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遣營的行進路線是這樣:從梁山泊出發,自東平湖入濟水,經東阿、平陰、長清至濟南,全程約二百里。因爲是順流而下,兼之此時節西北風勁吹,預計不需兩日便可抵達。
此時春分未至,冰雪初消,河面之上,行船稀少,這更顯得這一支連綿數裡的長長船隊分外醒目。雖然先遣營並不打算避人耳目,但由於金軍大舉入寇,沿途各縣鎮軍兵都是一個勁收縮回防。除了州城縣衢,其餘城郭鄉野、河道村莊全放棄了,完全是一副“金虜來了,各安天命吧”的架勢。這也使得先遣營得以一路通暢無阻地順流直下。
天波營的兩艘座船均爲平底船,船身長八丈,載重二千石,主桅杆高四丈,共裝帆三十幅,在吃風的情況下,船速不亞於岸上行馬。船高兩層,每層有三個艙,中艙有四堂,分別爲起居、會客、軍議之用,底艙裝滿穀米充當壓艙石。船首尾各裝有二具牀子弩,船舷兩側裝有十根拍杆。牀子弩遠攻,拍杆近砸,堪稱攻守俱備的水上城堡。
而四十艘戰船則相當於縮小版的座船,在裝備上略遜於座船,而靈便機動卻有過之。運糧船則是由漁船改制而成,每船載穀米二十石,二十艘船載糧四百石,加上兩艘座船有壓艙米百石,共計五百石軍糧。足夠千人的先遣營食用一個月。
一個月內,必須拿下濟南!這是張榮的決心。
實際上,即使沒有狄烈分派這次任務。最多再過兩個月,入夏水漲之後,張榮也要開始行動了的。
按當初狄烈派張榮回梁山發展水軍的計劃,原意是讓張榮編練成水營之後,沿博州、德州及濱州出海,先據一海島爲據點,然後北上佔據泥沽寨,成爲楔入金軍腹下一根釘子。
此次東進奪取濟南,正好與當初的戰略設想不謀而合。而且以濟南爲後方據點,然後順濟水出海。更爲有利。因爲京東東路濟水沿岸人煙稀少,城鎮也不多,比諸河北東路黃河入海這一段縣鎮密佈、人煙密集的情況完全不同。濟南往東沿岸只有濱州的渤海城及濟陽、蒲臺兩縣,可以說在運輸安全及保障上都極爲有利。
而這,其實也正是狄烈派出關忠勇執行此次任務的題外之意:濟南這個出海重地一定要拿下,至於關勝,只是一個引子。摟草打兔子,救人、殺賊、占城,一傢伙全辦了。
張榮與龍旭等天波營首腦。在讀過狄烈的親筆密信後,深切領會到狄烈的戰略構想。所以,此次濟南之戰,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浩浩蕩蕩的戰船隊行出兩日,前方不遠就是平陰縣。爲確保梁山與濟南之間水道暢通無礙,這平陰縣也是要拿下的。不過此地距濟南不足六十里,爲避免驚動濟南宋軍,以及打下平陰後需分兵駐守之弊,張榮否決了樑阿水順道打下平陰的建議。
正在此時。佇立船首的張榮等人,突見南岸的丘陵後繞出幾人,遠遠奔來,手搖紅巾,正衝着船隊打出特定的信號。很快有士兵回報,這是前些時日派出的硬探梢子偵查有了結果,正趕來匯告。
張榮立即傳令讓他們上船。於是座船上放下一小舟,水手操櫓搖至岸邊,將那幾人接上船來。
硬探梢子帶來了兩個消息:一個是意料之中的金軍與宋軍的情報;另一個則是意料之外的,硬探發現在下游五里之外。正有一隊人馬沿河而上,從對方所打出的旗號與兵卒的裝束上看,似乎是官軍人馬。只是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此地已臨近濟南,不時可見金軍哨騎出沒,這左近怎麼會有一支宋軍人馬?而且還敢於出城?莫不是衝自家來的?
“傳令,全營警戒,戰船分列前後,運糧船居中,看座船旗號行事。”
隨着張榮一聲令下,座船旗號手登上二層艙頂,揮舞手中各色三角小旗,不斷打出各種信號。上游的船隊依次傳遞信號,並緩慢減速。
座船上再放下一隻偵察小舟,兩名硬探剛攀網繩而下,卻已有兩人搶先一步,先後跳到小舟之上——竟然是指揮使張榮與都頭樑阿水。
關忠勇吃驚之餘,從船舷探頭叫道:“探查敵情,自有梢子,何須張指揮親自出馬?”
