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殺聲停了片刻之後,又重新響起,而這次,似乎還更爲激烈——至少,呆在隱沙殿裡,臉色還有些難看的殷寒是如此覺得的。
按着隱隱作痛的脖子,殷寒幾乎還沉浸在剛纔的震驚之中——如果,現在進來的人一側臉上沒有可疑的紅暈的話。
神色怪異的看了君莫言臉頰上淡淡的粉色一會,殷寒纔將視線轉向另一個和君莫言一起進來的人身上。
而同時,那人的視線也移到了殷寒身上。
看見坐在裡面的殷寒,君辰寰眼裡有了一抹異色,但很快,他便掩去這抹異色,轉而對君莫言說:“呆在殿裡,在事情結束前不要出去——你真當刀劍長眼?”
聯想到自己剛纔匆匆敢來時第一眼看見的場面,君辰寰的語氣裡,除了憤怒之外,還隱約有着幾許心疼。
漆黑做底,血紅爲襯,赤足單衣,傲立於萬千人之上,彷彿亙古便立於此……亙古,便是獨自一人。
想到這裡,君辰寰的語氣不由緩和下來:“這種事你至少該和我商量一下……你知道今天晚上——”視線掃過君莫言還泛紅的臉頰,君辰寰一時也說不下去。最後,他微嘆一聲,解下外衣,披到了君莫言身上:
“你身子不好,最近又是傷病交加,注意別再染了風寒……我出去一會,外面一結束,就過來。”
言罷,君辰寰又替君莫言拉了拉外衣,這才轉身離開隱沙殿。而另一邊,儘管沒有聽到君辰寰說的話,但光是看着君辰寰的動作,也足以讓殷寒的臉色再次怪異起來。
視線在君辰寰消失的地方停留了一會,殷寒才幹咳一聲,試圖引起還呆在原地的君莫言的注意。
聽到了殷寒的聲音,下意識的摸了摸還有些燙的臉頰,君莫言拉緊身上的外衣,轉向殷寒的方向,開口:“閣下還要讓人送?”
沒有在意君莫言話裡的嘲諷,殷寒只是若有所思:“剛纔那位,是掌管軍權的七王爺吧?我只聽說七王爺素來嚴謹,倒沒有想到……”看着君莫言的臉頰和他身上的外衣,殷寒神色有異,然而最後,這份異色卻化爲了苦笑,“……其實有時候,有人教訓也不錯。”
神色一冷,君莫言正待開口,卻聽見對方說:
“……他從來沒有動過手。”
乍一聽到這句話,君莫言不由頓住。而觀察着君莫言神色的殷寒,卻勾起了脣角:“永遠是一副冷淡的、尊貴的模樣,連和自己兒子交談,都不會接近三尺之內。甚至有幾次我刻意忤逆他,辦砸他的大事,他也不過是皺皺眉——當然,會用另一種方式給我教訓——而且讓人畢生難忘。”
說道這裡,殷寒的聲音已經冷了下去。
微微沉默過後,君莫言開口:“你說這些做什麼?”
“沒什麼,只是想說:每個人都擁有讓他人欣羨的東西。”視線在君莫言身上逡巡了一圈,殷寒淡淡的說。
“那又如何?”皺起眉,君莫言問。
笑了笑,殷寒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轉而說:“你知道我從小練武、處理一堆又一堆對孩子而言枯燥的、完全沒有意義的問題是爲了什麼麼?——嗯,那個理由更加沒有意義。”
“‘你要贏過那個人。’”放鬆身子靠在椅子上,殷寒開口,“沒有姓名,沒有外貌,甚至沒有多一個字的解釋——我爲一個影子努力了二十四年,直到一年前,我才真正接觸他的秘密……知道你這個人。”
“……那又如何?”似乎吝於多說一個字,君莫言還是之前的那句話。
“不如何。”這次,殷寒微笑起來,“只是厭倦了聽着某人安排走路……皇上剛纔不是問我來的理由麼?本來是沒有的,但現在卻有了……”半眯起眼,殷寒眼底添了一抹嗜血,以及些微得意:
“——輔佐帝王對付賊寇,這個理由如何?”
吃驚於殷寒的話,君莫言一時怔然,但很快,他便回過神來:“我如何信你是真心?他——”
頓了一頓,君莫言沒有繼續說下去。
而殷寒,卻淡笑了起來:“那我又如何信陛下在事情結束之後不會行那‘兔死狗烹,鳥盡弓藏’之事?”
清楚殷寒的意思,君莫言思索着,一時沒有開口。
看了沉思的君莫言一會,殷寒勾脣,露出一抹笑意。但吐出的話,卻字字鋒利,透着說不出的涼意:
“你猶豫如何準備,他卻已經準備了二十幾年;你猶豫是否下手,他……”
“——卻已經——開始動手!”
