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對視,沉默良久,四周一片寂靜,竟是連鳥雀都識相地沒有發出一丁點響聲。
阿竹盯着月影的眼睛看了許久,見他不似玩笑,便轉回頭,看着懷中的穀子,半是指責半是委屈:“你嫌棄我。”
“不是……”
“那是什麼!”阿竹突然怒道,將手中的谷袋一拍,嘩啦嘩啦灑出一小圈穀子,撲棱撲棱驚飛了地上啄食的小雀。
她柳眉擰蹙,秀目圓睜,兩腮氣鼓鼓地瞪着月影:“狡兔死,走狗烹,鳥盡弓藏,過河拆橋是不是!”
一番話說得又急又氣,倒彷彿月影真是那不可饒恕的負心人一般。嚇得月影微不可見地往後仰了仰身子,雖是面不改色,心裡頭卻早已抖上三抖:姑娘家家還真是惹不得,明明只是擔心她,怎麼就成了忘恩負義之人……
他移開了目光,淡淡道:“我怕你受傷。”
“因爲我是凡人嗎?”阿竹哀怨道。
月影不作聲,似是默認。
“我有那麼累贅嗎?我累贅,我累贅爲什麼白靈要留在我身上,不留在你身上。你不讓我一起去,我看你怎麼找白靈的靈識!”月影剛想開口,阿竹卻完全不給他機會,“我知道你們厲害,和你們相比,我們幾乎脆弱得不可理喻。但是,就算我們身體沒有那麼結實,力氣沒有那麼大,速度沒有那麼快,我們也想爲自己珍視的東西努力,你憑什麼不給!”
疾言厲色竟堵得月影無話可說。良久,阿竹終於軟了神色,柔柔道:“月影,常言道有始有終,我既入了這個坑,你就讓我把它填平了好不好?我不會拖你後腿的。”
月影沒有說話。
阿竹再接再厲:“你之前答應過,只要我願意,隨時都能去找你。如今,大功只差最後一步,你怎麼能一腳把我踢走?”
月影的眉間動了動。
阿竹側了身子,一手輕輕挽住他的胳膊:“這一路,我們有驚無險地走了這麼遠,或許就是天意。不要擔心,我、你,還有白靈,我們都會安然無恙的。”
月影本就不甚堅定的決心愈發動搖。他側過頭,迎上阿竹熱切的目光,終於脣齒微動:“好。”
阿竹滿意一笑,有如山花絢爛,輕輕將頭靠在月影肩上,向着空中撒出一把金黃的穀粒。
青城山不愧是名門大派,不出小半個月,就已經把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條。雖說元氣大傷損失慘重,前山休整和人手補足不可一蹴而就,但到底積澱深厚,藏書閣和聚寶塔又倖免於難,重振門派繁榮也不過是時間問題。
阿竹和月影等身體恢復得七七八八,便辭別謝過。幾位白鬚長老親自送出山門,隨行隊伍更是浩浩蕩蕩,幾乎稱得上傾巢出動。一路上又是贈禮又是拜謝,唬得阿竹就差與那幾個老頭對拜了。再這麼下去,她的小命可折得不剩多少了。
好不容易終於離了青城山,兩人晃晃悠悠坐了一趟穿雲車回到北境。見周遭煞氣褪盡,朗日晴空萬里無雲,阿竹心中那是十分舒坦。
一路行過烏都城,見城門護兵駐守,城中集市喧囂,老漢酒肆裡的夥計快活地忙裡忙外,便知一切恢復如常,心中的大石安穩落下。
想着許久未曾回來,暫時又沒有白靈的線索,兩人商量着決定先回祠堂住上一段日子,可高興壞了長期孤獨留守的小谷。三個人在小巫山裡打打鬧鬧,倒也有趣得很。
不過,阿竹卻發現,她與聚靈鎖之間似乎沒有之前那麼緊密了,不單單是凝神聚氣時有些飄忽,而且月影和小谷即便碰了鎖也安然無恙,只是他們無法調用鎖裡的靈力罷了。
爲了這事,他們還專門去了一趟白崎書院。白崎一通研究後說,可能是那瘋道士藥湯的作用,雖然聚靈鎖憑着阿竹的意念又接上了,但到底受了損,不過並不影響聚靈,只是今後要更加小心纔是,若再斷了,可能靈識就散了。
兩人這才稍稍放了心,又從白崎那順了些靈藥靈符,纔回了祠堂。
日出又落,月起又沒。風過,山芒漸長,綠葉換上黃裳。晝愈短,夜愈長。轉眼,竟已時近中秋。
阿竹坐在木桌旁,左手託着腮,右手兩指間夾了個白石棋子,一下一下敲着桌面。
小谷拿剪刀撥了撥燭光,趴在桌邊好奇地看着眉頭都要打結的阿竹:“阿竹,你想什麼呢?這棋,有那麼難下嗎?”
“唉……”阿竹嘆一聲氣,將白子隨便落到棋盤哪裡,又鼓搗着從棋盒裡摸出一顆白子,夾在指間繼續敲。她本是興起想和自己對上一局,哪知對着對着思緒越飄越遠,哪兒還有下棋的模樣。
“還不睡?”月影舉着燈站在廊下。
“月影~~”阿竹扔了手裡的棋子,一聲婉轉悠揚,聽得月影心裡直抽,準沒什麼好事!
“來來來,坐坐坐。”阿竹狗腿地招呼着月影坐下,又客氣十足倒了杯水遞給他,“跟你……商量個事兒唄?”
“何事?”月影接過水,把它放在桌上,再看一眼下得亂七八糟的棋面。
阿竹手指絞着腰帶:“再過幾日便是中秋了,我想着……能不能……回去一趟?”
月影一頓,看了她一眼,點頭道:“好。”
“你看啊……”阿竹正沉浸在自己編排好的理由中,準備跟月影大講特講一通,一下竟沒反應過來,突然一擡眼皮,“誒?你剛剛是說——好?”
“是。”
“你答應了?”
“答應了。”
阿竹瞪大了眼,張大了嘴,停了手中動作,一臉不可置信:“你就這麼……這麼同意了?”
“回去而已,也不是什麼難事。我陪你一起。”
阿竹得承認自己有那麼一點失望,畢竟準備了那麼久的腹稿,竟是連一點也沒用上。但也得承認自己有那麼一點開心,畢竟月影不僅答應了,還主動提出作陪,這是要見家長的節奏了嗎……胡思亂想一頓,腦海中已經上演了幾齣大戲,完全掩飾不住那一臉喜上眉梢。
“我也要去!”一旁的小谷扒拉着桌子探出個腦袋,高高地舉着小手。
“你留……”
月影話還沒說完,小谷毫不留情地打斷:“我不!憑什麼每次都是我看家,月影就可以出去玩。就算是輪流,這次也總該輪到你了吧。”
小谷聲淚俱下地控訴,對着面無表情的月影毫不怯場。
阿竹聽得可憐,趕忙道:“小谷也一起去吧,左右也就個把月,山上布好結界,應該不會有什麼事。”
“好吧。收拾一下,明日動身。”月影說完便走了。
“耶!好嘞!可以回家啦!”
“可以出去玩兒啦!”
阿竹和小谷開心得手舞足蹈,相擁而泣:今天的月影真是太好說話了。
但她們卻沒看到,走在廊下的月影眉眼間透出一絲糾結與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