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風不起浪, 謠言在這個時候出現,必是有它的用處,否則也沒有存在的意義。
一時間, 長安君討伐嬴政的檄文傳入咸陽城, 昔日繁華的咸陽街道, 門戶緊閉, 只有三三兩兩的人在街上走過, 整個都城顯得詭譎而死寂,百姓們也有些戰戰兢兢。
十萬精兵駐紮屯留,按兵不動, 與趙軍隔河相望,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彼時六國苦秦已久, 在秦國不脛而走的流言讓六國也有些忐忑的興奮, 只盼着秦自滅秦。
軍帳內,成蟜一襲白衣, 手握毛筆沾着墨坐在桌邊,卻遲遲沒有下筆,帳中跳動的燭火映在他雪白的面上,細長的美眸中卻只有燭火跳動下的那副還沒有完成的美人圖,若不是帳外傳來兵士盔甲碰撞和將領訓兵的聲音, 誰能想得到這是在戰場。
聽到外面的吵鬧, 成蟜皺了皺眉, 一旁的王雲見了會意撩開門簾出去了, 一會兒外面便安靜下來。
看着桌上未完成的畫卷, 成蟜將筆放下,揹着手在帳內踱步, 不多一會兒,王雲進來了,問:“公子需要歇息了嗎?”
成蟜走至桌邊坐下,一旁放着厚重的鎧甲和精緻的寶劍,在燭光的照射下泛着耀眼的光,王雲看着靜坐在桌前的公子,發現這一切與他一直追隨着的公子全然不搭調,一直以爲公子不在乎王位,不爭名利,難道是自己一直都猜不透公子的想法?
見成蟜不說話,王雲欲行禮出去。
“王雲。”
“公子有何吩咐?”王雲止住腳步,等着成蟜發話。
“你過來瞧瞧。”
白衣和燭光映襯下的公子彷彿從畫中走來的翩躚仙人,王雲訝異的走了過去,順着成蟜的目光看向桌上未完成的畫卷,心中不免又是不舒服,行軍作戰,公子卻還是帶着這幅畫,此時還失神的坐在畫前,王雲心中不快意了,大膽問:“公子爲何不將泠姑娘的五官也畫上?”
“你怎知就是她?”
王雲大大咧咧道:“除了泠姑娘公子您都沒正眼瞧過別家的姑娘呢!”說完才發現方纔成蟜的語調有些虛浮,此時整個人也是恍恍惚惚的。
王雲抹了抹乾撲撲的額,恭敬道:“公子,時候不早了,您早些歇息吧,屬下先退下了。”
成蟜點了點頭,隨即揮手讓帳中的侍衛都退了出去,拿起毛筆,細細的勾勒畫卷中美人的五官來。
靈動的黑眸,捲曲的長睫,飽滿的額頭,惡意蹙起的黛色柳眉,嘟起的櫻桃小嘴……
原來,即便幾年不見,她的相貌,也清晰如日日相對。時刻想起的,是她狡黠可愛的笑。
閉目回想,耳邊有輕輕水聲淌過,河岸那邊,是虎視眈眈唯恐秦國不亂的趙國大軍,而他,也確實將要去討伐自己的王兄,不管謠言真實與否。
看着嬴政陰沉的臉色,關泠握着他遞與她的竹簡,心中怎麼也平靜不下來。
這是成蟜的檄文,嬴政是一字一頓讀給她聽的,每多念出一個字,關泠的心就多緊一分,嬴政的怒氣愈盛,對付成蟜的手段或者是兵力都將會更強硬。
歷史已然寫好,關泠還是抑制不住自己去擔心,期望歷史的記載有誤,或者成蟜的結局也像楊貴妃建文帝那樣,其實是個不解之謎。
“所以,抓住了成蟜,你會怎樣處置?”
“禍既出,必根除,按照秦國的律法,犯上作亂者,死罪難免!”
“我知道了。”關泠失神的回答了一句,嬴政轉頭看向她,眸光敏銳,“泠兒,我一直相信你預言的結局,我相信我能做到,只是,你爲什麼是這副模樣?”
關泠還沒有說話,嬴政就湊了過來,擡起她的下頷,目光緊緊的鎖着她的每一個表情,“泠兒,你到底在想什麼?”