——————
夜,初秋的寒意悄然攀上枝頭,褪了葉的翠綠,換上了蒼茫的黃。
“七王爺,皇上已經就寢了。”熄滅了大半燭火的隱沙殿內,突然響起了聲音。而伴隨着聲音出現的,是常順微有些佝僂的身影。
剛剛踏進隱沙殿的君辰寰微頓,隨即開口:“我只是看看,不會驚動皇上的。”
點點頭,常順不再開口,只是看着君辰寰走到內殿。
站在君莫言的牀邊,君辰寰靜靜立着,看了一會安穩沉睡着的人,才伸手輕探對方有些汗溼的額頭。
爲掌心傳來的力道皺眉,過了半晌,君辰寰才直起身子,問不知何時跟進來的常順:“怎麼樣?”
“一直褪不下去,太醫也沒有辦法。”半個身子隱在陰影裡,常順淡淡的回答。
聞言,君辰寰眉心的皺褶更深。轉回頭,他細心的替君莫言掖好被子,纔開口:“勞煩公公多注意一些……公公是皇上身邊的老人了,當了解皇上的情況。這次——”頓了一頓,君辰寰沒有說下去,但話裡的意思,卻已經表露無遺了。
“……皇上身體本來就不好,此次則基本把以前打的底子都糟蹋了。若想要再次好起來,還需要慢慢調養。”沉寂了一會後,陰影中才傳來常順的聲音。
“處理政事可有妨礙?”理了理幾縷粘在君莫言額上的碎髮,君辰寰問。
“皇上現下受不得累。”視線停駐在君辰寰的手上,常順回答。
停下手上的動作,君辰寰又注視了君莫言的睡顏一會,才說:“最近大亂剛過,朝野稍定,有些事還是不得不由皇上處理……到時還要公公多注意一些。”
這麼說着,他轉身準備離去。然而剛走到一半,像是想起了什麼,君辰寰又停下腳步,說:“連人進來了也不知道通報,外殿的侍衛未免太過懈怠。”
言罷,君辰寰不再停留,離開了隱沙殿。而就在君辰寰離開隱沙殿的下一刻,原本躺在牀上休息的君莫言就睜開了眼。
睜着眼,默默的注視着眼前的微光一會,君莫言纔開口:“順爹,皇叔已經走了?”
“是。”應了一聲,常順走出陰影,站到君莫言身邊。
“是麼。”回了一句,君莫言又靜默了一會,才淡淡開口,“順爹,太醫怎麼說?——我的眼睛是不是再也看不見了?”
“……”一時無言,一會後,常順纔開口,“皇上不必擔心,您的東西,永遠不會有人奪得走。”
“……是嗎?”勾起脣角,無聲的笑了笑後,君莫言不再糾纏這個話題,只是說,“聖旨準備好了?”
聽到君莫言的這句話,常順明顯遲疑了一下,纔回答:“……是。”
“那就好。”點點頭,君莫言說。
極少有的皺眉片刻,常順纔開口:“皇上……確定?”
“怎麼了?”側過頭,君莫言無焦距的黑眸對着常順,問。
微微搖頭,常順問:“不……皇上還記得娘娘嗎?縱然娘娘有千般不是,她依舊愛您入骨。”
靜靜的聽着,君莫言突然笑了起來。
蒼白無聲,帶着些淒涼。
“是,”慢慢的,君莫言開口,柔和的嗓音滲入些許暗啞,在寂靜的宮殿裡流轉,“你們都愛我,但沒有一個人在乎我愛什麼……我母妃,皇叔,還有你,順爹。”
震驚於君莫言說的話,常順霍然擡起頭,卻正好對上那對漆黑的、空空然如無聲指責的眸子。
定定的注視了一會,常順才垂下眼,低聲開口:“那麼皇上想給七王爺的呢?七王爺喜歡嗎?”
身子微顫,君莫言一時無言。
“娘娘愛皇上,所以她把自己認爲最好的東西留給皇上……皇上該體諒娘娘的一片苦心——當年,娘娘本有機會獨自走脫。”看着君莫言,常順道。
身側的手不自覺的合攏,君莫言閉目良久,才聲音低啞的開口:“抱歉。”
是對常順的歉意,然而更多的,則是對那個過世了十五年的人——一個用生命來愛他的女人。
翌日,朝堂
今晨才風塵僕僕的趕回來的蘇寒凜甚至沒來得及梳洗一下,就被招來朝議。而匆匆趕到的他,聽到的第一段話,卻是由君莫言親自頒佈的,一系列架空分化他權利的旨意。
立在大殿之上,蘇寒凜靜靜的聽着,心裡其實沒有太多多餘的波動——這本事最正常自然的發展。
所以,在長長的聖旨宣讀完之後,蘇寒凜少有的露出一個微笑,在所有想上奏的人之前出列,率先跪地,開口:
“吾皇聖明。”
隨後,他擡起頭,注視着臺階上端坐的身影,很仔細,似乎怕漏掉任何一絲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