張榮卻沒回答,只是向關忠勇揮揮手,然後一舟四人,嫺熟地搖櫓順流而下。
而在座船上的賈虎卻爲張榮此番出人意表的舉動做出瞭解釋:“當日在教導營中,總教官反覆強調,一營主官,一軍之將,每臨戰前,務須親臨戰場,勘察地形,瞭解敵情,明剖敵我優劣。只有指揮官本人做到知己知彼,方能真正百戰不殆。”
關忠勇聽罷概嘆:“當日教導營首訓之時,關某卻在訓練重甲兵,以至錯過聆聽城主韜略之機,可嘆!可嘆!此次任務完成之後,關某定當重返天樞城,申請進入教導營學習。”
濟水河面寬闊,河道平直,加上近日雨水頗多,水位暴漲。一葉輕舟在四名水上好漢摧發之下,勢若奔馬,一泄而下。不過盞茶功夫,遠遠便見到一支人馬沿河岸迤邐而行。
果如梢子所言,那如林招展的火紅將旗、認旗、金鼓旗,以及兵卒裝束,果然是宋軍式樣。從隊列的長度及揚起的塵頭來看,人數當在二千四、五百左右,這就相當於一軍的人馬。整個平陰縣城絕對湊不出這樣一支軍隊,莫非,竟是從濟南來的?
張榮臉色鄭重,謂左右道:“靠上去,看看領軍的何人。”
這時樑阿水突然擡手一指:“官兵列陣了!奇怪,他們竟然是背水結陣。顯然不是衝我們來的,那目標是……”
此時可以看到,那支宋軍在隆隆鼓聲及各軍將旗幟招引下,猶如沒頭蒼蠅般慌亂列陣。從兵卒們紛亂擾攘的列陣形制上看,應該是本朝八陣中的“圓陣”。這是一個比效簡單而中規中矩的防禦陣形,即全軍採取環形防禦,金鼓旗幟、糧秣輜重及主將部署在中央,沒有明顯的弱點,亦不易容爲敵所擊破。可就是這麼一個簡單常用的常陣,這支宋軍半天都列不成陣。若當真有敵人來襲。此時便是最佳時機。
只是,敵人是誰?又在哪裡呢?
張榮、樑阿水及兩名天波營士兵都納悶不已,從他們這個方向看過去,這支宋軍陣列的前方,並無大股煙塵,也沒有旗幟招展,難道……
“見到了,是金虜!”這次不僅是樑阿水,連那兩名士兵也齊聲叫喚起來。
在宋軍陣列前方數裡外。先是出現了幾個小黑點,黑點越來越近。眼力好的已經能看清是幾名騎兵,均是一人雙騎,以至只有區區五騎,看上去卻有十騎之多。隨着這幾名騎兵不斷接近,明顯看出這些騎兵多數身着黑甲,其中兩名未着甲的則是左衽裝束。在春日淡淡的薄曦映照下,單耳垂掛的圓環,一閃一閃……
從這幾名金騎的人數與裝備上看,應該是金軍的遊騎哨探。當這一伍哨騎出現後不久。在其左側又出現一拔哨騎,同樣是一伍騎兵;又過了一會,右側再出現五騎,此後再無其餘。
這十五名金軍哨騎並不聚攏在一起,而是將隊列散得很開,形成一個扇面,加上均爲一人雙馬。這樣形成的煙塵與蹄聲都顯得比較密集,隱隱有一隊之勢。十五哨騎排成兩列,前面九人披甲持刃,控馬緩慢接近;後面六人無甲持弓。弓弦半張,箭在弦上,身影在披甲騎兵後面若隱若現。
樑阿水輕呼了一口氣,扭頭對張榮道:“大頭領……呃,指揮使,區區十五隻金狗而已,頂多能搔擾一下這支宋軍。可惜這支宋軍似乎沒有多少騎兵,否則一個反衝鋒,這夥金狗的哨騎只怕跑猶不及……”
樑阿水話音剛落,耳邊倏地傳來一陣炸雷般的聲響,猶如千百人齊聲發喊。
樑阿水悚然回頭,眼前的情景令這位也算見識過幾場戰鬥的漢子瞠目結舌,半天合不攏嘴。
就見那十五名金軍哨騎,在緩慢逼近陣形排列得差不多的宋軍時。前列九名甲兵突然催馬躍前,一個個手揮舞大棒利斧、骨朵連枷等兵器,口中不時發出嗚嗷地怪叫聲,向宋軍衝來;緊隨其後的無甲弓騎,也開始拉弓放箭。
那支宋軍先是一陣不安的搔動,隨着六支箭矢從各個方向射入陣中,慘呼頻傳,血光驟現,宋軍立刻陣形大亂。這個時候本應是軍將上前穩定軍心、壓住陣腳之時,不想那幾名軍將竟然撥馬而走。這一下,可就亂套了。
數千軍兵齊聲發喊,一鬨而散,旌旗金鼓、武器輜重扔滿地,沿河岸狼奔豕突,甚至有相當部分士卒慌不擇路,竟一頭扎入河水中。值此春寒時節,不消一時半刻,便凍得面白脣烏,如石沉江。
此時已有不少潰兵見到江河上那一葉扁舟,齊聚河岸高聲呼喚靠岸,或以財帛相許,或拔利刃威脅,種種不堪,令人瞠目。
十五PK二千!平陰城外濟水南岸這荒誕而又無比真實的一幕,將張榮與樑阿水等人徹底雷住了。
過了好半晌,樑阿水喃喃道:“這些真是軍兵?不會是隨便找一些百姓披上軍服冒充的吧?”
