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六,卯時二刻(早辰七點整),晴旱多日的太行山中部,黑雲滾滾,電閃雷鳴,一場釀醞已久的傾盆大雨,傾泄了足足一個時辰。
舉目所見,到處都是白花花的一片,田野草甸俱成澤國。遠近的一條條奔騰翻涌的瀑布,更是有如黃河壺口一般,飛流直下,聲勢驚人。而老天彷彿也不想看到遍地血腥一般,將昨日那一戰,殘留的血污沖刷得乾乾淨淨,如同一切從未發生。
天平寨的大校場上,五千新軍,齊刷刷地佇立在瓢潑大雨之中。最前面的是教導營四百二十八名學員,然後是四個步兵營;再後面,是四個騎兵營;殿後的,是輜重營。
五千人,排成十個方隊,全身披掛,手持武器。唯有弓弩兵,無法在這樣大的雨勢之下攜帶弓箭,即便如此,弓弩兵身上除了半身甲之外,仍然裝備着手刀及臂盾等近戰武器。連向來被各國軍隊視爲“不入夥人”(不算正式軍兵,相當於隨軍僕役)的輜重兵,也是同樣的裝備。如此奢華與富足,若是讓太行羣寇看了,該是怎樣的情何以堪?
在雨中列隊,之前訓練時,五千新軍都有過這樣的經歷。但是如此狂風暴雨,雷電交加的情形下列隊,卻是頭一遭。
大雨如注,淋得殿後的輜重兵一個個縮頭縮腦;而騎兵們則不斷安撫着燥動的戰馬;步兵要好一些,雖然隊形被大雨敲得有點變形。但至少大方陣還能保持基本完整。
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教導營。從他們出現在大校場那一刻開始,那一具具如標槍般的身體,就沒有半分動搖過。就像是驚濤駭浪中的礁石,沉默、冰冷、彷彿是沒有生命的石雕。
看到這樣一支軍隊,不要說是識貨的楊奮、關忠勇、方洪、張立、釋智和等人,就算是在大校場兩側的屋檐下。遠遠觀望的陳規、劉二平等一幫文吏,也不禁悚然而驚。如此軍紀嚴明、令行禁止的軍隊,哪裡象是一支山寨土軍?恐怕只有在大宋開國之初。那支隨着太祖討平天下的精兵悍卒,方纔堪可比擬了。
點將臺上的狄烈,同樣是無遮無擋。昂然而立。豆大的雨點不斷敲打在凱夫拉頭盔頂上,然後匯聚成水簾,垂掛在頭盔邊緣。雨隨風勢,劈頭蓋臉地抽打着那張堅毅的面龐,一條條水線,順着頭盔繫帶緊緊勒住下巴,一串串滴落……
狄烈頭盔下雙目熠熠生輝,向臺下那一排排筆挺如槍的身影慢慢逡巡,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從眼前掠過:楊再興、張榮、何元慶、高亮、賈虎、孟威、燕七郎……這些經歷了血與火考驗的戰士,面對着這天地之威。依然顯得那樣的沉靜、從容,甚至是無動於衷。看來自己兩個月的心血沒白費,總算是有點強軍的樣子了。
狄烈一個人的能力畢竟是有限的,兩個月,他只能訓練出一支幾百人的合格軍隊。但是。這就夠了。教導營是什麼?那就是培養士官的速成學校。狄烈只要將這幾百粒種子,拋灑到五千新兵中,以強帶弱,以新替舊。假以時日,他將會得到五千名合格的軍人。
這就是狄烈的建軍思路,他不是指望一兩個勇將(如楊再興、何元慶)。干將(如張榮、關忠勇)來扛大鼎,而是依靠一大批默默無聞,雖然沒有強悍的個人武力與過人的才智,但卻經過近代軍隊肓成方式,而催生出來的基層骨幹。有了這樣一羣做爲種子的士官,播灑入五千新軍當中,不斷生根發芽、開花散葉。假以時日,就能打造出一支以榮耀、服從、忠誠、犧牲爲宗旨的具有極強的可複製性的燎原之軍。
沒錯,便如野草般不起眼,卻可輕易成燎原之勢。而這四百二十八人,便是狄烈親手播下的火種。
而現在,狄烈就要將這些火種投入到那片森林般的五千新軍中去。
“學員趙能,訓練考評:優;此戰斃敵五人;總成績:優。現予以結業。任命爲第一步兵營第一都都頭。趙能,上臺接槍!”
風雨如晦,一個二十多歲,面容剛硬,頜下一圈硬髭的青年人應聲而出。挺着標杆一樣筆直的身體,鏗鏘有力地甩動手臂,踢着無懈可擊地正步,在嘩嘩四濺地水聲中,雄邁地走上點將臺。他先是肅然向狄烈行了個叩胸禮,然後鄭重接過狄烈親手遞來的,用防雨油布緊緊包裹的火槍。
狄烈朝這個跟自己差不多年紀,但因爲留着鬍子,看上去稍顯老相的士官點點頭,道:“你行的這個軍禮,知道有什麼含義嗎?”
