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離宮
夜宮中隱沙殿
“皇上,您回來了。”
看見自密道走出的君莫言,常順微微鞠躬。說。
“嗯。”自密道中走出的人,一身青衣,樣貌俊秀,赫然便是剛纔在崖邊吹笛的雲希羽。
“事情怎麼樣?”這麼說着,他走到內室,做到了書桌後的椅子上。
而在書桌旁還侍立着一人。
一個,長得和當今天子,君莫言一模一樣的人。
“默語見過主人。”見君莫言進來,那人立刻單膝跪地,行了一禮。
“起來吧。”簡單的說着,雲希羽伸手,順着自己臉頰的邊沿,掀下一層薄薄的麪皮,露出和旁邊的人一模一樣的臉——屬於君莫言的容貌。
然而,儘管是一樣的容貌,但當君莫言和默語真正站在一起的時候,卻又能分出不同。
作爲一個久在深宮、養尊處優,最後又位及至尊的皇子而言,縱然君莫言只是隨意坐着,也自有一種無可言語的尊貴高華之氣,讓人不敢稍加褻瀆。
而那站在一邊的垂首侍立默語,卻是神情溫順,加之君莫言的容貌又是如女子般秀麗,和君莫言長得一模一樣的默語看上去,竟讓人有我見猶憐之感。
“順爹,有誰進來過嗎?”輕啜了一口茶,君莫言擡眼,問跟着進來的常順。
“皇后來過。”常順回答。
“有沒有發現什麼?”翻了桌面上的幾本摺子,君莫言問。
“還沒有,但皇后也非尋常民婦,長此以往,必然會覺出不對。”微微彎腰,常順回答。儘管他開口說的是一個足以讓天下人都震驚的事情,但他的神態卻極爲平靜,彷彿完全不將這可以讓大多數人掉腦袋的事情放在心上。
“若我要出去一段,能拖多久?”沉吟一會,君莫言突然開口。
倏然一驚,默語擡頭,低呼出聲:“皇上?”
反而是常順,倒是一派鎮靜,似乎早已知曉了君莫言的打算:“皇上的具體打算?”
放鬆身子,靠在椅背,君莫言雙手交握,牽起一抹淡笑,說不出的從容自信。
“引蛇出洞。”
“如果是這樣,”眼神一閃,常順說,“二月起疑,四月籌劃,不出半年,禍起蕭牆。”
“……半年時間?倒也夠了。”自語着,君莫言向着站在一旁的默語說,“你先下去。”
默默點頭,默語一如他的名字,半聲不出的退了下去。
在默語走後,常順再度開口,只是此刻,他的聲音卻變得低沉,彷彿帶着些喟嘆:“皇上可以要去?……”
“……順爹,你知道的,”沉默着,好一會,君莫言靜靜點頭,開口,“我一直很想知道,母妃留下的,到底是什麼——我必須知道。”
“山路迢迢,沒有具體的地點,甚至指定只能由您帶着一個人親自尋找,娘娘分明不想讓皇上您知道。”微皺起眉,常順臉上帶着些許不忍。
“我必須知道。”抿抿脣,君莫言輕聲說,“只要有方法能瞭解。”這麼說着,他苦笑一下,神色間有了些許疲憊——或許也只有這件在君莫言心頭烙下永遠都磨不去的痕跡的事,能時時牽動他的情緒。
無言片刻,常順再開口:“不若多帶幾個好手?江湖多是非,小少爺,您斷不可有半分閃失。”
“既然母妃已經特地言明,我便斷不可忤逆。”搖搖頭,君莫言淡淡的說。然而,當他看到常順溝壑縱橫的臉和那帶着擔憂的眼後,他頓一下,說道,“順爹,你放心,真有什麼危險,我會動用手頭上的力量的。”
……只怕是遲了。這麼想着,常順終於沒有再出口,只是叮囑:“門裡的人也未必全然可信,老奴待會兒會給小少爺一份名單,名單上是相對可信的人……只是真用到了他們,小少爺還需自己斟酌,萬事都留個神。”
“我知道,順爹,勞你費心了。”點點頭,君莫言語帶感激。
“老奴分內之事。”簡單的說着,常順不再言語,轉而準備君莫言的梳洗用具。
看着對方微微佝僂的背影,君莫言微一晃神,聲音已不受控制的衝出了喉嚨:
“順爹!”
