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邊神壇處傳來四聲鐘響,吉時已到,神車起駕。
排頭的是神壇的僧侶,他們身披藏紅色的僧袍,手上斜持着一根柳枝,肩上挎着寬寬的彩色布帶,帶子下方綁着一個高腳大鉢,鉢裡盛着供奉過神壇的清泉水。柳枝清泉灑過,闢除污穢,邪靈退散,人間煙火,處處平安。
吉安大道瞬間安靜了下來,攤販遊客皆退到兩旁,盤腿坐下,虔誠地合掌低頭。整個儀式在靜默中進行,寧靜平和的氛圍伴隨着晚間薄霧籠罩了整座吉安城。
阿竹從草地上站起身來,踮起腳尖遠遠地望着。聽說吉安神壇的清泉水很是靈驗,水過之處妖物現形,雖然她給月影畫了符咒做了萬全的準備,但還是小心爲上,可別暴露了身份。
晚風過處,送來一陣陣水汽的清涼。阿竹只覺周身一輕,似乎脫離了萬千煩惱,便閉上眼,任由水汽將自己包裹起來。
滴咚——
啪嗒——
耳畔傳來水珠滴落的聲音,鼻尖聞到一股淡淡的腥味,那麼近,那麼真,眼前彷彿是一面粼粼如鏡的湖光,泛起圈圈波紋。阿竹猛地睜開眼,側耳傾聽,又再無聲音。轉身一瞧,月影不知何時早已退開了數十米,看來這神水對他還真有點影響。
待灑水儀式結束後,便是神車遊行了,吉安大道又開始喧鬧起來,路旁大人小孩摩肩接踵,紛紛踮起了腳尖、伸長了脖子。
那神車底下是車板,繫了麻繩,由各廟宇祠堂的侍者護持前行。其上用竹杆和彩紙布條紮了各式人偶花樣:有的搭了塔樓,七層浮屠高聳而上,八角均綴了琉璃燈籠;有的紮了碧水金蓮,三千尺銀河飛流直下,綠荷映着金花熠熠生輝;有的修了天女神像,腳踏祥雲,仙裙飄逸,披帛靈動,做飛天歡舞狀……
阿竹正看得熱鬧。突然間,滴咚——耳畔又聽到了那水滴之聲,水紋一圈圈向外盪開。心下略駭,定睛看時,行過眼前的神車上一樹桃花開得燦爛,花間樹梢掛着一串風鈴,叮叮噹噹地響着輕快的旋律,樹下層疊着幾個酒罈,其中一個半掀了紅布蓋子,似有酒香。明明如此靜謐從容的場面,卻感受不到一絲暖意。
神車旁只有一個侍者,他一手扶着神車,正慢慢走着,似乎滿街熱鬧都與他無關。頭上搭着銀色的綢巾,只露出一點白淨的側臉。突然,他朝着這邊緩緩轉過了頭,那是一雙銀眸,如兩道利劍穿越萬水鎖住了她。
阿竹渾然間突感周身一涼,再不能動彈。彷彿時間定格,四處景物褪去,天地蒼茫似乎只剩下她和那個人,在那一樹盛開的桃花下。風過,粉色花瓣紛然而落,掀起綢巾的一角。阿竹瞳孔微張,清楚地看到,那人的耳朵邊上是兩片銀白色的魚鰭,竟和當初那小男孩的一模一樣。
“呃——”突然脖間一痛,似是被什麼東西咬了一口。幻境消失,周身一輕,回過神來,自己行動自如,遠處神車行過,遊人歡呼,那人還是不緊不慢地走着,並無任何不妥。
“怎麼了?”月影見她神色有異,不免有些擔心。
阿竹摸了摸脖子:“好像被什麼東西咬了。”
月影拿開她的手,仔細瞧了瞧,只見一道微紅的痕印,閃過一絲白光,三個小圓圈彼此纏繞,形如結釦,像是某種咒印。
“是何情況?”
“剛剛好像,被那個人盯了一下。”阿竹憂心忡忡地指了指那輛漸漸遠去的神車,“月影,你還記得那個耳朵有魚鰭的孩子嗎?那個人的耳朵,好像也有。”
月影略微皺了皺眉頭,那印痕上並無陰邪之氣,相反還有一點淡淡的神光,但來歷不明到底讓人心裡不安,還是得弄個水落石出才行:“走,去看看。”
兩人遠遠地尾隨着神車出了南城門,穿過密林,在一條寬闊的溪澗旁,神車卻突然沒了蹤影。
“消失了?”阿竹驚訝得張大了嘴巴。
月影在澗旁停下了腳步,細細察探了一番,並沒有異樣。
“之前那孩子呢?”
“白崎說,他的傷剛有起色,便一聲不吭地走了。”
線索就此斷了。之後幾天,兩人便順着溪澗往下游走,一路打探。
不過,那溪澗水流充沛,嘩啦嘩啦歡快地輕盈地奔騰而下,兩旁的草木蔥蘢,時而是竹林,時而是花田,間或還有村莊集市,一片富饒景象,花上一點銀子便能吃上一頓好飯、睡上一個好覺。脖子間的印痕不痛不癢,漸漸地阿竹也沒太放在心上,說是打探消息,不如說慢慢變成了遊山玩水。
這日,兩人剛逛完一個村間集市,不想出來時迷了方向,兜兜轉轉遇上了一座飛跨的廊橋。它靜靜地屹立於河谷之上,橋身設計得很高,彷彿是爲了應對洶涌湍流,在鬱鬱蔥蔥的青山映襯下,宛若懸停在半空中的長屋,橫亙天際,洋溢着一種蒼勁古樸之美。但這附近偏僻蕭寂,似乎許久不曾有過人煙。
“泗溪橋。”阿竹撥開橋頭一端雜草,念着石碑上的字。
兩人踏上橋身,發出一陣嘎吱嘎吱的響聲,腳下的木頭因爲常年經歷風吹日曬顯得有些鬆軟。站在橋上,俯瞰整條溪谷,氣勢尤爲壯觀,只可惜橋下的溪流有些力不從心,水流孱弱,雜草叢生,似乎快要乾涸斷流。與之前那條溪澗的河流奔涌相比,顯得越發淒涼寂寞。
“呃啊……”阿竹突然捂住了脖子,之前被咬的地方有些微微發疼。
呼——
一陣大風颳過,羣草亂展,風雲變色,天空頃刻間暗了下來,烏雲密佈,山雨欲來。整座廊橋顫動着,木頭咯吱作響,似乎隨時都要倒塌。
月影退到阿竹身邊,張開了全身警戒。阿竹站在他身側,一手拽緊了他的衣角。
譁——
溪谷的上游處,一陣水流奔涌聲翻騰而至,如滔天巨浪破山而下,川嶽撼動,轉瞬便到了眼前。像一條暴怒的長龍,掙着銀色的鱗光,鋪天蓋地,一口吞下了泗溪橋,咆哮着沿着溪谷奔騰而去。
“啊!”阿竹讓這漫天的水流一口吞沒,巨大的衝力撞擊讓她瞬間失去了意識,只覺得天地一片寂默無聲,周身是刺骨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