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的按壓着額頭,君莫言微微皺眉——周圍渾濁的空氣讓他感覺不太舒服。而除了這個,肩膀上的傷,也還隱隱作痛着,似乎在提醒他當日那一劍的凌厲。
這麼想着,他的手指不由撫上了還纏着厚厚絲綿的肩膀。
“皇上,”注意到君莫言的動作,常順彎下腰,面上帶着些許不贊同,“不若我們先回去?不過是一個犯人,根本不必如此。”
略有些踟躕,君莫言沉吟不語。按道理,他也確實不必屈尊來這種地方——若只是隨意一個功夫高的人刺殺,君莫言壓根不會在意——想殺蘇寒凜的人,雖不算太多,也絕對不會少。
只不過……想起了當日那驚鴻一瞥,君莫言心裡不由升起一抹莫名的煩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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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和那個人還真是有緣……這麼思索着,他突然聽到了鐵鏈的碰撞聲。擡起頭,君莫言看向前方,卻在下一刻睜大了眼。
雙手被鐵鏈鎖着的慕容清平被兩個獄卒推搡着進來,赤裸的胸膛上佈滿青紫的痕跡,但饒是如此,那左肩處的刺青,卻依舊醒目。而稱着慕容清平那慘白的臉,則更顯……妖嬈。
“我不知道。”這是慕容清平看到君莫言後的第一句話,說完之後,他頓一下,嘴脣微動,低啞的聲音裡似乎壓抑了許多東西,“殺了我,求你。”
垂在身側的手不覺抖了一下。一時間,君莫言只覺得胸口似乎被什麼東西壓着,沉得有些難受。
慕容清平,武林三大公子之一,號天邪,善劍、槍,爲人正派,首重信諾。
爲人正派——是一個能分辨是非而不執着於正邪之別的人。
首重信諾——是一個會爲了一句承諾而獨闖龍潭虎穴的人——就算,他承諾的人是背棄了他的女人,他要救的人是搶了他女人的男人。
——是一個鐵錚錚的漢子。也是君莫言這一生,都不可能做到的程度。
“小少爺,很抱歉,請再給我一點時間,我保證讓他乖乖說出來。”這時,站在旁邊的胡離踏前一步,說。
此刻,他臉上雖還有着笑,但眉宇間,卻已經帶上了冰冷的殺意。
“……你打算怎麼做?”短暫的沉默過後,君莫言開口,聲音低沉。
一怔,不解君莫言到底是什麼意思,胡離看了慕容清平的肩膀一眼,有些尷尬的支吾着:“這……”
而慕容清平,卻在君莫言開口的時候微晃了一下身子,似乎已經無力站穩。
“出去。”提高了聲音,君莫言神色有了一瞬的陰沉。
“小少爺?”呆了一呆,胡離有些不解的開口。
立時發現了自己的失態,君莫言深吸一口氣,放緩了語氣:“你先出去,我親自問他。”
“……是。”神色有些古怪的,胡離行了一禮後,又看了一眼慕容清平,這才走出去。
“順爹……”見胡離出去,君莫言轉頭,看着站在他身後的常順。
“是,皇上。”看着君莫言,常順停頓了好一會,才低聲說。
皇上麼?君莫言垂在身側的手微微一抖。
——一直跟在他身邊,看着他長大的常順從來沒有在任何時候讓他做什麼不做什麼,但卻總是會在最恰當的時候,提醒他注意自己的身份。
“我知道的……”於是,他說,對已經離開了的常順,以及自己。
我知道的,總有些事不該責怪,不能責怪。只是……
“殺了我。”啞着聲音,慕容清平開口,帶着濃的化不開的絕望。