“皇上?”轉過身,常順疑惑的問了一句。
看着對方的面容,君莫言心裡轉過千百個念頭,終於化爲一句嘆息:
“事未做而先言敗本是不該……但侄兒卻不能欺瞞順爹半分——亦不願。”輕聲說着,君莫言閉了閉眼,“眼下這事,若成,則天下定矣;若敗,則萬劫不復。而侄兒的勝算……只有三成。”
定定的看着君莫言,半晌之後,常順直起腰背,一掃之前的老邁,神情凜然狂傲:“莫說是三成,便是一絲機會也沒有,盧某也不會畏懼——之前未有,之後也不會有!”
盧某——江淮盧氏三子,毒君子盧圻,昔日江湖中無人不知,無人不畏的邪派領袖。
夜丞相府
“大師兄?”幾乎在人一進屋,特地守在蘇寒凜房內的顧長惜就被驚動。
自窗戶躍進,臉覆面具,一身灰衣,自稱蘇甲的人對着顧長惜點點頭,拿下了臉上的面具,卻正是青國丞相,蘇寒凜。
“你回來了?我還以爲——”鬆了一口氣,顧長惜不由有了些抱怨的迎了上去。
“有事嗎?”放下面具,蘇寒凜開口。
“沒什麼,只是你再不回來,我少不得要爲明日早朝擔心了。”苦笑着攤手,顧長惜回答。
“稱病。”言簡意賅的指示,蘇寒凜從旁邊的櫃子裡拿出了一張輕薄蠟黃的面具。
“稱病?”一怔,顧長惜隱隱有了不好的感覺,“大師兄,你明日——”
“與人有約。”並沒有多做隱瞞或者解釋,蘇寒凜回答。
與人有約?與什麼人,有什麼約?——其實本不用猜測,世上能讓青國丞相蘇寒凜記在心上,不分輕重——也並非不分輕重,在蘇寒凜心裡,想來並無比那人更重要的事情了——的人,數來數去,也不過一個。
於是,顧長惜只苦笑,做最後的不太有力的掙扎:
“先去上朝也是一樣,那人也未必會空了早朝。”
“傷勢未愈,如何上朝?”淡淡的說着,蘇寒凜看了顧長惜一眼,道,“接下去幾日,勞煩師弟了,短期之內,我可能不會回來。”
臉色微變,顧長惜忍不住道:“都城之內大小官員多如牛毛,七王爺又已經回來,形式瞬息千變,加上那位竟然大膽到找人頂替,師兄,你在這種時候離開?”說道後來,他的聲音不覺提高,已有了質問的味道,“若是有了什麼差池,蘇寒凜蘇大丞相,你、又、待、如、何?!”
“……我明白。”並未爲對方的態度動怒,蘇寒凜只是點頭,眉間有了三分疲憊。
“只是,我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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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乾元殿
作爲皇帝與羣臣議事的大殿,乾元殿以暗紅爲主,四壁都繪上了騰飛的巨龍,完全體現了正殿的莊嚴肅穆。
只是,此刻的正殿,卻缺少了一個最關鍵的人物。
一位從內殿走出來的太監環視一眼已經來齊的大臣,傳了裡頭的指示:“皇上身體不適,今日早朝取消,諸位大人請回了。”
“早朝取消?”
望月樓二樓的窗戶邊,響起了一個質疑的聲音。
“嗯,線報是這樣子說的,呆在宮外的人也同時看到了朝中大臣離去。”輕啜了一口杯中酒,焚烈回答。
“……能肯定他是真的受傷了嗎?”沉思一會,坐在焚烈對面的殷寒問。
“一切跡象都表明他是受傷了。”沒有給予直接的答覆,焚烈只是如此說道。
“只是表明?”皺了皺眉,殷寒顯得不滿。
“禁宮森嚴,加之他也不好享受,我們的人進不去隱沙殿,也探不到消息他那裡的消息,只能從別的嬪妃的反應來推測。”動手整理着從各處傳來的密報,焚烈回答。
“是麼……”喃喃着,殷寒不經意的朝窗外瞥了一眼。
而這漫不經心的一瞥,卻讓他微怔了一下。
“怎麼了?”注意到殷寒的神情,焚烈問。
“嗯……”又仔細看了看,殷寒才轉回頭,說,“沒什麼,看到一個感覺有點熟悉的背影而已。倒是這件事,你覺得呢?”