張榮乜斜他一眼,苦笑搖頭:“廂軍與百姓,有何區別?”
宋朝廂軍屬地方軍,名爲常備軍,實是各州府和某些中央機構的雜役兵。主要任務是築城、製作兵器、修路建橋、運糧墾荒以及官員的侍衛、迎送等,一般無訓練、作戰任務。若當地出現小股匪盜,則派遣弓手剿之;若匪勢大,則地方官報請朝廷,由朝廷派禁軍清剿。基本上從頭到尾,都沒有廂軍什麼事,最多就是在禁軍剿匪時,從事些諸如運輸兵糧、安營紮寨之類的輔助工作。
這也是宋朝“強幹弱枝”國策的一個體現,北宋末年所謂的百萬大軍,多爲這等亦兵亦民的“民兵”,與百戰餘生的女真勁騎放對,焉有不敗之理?
北宋國滅之後,各地州府一時間陷入無政府狀態中,各個未淪陷的州縣開始意識到槍桿子的重要性,於是紛紛操練本地廂軍,並以之爲抗金主力。只不過一支承平日久、武備鬆馳的軍隊,那可能是短時間就能訓練出戰鬥力來的?更何況這其中還牽扯到體制、錢糧、軍械、訓練官的水平及部衆的素質等等複雜因素。因此,這些像百姓多過像軍人的“民兵”,有此令人大跌眼鏡的表現,也就不足以怪了。
這時兩名天波營戰士請示道:“那些落水的軍兵要不要救助?”
張榮朝河面那些撲騰的人頭掃了一眼,搖搖頭:“這般天氣,救上來也廢了。而且以咱們這樣的小舟,又能救得幾人?待咱們的戰船隊到來,怕只能撈屍了……罷了,看得令人憋氣,回去吧。”
雖然不知這些宋軍是否衝着先遣營船隊而來,並且官兵與天波營是敵非友,但眼見官兵如此無能,幾千人被十幾人擊潰,心裡總不是滋味。
樑阿水猶自不爽:“讓俺調俺的第四都來……不,只需調其中一隊,二十名火槍兵,三十刀牌手,俺就能滅了這些個囂張的女真狗!”
張榮猶豫了一下,正考慮要不要接受樑阿水的提議,狠狠打擊一下金兵的囂張氣焰,卻見河岸那邊的宋軍又有了變化。
宋軍的軍將先跑路,然後軍士潰散,全軍崩盤。按常理,這支宋軍的主將應當是一馬當先,狂飆遠颺。但這時令人驚詫莫名的一幕出現了——那杆中軍將旗之下的宋軍主將,竟不顧左右扈從阻攔,持弓策馬而出。
但見他嘴上咬着一支箭矢,右手指間夾着三支雁翎箭,開弓如滿月,箭射如流星,三箭連珠射出,將三名正狂笑着追斬宋兵的金軍哨騎射落馬下。
這時一名金兵弓騎已發現這邊的異狀,當即掉轉箭頭,引弓欲射……那宋軍主將迅捷無比從嘴上取箭,先一步將箭射出,金兵弓騎應弦而倒。
四箭殺四敵,一下幹掉了三分之一的敵人,頓時將剩餘的金兵震住。十一名金騎放棄追殺宋兵,迅速聚攏在一起,前排六名甲騎紛紛套上臂盾(騎兵旁牌),謹慎地遙遙與那宋軍主將對峙。
“好箭法!好漢子!”張榮與樑阿水等人在河面上遠遠見了,忍不住大聲讚歎。
張榮在這一瞬間立即做出了決定:“阿水,調一隊戰兵過來,將這些金狗滅了。不管是官軍還是草寇,既是好漢,就不能眼見他被金狗壞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