趙能不假思索回答道:“以拳擊胸,胸下爲心,拳拳之心,是爲忠誠。”
“很好,你手裡拿着這支火槍,可以輕易消滅任何一個強大的敵人。那麼你告訴我,你爲何而開槍?”
“爲了守護軍主,守護天平寨,守護我們的家園。我趙能,會將槍口對準任何一個敢於挑釁的敵人。”趙能如金屬般鏗鏘響亮的聲音,穿透雨幕,遠遠盪開。
在屋檐下負手觀望的陳規倒抽一口涼氣。他知道,“軍主”指的就是狄烈,這是狄烈要求手下將士在戰時對自己的專用稱呼。這個狄烈,他竟然用這樣的手段反覆灌輸到軍士們的腦袋裡,以至於形成了條件反射,完全沒經過半點思考與遲疑。這個狄烈,他究竟意欲何爲?難不成,還想……
這時,陳規聽到身後傳來一個清淡的聲音:“看來咱們的這位寨主的心很大啊……”
不必回頭,光聽這個閒閒的聲音,陳規就知道說話的人是誰。他眉頭微揚,意有所指的道:“子銳兄,莫非也是有了不甘雌伏之心?”
身邊出現一人,正是張角張子銳,但見他微微一笑,道:“元則兄,僅僅只是用兩個月的時間,便訓練出這樣一支軍容士氣如此雄壯的軍隊,便是當年曾打造了西軍最強之種家軍的大種(种師道)與小種(种師中),都不可能做得到啊!如此雄兵,雖然目下只有數百,但假以時日,不難上千過萬……這樣的強軍,便是與那縱橫天下的金軍鐵騎相較,也不遑多讓。安知事不可爲乎?”
陳規皺眉道:“我在勤王路上之時,曾聽聞康王避亂於河北,被宗澤與汪伯彥兩位大人推爲勤王諸軍之首,又被淵聖親旨封爲河北馬步諸軍大元帥……眼下金虜北退,只留下區區一個如跳樑小醜般的僞楚……此時正是我輩挺身而出,盪滌宵小,收拾舊山河之際。康王殿下年少英銳,想來必有一番作爲。子銳兄素有大才,卻不思覷機離去,尋得康王殿下一展抱負,反而對這區區一座小山寨動了心思麼?”
張角嘆惜搖頭:“早在一個月前,不獨是我一人,幾乎所有逃過一劫的官員士子都是想要走的。只是此地的地形着實險要,只需將葦澤關……嗯,好像已被那位軍主改名爲奈何關了。好罷,只需將此關東、南兩道城門一堵。此寨數萬人,便是插翅也難飛。不過……也幸好沒走,當日我等上山之時,何曾會想到,這位寨主……嗯,據說也是一位殿下。咱們何曾想到,這位殿下會有如此才幹,不但訓練出五千精銳,更以此新建之軍,輕輕鬆鬆,不到一個時辰,就將數千賊兵殺得丟盔棄甲,鎩羽而逃?”
陳規不以爲然:“子銳兄也說了,那只是賊兵,一幫烏合之衆而已……”
張角大搖其頭:“不然,天平寨前後只出動了不過數百人,就擊殺賊兵過半,而且自身不損一兵一卒。如此戰績,莫說是大宋土軍、廂軍,便是禁軍也無此能耐啊!嗯,若是西軍……西軍雖強,以少擊多,殺敵數百而毫髮無損,也是不能。或許,金虜可以……”
陳規無言以對。他與張角二人,一爲宋朝舊官,一爲宋國士子,是天平寨內地位較高,有一定代表性的人物。也是由此,他們纔有機會了解到這是一場戰力多麼懸殊的戰鬥。那些賊兵戰力再是不堪,可卻被數百天平寨軍如石擊卵般輕易砸成齏粉。這樣的戰績,確實過於嚇人……
實際上,陳規還真小瞧了這些太行山賊。這些人中有相當部分是積年老匪,更不乏亡命之徒。論排兵佈陣,他們跟宋軍沒法比,但就膽氣血勇而言,不要說是土軍、廂軍,就是禁軍也都是拍馬都趕不上。可以說,大宋昔日的正規官軍中,除了已經覆滅的西軍,一般的官兵,打這樣的山地戰,還真不一定幹得過這些山賊。
這時,張角眯着眼睛,透過雨簾看了半天,忽然低聲道:“元則兄可曾注意到,那個趙能手上握着的灰色油布包裹的棒形器物?聽說,便是此物將數千賊兵打得潰不成軍,而本寨不傷一人。”
一說到這個,陳規也是一臉驚奇:“這我也是聽說了,據說是叫‘火槍’,可噴射煙、火、雷、鉛子等奪命懾魂之物。只是,有道是‘子不語怪、力、亂、神’,如此神怪近乎妖巫之事,多半是誇大其詞,未必可信。不過……將各種火作爆炸之物塞入一管孔之中,點火噴射襲人……這倒是個好法子……”
張角挽袖伸臂於雨中,悠然道:“有如此強軍,如此利器,又有着諸多人力物力。我倒是很想看一看,咱們的這位殿下,能走到哪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