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
“皇上?”常順的聲音剛剛響起,就被一個清脆的碎裂聲打斷,卻是君莫言隨手抄了一個東西狠狠的扔在地上。
“皇上?”書房外的聲音依舊平緩,就像是根本沒有聽到那碎裂聲、也根本不知道君莫言心中的怒火一般。
又是一陣東西掉落的哐當聲,頻繁得像是在宣泄什麼一般。之後,是長久的靜默。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就在常順開始思考要不要擅自進入的時候,裡面傳出的君莫言的聲音。
——疲憊倦怠、沙啞非常的聲音。
“進來……”
“是。”躬身應是,常順瞥了一眼站在身邊瑟瑟發抖的宮女後,推門進去。
門內,君莫言衣衫整齊的端坐在椅子上,就像是什麼都沒發生——如果忽視他過於蒼白的臉色、過於木然的神情,以及那一地凌亂的話。
“皇上。”常順彎腰行禮,而跟在他身後的宮女,則慘白着臉,一語不發的跪下狠命磕頭。
先是向常順微微點頭,接着,君莫言將視線移到那個跪在地上,一下一下狠命磕頭的宮女身上。
鵝黃衣衫、瓜子臉蛋、水汪汪的大眼睛,不管怎麼看,眼前的宮女都算是一個美人,只可惜,現在這個美人臉上一片驚恐,額頭也開始烏青流血——每一下磕頭,她都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慢慢的,君莫言冰冷的眼神平和下去,移開視線,他看着牆上掛的一柄長劍,默然不語。
砰砰的磕頭聲持續響起,到了後來,那宮女的身子已經有了些搖晃,地上也多了一小灘深色的血跡。
“你的名字。”暗啞着嗓音,君莫言開口。
若要殺人,作爲一個統治者,實在沒有必要再浪費時間去知道什麼名字。而既然問名字,那就表示她不會死——至少短期內還不會。
明白其中道理的宮女大喜,馬上停下磕頭,趴在地上回答:“蝶信,婢子的名字叫蝶信。”
“出去吧。”什麼都沒有吩咐,君莫言只是揮揮手,示意對方離去。
沒有料到君莫言竟然這樣簡單的放過自己,蝶信不由一怔,但很快,她就爬起來,頭也不敢擡起分毫的退出了書房。
“把她調到我身邊來吧。”用手支着額頭,君莫言對常順說,臉上佈滿了剛纔沒有的疲倦。
“皇上若要人,多的是忠心靈巧的,何必要這麼一個丫頭?”淡淡的說着,常順臉上有些許不贊同。
“不然呢?殺了她?”用指關節狠狠的揉了揉額角,君莫言冷笑幾聲,“就算殺了她,那些人會不知道這裡發生的事?何況……”
心中一跳,常順擡起頭,想制止君莫言接下來的話。但卻終是遲了一步。
“何況……朕既然做了這等低賤的事,還怕別人看麼?”
丞相府
“顧爺,外面有位客人要見你。”彎着腰,蘇謙對在紙上塗塗寫寫的顧長惜說。
“叫什麼?”頭也沒擡,顧長惜看着桌面上的賬簿,漫不經心的問。
“呃……那人沒說,只說顧爺你知道他。”停頓了一下,蘇謙回答。
“沒說?沒說的人你也來煩我?”擡起頭,顧長惜臉上陰雲密佈,“你在這裡做了多久?怎麼這點事都不曉得?”
“不……顧爺,我只是……”苦笑着辯解,蘇謙猶豫了一下,還是小心的建議,“顧爺,也許您出去看看會比較好?”
“……出去?”微咦一聲,顧長惜有些訝異。
蘇謙並不是新手,恰恰相反,這些年在丞相府裡,他多少也算是一個小有頭臉的人物了。平日裡達官貴人也見了不少,一雙招子不說毒,也有點火候了。通報的第一次可以說是疏忽,那在自己提醒了的第二次還這麼堅持,就有點味道了。
摸了摸下巴處短短的絨毛,顧長惜問:“那人長得什麼樣子?”
“白鬚白髮,穿着一件有點發白的青衫,慈眉善目的。”蘇謙極爲順口的說了出來。
“就這樣?”有些不滿的敲了敲桌子,顧長惜說。
“就這樣……嗯,呆在他身邊非常舒服。”儘管這感覺實在不怎麼靠譜,但想了想,蘇謙還是略帶遲疑的說。
“非常舒服?”臉色變得有些怪異,顧長惜自語。如果說前面的形容讓他一頭霧水的話,那蘇謙最後的話,則讓他心中隱隱勾勒出了一個輪廓。
還是十分熟悉的一個輪廓。
“小惜啊,師父來了,都不見你出來迎接呢!”正在這時,一位老者笑吟吟的從中庭向顧長惜走來。
“等等,老先生你不能……”
“師父!”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接着,前者霍然回頭,結結巴巴的說:
“師、師、師父?!”