“殺了我,求你。”低低的,他再一次開口。
沒有回答,君莫言站起身,解下身上的披風,蓋在了慕容清平身上。
身子微微一顫,慕容清平似乎想躲,但最終只是站在原地,任由君莫言動作。
“抱歉……”舔了舔乾澀的脣,君莫言開口,“待會兒我會吩咐下面的人爲你處理傷口,等你身體稍微好一點,我就讓人送你出去……你放心,今日的事,再不會傳入其他人之耳。”
不會傳入他人之耳便……不存在了?沉默着,慕容清平相對完好的右手不覺掐入左肩,似乎想把那個地方的整塊皮肉撕下來。
然而君莫言,卻已經繼續開口了。
“君傲骨錚然,重情重義,莫言一向欽佩。今日……實不該辱君過甚。”
身子重重的顫抖了一下,放在左肩的五指用力得幾乎陷進肉裡。慕容清平緊緊咬着脣,從進來後就一直木然着的臉上頭一次泛起痛苦。深深的彎下腰,他喉嚨堵得發痛,似乎有什麼激盪的東西要衝出來一般,但最後漏出脣隙的,卻只是沙啞無力的咳嗽。
見慕容清平的身子有些搖晃,君莫言不由伸出手,打算扶住對方。
然而在君莫言指尖剛剛碰到披在慕容清平身上的衣服時,慕容清平已經微側身子,讓過了君莫言的手。
“……解開我的穴道。”別過臉,慕容清平沒有看君莫言,只是低聲說道。
“好。”張了張嘴,君莫言本來還想說些什麼,然而看着慕容清平慘淡的神色,那已經到了嘴邊的安慰就如何也說不出口。
……終究也只能嘴上說說。這麼想着,君莫言心下苦澀。在原地默默的站了一會,他便轉身向外走去。
“我師父中了毒,他們的要求是刺殺青國丞相……我查過那個組織,沒有任何結果。”在君莫言走到門口之時,身後傳來了慕容清平的聲音。
低啞,帶着些許疲憊,但卻已經沒有了之前的那份刻骨的絕望。
稍停了一下,君莫言背對着人,只點點頭,便離開了。
剛走出來天牢,君莫言就看見站在了幾步之外的常順。
“順爹……”叫了一聲之後,君莫言就沉默下去。擡起頭,他微眯着眼注視着天空,好半天才吐出一口氣,自語:
“有一些事,我這輩子都不會做也不能做。但如果可以,我希望至少不要去傷害會做那些事的人。”
至少,不要傷害……否則,活在這個世上,也未免太過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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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霧溯閣
霧溯閣,當時林明瑜進宮時安排給他的地方,離君莫言所在的隱沙殿很遠的一個偏僻角落。
實際上,如果可以,林明瑜很希望君莫言能時不時來他的霧溯閣——當然不是因爲其他什麼七七八八莫名其妙的理由。只不過是因爲在皇宮裡,一個受寵的人怎麼樣都會比不收藏的人舒服一些——尤其是男子。
但雖然他有這個希望,卻不代表他願意看見一個皇帝在納妃的夜晚在自己這裡留宿——那會讓包括他在內的大多數人想起八個字——耽於美色,玩物喪志。
於是,當林明瑜在自己的宮殿裡看到本應該在任意一個妃子宮殿裡睡着的人出現在自己這裡時,他的臉青了至少一半。而當嗅到對方身上淡淡的酒氣,再發現對方正湊近自己的時候,林明瑜則黑了另一邊臉。
畢竟是九五至尊,林明瑜也不敢有什麼大動作,只是僵直着身子,壓低了聲音:“……皇上!”
微側過頭,定定的看了近在咫尺的人一會,君莫言慢慢勾起一抹古怪的笑:“你以爲……我會碰你?”