“這件事?”一挑眉,焚烈露出了一抹淡笑,伸手沾水,在桌上寫下了一個引字。
瞥了桌上的水跡一眼,焚烈微勾起脣角,笑得優雅:“既如此,那我們便——”
“投、石、問、路。”
望月江
“這位公子,不知可否搭個船?”
望月江邊,一個樣貌平凡,臉色蠟黃的青年問着船上的人。只不過,那條船,卻是在江中間飄蕩。
而就在青年旁邊,還泊着數條無人的船。
言罷,青年也不等江中那條船的回答——其實多半等不到——足尖點地,身子一折,幾步踩過江面,直接掠到了那條船上。
“在下這條船不搭客。”甚至沒有擡眼,坐在船中的男子只是這麼說了一句,依舊專心垂釣着。
“可蘇某要的東西,卻在這條船上。”微笑着,蘇寒凜開口。
聽到對方這麼說,垂釣的男子擡起頭,露出一張俊秀的臉,正是暗羽門主,雲希羽——君莫言。
“蘇谷主好本事,希羽自認做得已經夠隱蔽了。”微笑着,君莫言開口。
“正是因爲雲門主做得隱蔽,蘇某纔會直到此刻纔來。”微微欠身,蘇寒凜不待主人招呼,便自行坐下。
小舟不大,內裡的擺設雖不多,卻並不寒磣。船艙中間固定着一方矮桌,矮桌上擺着些時令的果子,幾個團蒲分別放在矮桌周圍,靠着艙壁的兩邊,各固定着一張鋪了厚厚毛皮的木板,大小剛好夠一個成年男子躺在上面。船艙的角落,還有一個小櫃子,櫃子裡擺放着些茶具。而在船頭,竟還砌着一個小小的爐竈。
掃了一眼小舟,蘇寒凜心裡泛起一絲疑惑,卻並未詢問,反而說:“雲門主好雅興,竟在學太公釣魚。”
——君莫言雖在垂釣,但身邊卻空空如也。由此可知,那隱沒在水底的鉤上,大半是沒有餌的。
“閒情罷了,想那魚兒大約也不願被人誘騙上來。”手裡依舊抓着釣竿,君莫言聞言,隨意一笑。
但說者無意——或許也並非無意——聽者卻有心。
一挑眉,蘇寒凜開口:“誘騙?”
“這——”看了蘇寒凜一眼,君莫言沉吟着,正待開口。手中的釣竿卻突然傳來了極大的力道,拉的他一下子前傾。
“小心!”極快的叫了一句,蘇寒凜左手將君莫言拉向自己,右手則抓住釣竿用力一甩。
“啪嗒!”一聲,一條差不多成人半截胳膊長短的魚被甩到船上。而君莫言,也倒在了蘇寒凜的懷中。
墨黑的髮絲撫過臉頰,帶起一絲搔癢。靠在懷裡的身子,似乎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清冽香味,而從上方看去,正好可以看見微鬆衣襟下的鎖骨……
意外的將人抱了個滿懷,蘇寒凜的身子不覺僵硬,只覺得懷中的人分外清瘦,單是這麼抱着,都可以感覺到隱藏在衣服下磕人的骨頭。
比之前更……這麼想着,蘇寒凜的心頭一緊,掠過了一抹熟悉的痛楚。
“雲門主要多加小心。”短暫的失神過後,蘇寒凜剋制自己的感情,將人扶了起來。
“多謝蘇谷主。”略有些尷尬的道謝,君莫言不由看了一眼讓自己失態的禍首。
而蘇寒凜,也同時把注意力放在了那頭還在撲騰的鮮活大魚。
成人半截胳膊的長短,手掌大小的寬度,還有那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鱗片……
眼前的魚,不止是頭大魚,還是頭好魚。
微微咳嗽一聲,蘇寒凜勾起一抹笑,很淡,也很柔和:“看來,還是有頭笨魚願意上雲門主的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