站起身,服侍老者坐下,顧長惜這纔不悅的看了蘇謙一眼,說:“你學鸚鵡麼?下去準備一些茶點,還有等你們丞相回來記得讓他來這裡一趟。”
聞言,正準備出去的蘇謙神色古怪,站在原地不動。
“師父,您老人家要來,怎麼不先通知?也好讓我和師兄親自去迎接……你還站着幹嘛?”最後一句,顧長惜略提高了音量,卻是對着還站在原地的蘇謙說。
“嗯,那個、顧爺,丞相他……”吞吞吐吐的,蘇謙神色越發怪異起來。
微微眯起了眼,顧長惜扯了扯嘴角,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語氣說:“蘇謙,你今天遺忘了說話這個技能了嗎?”
被對方說得一噎,蘇謙苦笑連連:“不,顧爺,是……”
“好了,小惜,你的大師兄應該早回府了。”一旁的老者打斷了蘇謙的話,撫摸着長長的鬍子,微笑着說。
“回來了?”一下子皺起了眉,顧長惜轉而看向蘇謙,眼裡帶着尋味的意思。
“是丞相心情不太好,所以小的就沒有打擾顧爺。”既然對方已經知道了事情,蘇謙這下子也說得順口了。不過……小惜?這麼想着,蘇謙的神色有了一絲絲古怪。
“心情……好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準備東西吧。”本來還想問什麼的顧長惜看着坐在一旁的老者後,打住話頭,打發走了對方。
“這府邸也就這麼大,你連你大師兄激烈振盪的氣息都感覺不到嗎?”在蘇謙離開後,老者微微搖頭,嘆息着說。
“師父,我……”尷尬的笑了笑,顧長惜摸摸鼻子,連辯解的話都說不出口。
“……你師兄當年要出來,我本是不讓。只是他自己憑本事硬闖過了護山大陣,師父我也沒什麼好說的。至於你……”臉上溫和的笑容一點點淡去,老者看着顧長惜,目光湛然,滿含慈愛,“長惜,你自小多智聰穎,該知道有些東西是半點強迫不得的……萬勿自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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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府 後花園
月色清幽,碧湖映人,花香瀰漫於鼻端,端的是良辰美景——如果忽略園中凌厲的殺機和那道時隱時現的灰色身影的話。
其實也並非時隱時現,只是那人移動的速度已到了極致,外人看起來纔像是時隱時現一般。
“長惜,你看呢?”凝神注視了一會,老者轉頭,問顧長惜。
“將魚龍身法練至魚龍七變,不怪師兄能闖出山。”點點頭,顧長惜說。
“……長惜,”短暫的沉默過後,老者輕嘆一聲,“當年你師兄闖山,仗的卻並非這魚龍九變。”
“我……雲澤師父……”臉色微微一變,顧長惜有些不安。
這孩子倒和以前一樣,沒大變……搖搖頭,老者、戚雲澤心想,到底也不過是一個將心放錯了地方的孩子……
這麼想着,戚雲澤心中一軟,輕拍了拍顧長惜的頭,說:“長惜,你先離開……師父也該和你師兄談點事情了。”
“如此長惜就先離去了。”聽到戚雲澤這麼說,顧長惜鬆了一口氣,“師父……”然而在走之前,他想了想,有些猶豫的擡起頭。
“怎麼?”
“……不,沒事。”擰緊了眉頭,顧長惜將自己想問的話吞回肚子,恭敬的行禮離開。
只是,師父……這麼執着於一人,到底是對,還是……錯?
看着漸漸被黑暗吞噬的背影,再轉頭感覺着越發凌厲的氣場,戚雲澤低嘆一聲:“這兩個孩子竟沒有一個讓人省心……”
說着,他隨手拗了旁邊的一截樹枝,閉目半晌後,平平刺出。
激烈振盪的氣場在一瞬間凝滯靜止,氣場中不斷移動的灰色人影也在同時停下。
劇烈的喘息着,站定在地上,蘇寒凜臉色略帶着些蒼白,額上佈滿細密的汗珠,一襲灰衣也已經被汗溼透,正緊緊的粘在身上。
半晌,蘇寒凜壓下了胸中翻涌的內勁,張開眼,向着戚雲澤行了一禮:“師父。”
細細的打量着蘇寒凜,半天,戚雲澤才嘆息了一聲,說:“先坐吧。”
“是。”點點頭,蘇寒凜先伺候戚雲澤坐下,自己才坐到了對方對面。
“寒凜,”沉吟着,戚雲澤說,“五年前你不聽我的規勸,擅自闖山的時候,我曾說給你五年的時間去考慮,若你到時覺得錯了,那我就再次帶你回山,將畢生所學傾心相授。若……”
“若我還是執意如此,那師父你就爲我卜一卦、卜一卦我和他之間的事。”接下去的話,蘇寒凜替戚雲澤說完。
“……看來你的答案還是一樣,”縱然來之前已經有了準備,但真正聽到自己的愛徒毫不猶豫的放棄繼承自己所學的東西時,戚雲澤還是惋惜不已,“就算你在這裡一點都不快樂?”