心下一沉,接着恢復常態,林明瑜轉而勾起一抹媚笑,伸手扶着君莫言,身子同時貼到君莫言身上,若有若無的摩擦着:“皇上自然看不上清柳,但清柳卻無時不……”
任由林明瑜動作着,君莫言也不動,神色淡淡的,但細看之下,卻能發現那其中的一絲茫然。
半晌,在林明瑜的手已經開始順着君莫言的衣裳滑進去的時候,君莫言纔有些遲鈍的推開對方,自己走到椅子上坐下。
這次,林明瑜卻真的愣住了。呆呆的看着坐在椅子上,單手支着頭,眼睛半闔,神色疲憊的君莫言,足足過了半天,林明瑜才意識到對方真的喝醉了。
而有了這個意識後,他不由撫額呻吟。
並非沒有看過喝醉的人——林明瑜所呆的地方就註定了他天天要和那些喝醉了的傢伙打交道。但剛纔,他卻並沒有看出君莫言已經醉了……
到底是對方太有酒品,還是一開始君莫言給人的印象太過冷靜?這麼想着,林明瑜微微苦笑,索性也收起了臉上的作態,走到君莫言身邊,低聲詢問:
“皇上?先上牀休息吧……”
拿不住對方到底醉了幾分,稍稍遲疑一下,林明瑜還是伸手去扶。
然而君莫言卻躲過了他的手,臉上帶着些厭惡——這厭惡雖只是淡淡的,但比起之前幾次卻又是明顯了許多。
酒後吐真言……喝了酒,倒真能讓人誠實一些。注意到了這點,林明瑜忍不住想到,除此之外,倒沒有太多的感慨——三年的小倌生活,林明瑜什麼樣的人沒見過、什麼樣的言語沒有經歷過?相較之下,君莫言此刻淡淡的厭惡,實在不算是什麼東西。
“你不是他……”就在林明瑜走神的時候,君莫言突然開口。喃喃着,他的神色裡似乎帶着幾分茫然,“連你都要祝福?……你明明知道那……”
你?……心中一突,就在林明瑜忍不住仔細聽的當口,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近的就像是湊在他耳邊說一樣:
“林公子。”
心中一驚,林明瑜忍不住退了半步,轉向門口——不知何時,那裡站了一個穿着宦官服飾的人。
來人站的位置很特別,竟不太照得到燭光,尤其他又微垂着頭,更是讓人看不清他的長相。
“皇上醉了,該回去休息了。”那人簡單的說着,沒有行禮,甚至沒有看林明瑜一眼,只是徑自走到君莫言面前,彎下身將他攔腰抱起。
目瞪口呆的看着對方的動作,林明瑜半點聲音都發不出——對方此時的動作,絕非是尊敬,而是一種含了親暱的、就像是情人間的舉動。
“……一個宦官?”在對方離去後,林明瑜臉上漸漸浮現了一絲古怪的神色,喃喃着,他要笑不笑的,“我應該也……醉了吧?”
皇宮隱沙殿
足下輕點,儘管懷抱一人,但那穿着宦官服飾的人卻在不驚動任何侍衛的情況下來到了君莫言的寢宮。
而當那人一進入寢宮,一把陰沉的聲音就響了起來:
“青國堂堂的丞相僞裝宦官,也不嫌落了身份嗎?”
慢慢自裡面走出,常順不太好的臉色在看見閉目躺着、似已昏睡了的君莫言後幾乎變得冰冷。
擡起一直微垂——或許是怕別人認出,又或許只是想多看幾眼懷中的人——的臉,蘇寒凜避而不答,只是說:
“他醉了。”
臉色稍霽,常順口氣雖還是不好,卻也沒有了一開始的火藥味:“小少爺身子一向虛,點穴什麼的,還是不要用的好。”
“不是點穴,只是一點藥……對身體無害。”搖搖頭,蘇寒凜說着,將君莫言輕輕的放到了牀上。
藥?擡眼,常順剛想再問幾句,卻見蘇寒凜已經半跪下身子,替君莫言除去外衣鞋襪了。
順着牀沿坐下,指尖在君莫言肩頭流連半晌後,蘇寒凜替對方掖好被子,也不立刻起身,只是這麼沉默着、略帶貪婪的注視着在牀上昏睡的人,似乎想將對方的樣子刻進腦海裡。
就這麼呆了半天,蘇寒凜伸出手,似乎想碰碰熟睡人的臉。然而指尖還沒有觸摸到肌膚,沉睡中的君莫言就略皺起眉,含混的呻吟了一句。
觸電般的收回了手指,蘇寒凜猛的站起身,退後了一步。
“丞相。”在一旁沉默的注視着眼前的一切,直到此刻,常順纔出聲。
恍然回過神來,蘇寒凜稍稍閉眼,這才轉頭,說,“順爹,帶我去見見她,好麼。”
在原地站了一會,常順才點頭,轉身打開了密道。
碧色的幽火在黑暗中飄搖,讓壁畫上猙獰的惡鬼更加扭曲。
靜默的站立在牌位前,蘇寒凜眉宇間帶着沉鬱。過了足有半盞茶的時間,他纔開口,低低的聲音縈繞在冰冷的空氣中,更添了三分蕭瑟:
“你放心,我記得的,會一輩子保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