢,還是乾脆改換幽會的對象……
唔,不對!狄烈忽然打了個激靈,朱皇后這麼晚了還把葉蝶兒叫去,這事透着古怪。
這個念頭一起,狄烈的一腔綺念頓時消散得無影無蹤:“楊小娘子,如果不介意的話,能帶我去皇后居處嗎?”
狄烈這話雖然說得很紳士,但是,楊調兒介意也好,不介意也好,她有得選擇嗎?整個天樞城三萬宋民,誰不知道這塊地盤是誰做主?現在朱皇后與公主們基本上不踏出杏園半步,除了一些直系的宗室皇親還能偶爾一見之外,絕大部分官員士子及百姓,都沒有機會謁見皇后。他們最後一次見到皇后的誥令,就是“……予誤國如此,罪孽亦深,惟日夜爲二聖祈福,諸事莫煩,悉事但歸狄知寨主持可矣……”
不得不說,朱皇后是個很有眼力見的人,當她發現狄烈的野望時,很明智地選擇了在幫助之餘,隨即退居幕後。朱皇后性情敦厚,溫宛賢淑,在這方面,連金人都頗爲敬重。在一路押解北上時,無論是之前的設也馬,還是之後的宗望,都沒有對她有過非禮之舉,使她得以保持一國皇后的最後尊嚴。當然,如果不是狄烈將她及時救出,朱皇后一旦抵達上京會寧府,結果將是極爲悲劇的……
雖然朱皇后並不知道自己悲催的命運已經因狄烈而改變,但她天性沒有什麼控制慾,更沒想過要利用自己的聲望來控制這個男人。儘管有不少宗室皇親及舊官僚或多或少向她暗示過,但朱皇后卻一概不予置理。她心裡比誰都清楚,這個男人,可不是誰能控制得了的。報答並幫助他,保持雙方的相安無事,纔是最明智的選擇。
所以,楊調兒乖乖帶着狄烈來到了位於正中九號樓的皇后居所。
九號樓除了大一些之外,與別的木樓沒有什麼不同。在門前有兩名僕婦應門,一見到狄烈,那表情就像看到鬼一樣。
狄烈剛踏上臺階一步。其中一名僕婦便慌里慌張告了個罪:“殿下稍待,奴婢先去稟報娘娘……”
“停下!”狄烈冷冷道,“我不是來找皇后的,我是來找葉小娘子的,你們誰願帶我去見葉小娘子?都不願意?看來有一件事你們沒搞清楚——這裡是杏園沒錯,但杏園卻是在天樞城裡,而我是天樞城的城主……違背城主的命令,你們知道會是什麼下場嗎?”
狄烈現在手頭上的人命。間接的就不說了,光直接死在他手上的人就有好幾十。人宰得多了,身上自然而然就有了一股殺氣。再加上當了一陣子的首腦,那種上位者的氣勢也培養出來了。像眼下這麼樣聲色俱厲地一喝,兩名僕婦就只剩下渾身篩糠了。
這時身後的楊調兒幽幽一嘆,道:“殿下不要爲難兩個下人了,奴婢知道葉家妹子在哪。就讓奴婢帶路好了。”
狄烈霍地轉身,直盯住楊調兒那水汪汪的杏眼:“你知道。爲什麼之前不說?”
楊調兒輕聲道:“殿下不會想知道的……”
狄烈瞳孔收縮如針。一字一頓道:“如果我一定要知道呢?”
楊調兒只輕輕說了一句:“殿下請隨奴婢來,一切就會明白。”
九號樓裡面有正中的主樓,兩側的配樓,形成一個馬蹄鐵形,以迴廊相連,中央是一個栽滿花草的院子。現在,楊調兒就帶着狄烈來到了東配樓的二樓甲字第一室。而眼前的情形。卻大出狄烈意料之外……
在這接近子時的夜半時分,這甲字第一室門前居然別有一番熱鬧:僕婦、丫環、宮女、嬪妃甚至還有幾名郡主在場。她們莫不一臉複雜地盯着甲字第一室那緊緊關閉的兩扇門扉。臉上的表情有說不出的怪異:有悲憤、有痛惜、有悽婉、有黯然……
這兩扇門後面有什麼?
當狄烈出現時,大多數女人們因爲神情太過專注。竟沒注意到他。狄烈面無表情,雙手伸出,按在門扉上……
“啊——”一聲壓抑不住的淒厲叫聲傳出。同一時間,狄烈猛然推開門扉……
屋裡的情形,令見慣了大場面,出生入死好幾回的狄烈也不禁目瞪口呆——朱皇后、柔福帝姬嬛嬛、儀福帝姬串珠、葉蝶兒俱在,還有朱慎妃……
此時朱慎妃正躺在牀上,額頭搭一塊溼包巾,秀髮散亂,汗出如津,臉色蒼白,嘴脣都快咬出血來。在牀的四角,四名僕婦各執着一角幔帳,將朱慎妃四下圍住。這樣的場景,以狄烈現代人的見識,一眼就知道在幹什麼……
屋裡所有女人的目光齊刷刷地看過來。狄烈尷尬不已,連忙舉起雙手:“真是對不住,我不知道……好吧,我馬上出去……”
狄烈快速退出屋子,無視屋外圍觀諸女臉上的各異表情,快步走到院子裡,沉靜地站在一株繁茂的杏樹之下,默默無語。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朱皇后幽幽的聲音傳來:“本不想讓這樣的事困擾到殿下,沒想到,還是讓殿下知道了……”
狄烈深長地吸了一口帶着杏花芬芳的清冽空氣,淡淡道:“我上一次見到慎妃是兩個月前,那時她的腰身並無異樣……所以,你們現在是……給她墮胎!”
“是的,這是慎妃妹妹的要求。”朱皇后幽白的臉上掠過一絲悲苦,“這是四月之內,慎妃妹妹第二次下胎……可真是苦了她……”
狄烈的拳頭漸漸捏緊:“是金人乾的?”
朱皇后吸了一下鼻子,木然道:“金人攻下汴京之後,恣意淫樂數月。之後俘掠數萬女子,在離開汴京北返之時,先將所有孕者,悉數下胎,以便隨軍淫辱。因此損傷元氣而致體弱氣虛,歿於半道者,數不勝數……”
狄烈沉默了好一會,才道:“我救回的數千女子之中,還有多少是這樣的情況?”
朱皇后心裡默數了一下,道:“不下數百。殿下,這些女子,是否要讓她們生下來……”
狄烈牙齒磨得格格直響,過了良久,方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願生則生,願墮則墮。是想要長痛,還是短痛,讓她們自己選擇!”
狄烈說完轉身大步向門外走去。身後傳來朱皇后細微的聲音:“我讓葉小娘子來幫忙,是因爲她有一個遠房表姨是名隱婆,頗懂一些接生之術。葉小娘子也見識過一二,所以……”
狄烈已經沒有心情聽朱皇后的解釋了,他只覺得心裡憋着一團火。操他奶奶的女真狗!竟然留下那麼多令人頭痛的手尾讓自己收失拾……這些女人已經遭受了夠多的苦難,想不到脫離苦海之後,厄運依然沒有遠離她們。她們還要面臨着第八十一難——人倫、母性、骨肉、孽種……這兩難的選擇,足以令人發瘋。
狄烈此刻是怒火攻心,如果此時有金人出現在他眼前,他毫不懷疑,自己會一個一個親手將之撕碎!
狄烈並不知道,即將有一批意料之外的敵人,來承受他的一腔怒火!(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