“我……”蘇寒凜剛開口,就被戚雲澤打斷。
“別否認,若真的快樂,你眼下也就不會獨自一人在這裡練劍了。”
“……是。就算再難受,只要他還在這裡一日,我就不會離開半步。”沉默半晌,蘇寒凜點頭,說得平淡。
“就算……他本不需要、甚至厭惡你?”輕輕的說着,戚雲澤依舊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樣,但說出的話,卻字字誅心。
臉色變得蒼白,蘇寒凜微微閉眼,低聲說:“師父,我什麼都能順着他,唯獨這件……”
然而事實上,君莫言最希望的,除去殺了十五年前參與那件事的人外,便是讓他消失吧?
讓他消失……他分明,是最不希望君莫言受傷的人,卻偏偏總是將他傷得……最重。
無力的扯出一抹苦笑,蘇寒凜閉眼,心思不由飄到了以前。
是很久遠、很久遠的以前。久到已經模糊不堪、久到只能在夢中出現。
久到……他每次在夢中回憶後,不得不面對獨自醒來後越發冰涼刺骨的晨光,連回想夢裡的情景都不能。
只是,在那時候,他卻願意對他笑,願意信任他,願意將他放在心裡……這麼想着,蘇寒凜臉上露出了一抹笑。
很輕很淺、彷彿一碰就會破碎消失,卻讓人覺得分外溫暖柔和的笑容。
“十五年前,發生了什麼?”看着蘇寒凜的樣子,戚雲澤有了一瞬間的恍惚。隨即,他微微皺眉,揮去心中怪異的感覺,問。
並不詫異自己的師父竟然會這麼問,蘇寒凜只思索了一會,就開口:“十五年前,宮裡發生了一件大事,只不過最後被壓了下來。”
“十五年前,先帝曾極爲寵愛的一位妃子過世。明面上說是害了病,其實是被人下蠱,被蟲子從身體內部啃死的。”蘇寒凜緩緩的說。
聽到這裡,戚雲澤動容,神色裡已然有了幾分不滿:“不論有何深仇,這手段委實過於殘忍。”
殺人不過頭點地,江湖中、朝堂中、甚至只要有人的地方,爭鬥仇恨就不會停止。作爲一個過了半百的老人,戚雲澤自然能明白其間的道理,多數的時候也能包容這些。但卻無法接受像這種只有喪心病狂的人才做的出的報復行爲。
“等到最後發現的時候,那位妃子只吊着最後一口氣……身上有些地方甚至被蟲子咬穿了。她……是莫言的生母。”微微苦笑,蘇寒凜的神色有些茫然,“那一次,莫言幾乎發狂,連着上了兩三個侍衛纔將他制住。那時……我也在場。他從頭到尾都在看着我,我卻沒有動一下……”
“……沒有動一下……”閉着眼,蘇寒凜聲音沙啞,像是最深的絕望、最沉的嗚咽。
畢竟不是常人,僅一會,蘇寒凜就剋制了心情,繼續說:“後來,莫言醒來,記得一切,尤其是他生母最後的慘狀,卻獨獨忘了所有關於我的事情,所有……再次見到我,他就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只是那時,不,甚至現在,蘇寒凜卻真的希望君莫言沒有忘記他——哪怕是將他恨入骨髓也無所謂。
“……寒凜,”久久的沉默後,戚雲澤開口,“還記得我以前給你卜的結果嗎?那次,我並沒有敷衍你,結果也確實是那樣——你若繼續和他在一起,有生命危險。或者你、或者他。”
本來眉心緊皺的蘇寒凜在聽到最後,突然鬆開,“師父,你的意思是,劫可以轉移?”
沒有直接回答,戚雲澤反而指着夜空,說:“寒凜,你看北邊那離得近的兩顆星。”
“……有些黯淡。”雖着急着知道結果,但蘇寒凜還是剋制着自己,認真的看了看後,回答。
“沒錯,確實有些黯淡——至少比五年前黯淡。”點點頭,戚雲澤說,“那兩顆,是你和他的本命星。一山豈容二虎?你和他都有帝王之相,本命註定相剋,若強要在一起……性命堪憂。”
“師父,這性命之劫是否可以轉移?”然而聽完後,蘇寒凜卻只是追問之前的問題。
“……可以。”儘管知道對方這麼問的用意,戚雲澤卻還是告訴對方事實,“若相剋之物沒了,不管是哪一方,都必將大方異彩。”
“是麼……”隱隱鬆了一口氣,蘇寒凜神色間大爲放鬆。
“……寒凜,”看着對方的樣子,戚雲澤終於確定不管多說什麼多做什麼都無用了。深吸一口氣,他緩緩的到,“以前師父告訴你,星象師要信命——若連卜卦的我們都不信了,別人又怎麼信?現在,師父再告訴你……命,可以改。”
神色肅穆,戚雲澤緩緩的說:“在星象師間,從很早以前就流傳着一句話:‘信命的,是凡人;違命的,是蠢人;改命的……’”
“……是癡人。”
作者有話要說:如果沒有意外,晚上應該還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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