“我累了,先回去了。”關泠瞥過臉,脫離他的鉗制,走到門口,背對着嬴政沉靜道:“多疑自然沒有錯,沒有錯……”
暗自苦笑一番,關泠快步走了出去,多疑是沒有錯,他確實不需要完全相信她。
書房的人看着快步走遠的窈窕身影,眸光黯淡下去,他倒是忘了,像泠兒那樣善於察言觀色的女人,怎會看不出他明顯暴露的擔憂和懷疑。
丟下竹簡,尊貴華麗的朝服滑過門檻,嬴政快步的追了出去。殿外路過的宮女和內侍都低頭行禮退開,嬴政彷彿什麼也沒有看見,耳邊是忽忽而過的風聲,空氣中卻是泠兒身上的馨香,可那纖細的身影,卻總是尋不見。
“大膽,誰敢攔寡人的去路!”擡手揮開眼前突然多出來的身影,力道之大讓來人重重的摔在了廊柱上。
“王上,樊於期帶着叛軍潛入宮中了,兵士都派去對付長安君了,宮內兵力空虛,王上先隨臣等避開。”李斯撫着腰站了起來,隨後又有衆多將士大臣涌來。
“王上,王上……您怎麼了?”李斯見嬴政目光陰鷙,泛着血紅,不安的問道。
“泠夫人呢!”聽着遠處短兵相接的聲響,嬴政也不顧衆臣的勸阻,扒開擋在身前的人羣,在宮內失神的大呼:“泠兒,泠兒……”
侍衛和大臣們跟着他在秦王宮內慌亂奔走,樊於期聽見喊聲,提着劍就循着聲音而去,身後精兵脫離侍衛的也緊隨他身後。
“趙政,拿命來,交還贏氏江山!”說着樊於期揚起劍就衝向迎面而來的嬴政,嬴政卻恍然未見,身後的士兵上前阻止,被樊於期一劍就削去了胳膊,溫熱的血濺在嬴政的臉上,冷着眼看向與侍衛交打在一起的叛軍,嬴政拾起倒在地上的侍衛落下的劍,狠厲的向叛軍刺去,後面的侍衛盡職的護在嬴政周圍,手無縛雞之力的大臣卻只得避開,神色緊張的看着與叛軍混在一處的王上,除了焦急和滿目驚恐,卻也有心無力,不敢跑上前去以身做盾。
關泠離了嬴政的書房,沒有直接回自己的寢殿,而是去了趙姬曾住的宮殿,自從趙姬去了雍城,此處人也少了,除了定時有宮人前來打掃,尋常時間也沒有人在此處逗留,簡跟在關泠的身後,從小練武,敏銳的聽覺告訴他不遠處的宮殿正發生着一場惡戰,目光靜靜的看着身前安坐榻中閉目休憩的關泠,簡在她身邊輕輕站定,平靜的看着院中的樹葉飄落,密葉叢中,有鳥兒驚叫飛起,簡也置若罔聞。
關泠的睫毛顫了下,猛的坐起來跳下榻,抓着簡的手焦急的問:“你有沒有聽到打鬥聲?”
見簡不回答,關泠急忙往外走,聲音聽的不是很真切,但確是有打鬥聲,難道宮中有成蟜的內應?
“夫人,您不能去?”簡抓住關泠的手腕,在她轉身看他時又急忙放下,只正色道,“危險!王上定然也會以夫人的安全爲重。”
“跟我走!”關泠冷聲道。
不管現在的狀況如何,她可做不到對一切置之不理。
走出趙姬的寢殿,打鬥聲越來越大,關泠甚至能聞到空氣中濃濃的血腥味。
天啦,所謂的宮廷政變嗎?
關泠慌忙的循着聲音跑去,簡緊緊的跟隨着她,樊於期帶領的精兵自然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將士,宮內此時兵力不足,難以抵抗,關泠到的時候,只見嬴政手握着劍全身是血,心下一慌,大聲叫道:“嬴政!”
嬴政聽到喊聲,偏過頭望去,見關泠安然無恙的站在不遠處,嘴角漾開笑來,還好,她還在。
“嬴政,小心!”
關泠從來不知道自己可以跑的那樣快,當她見到樊將軍的劍就要刺向嬴政,而嬴政目光只在自己這裡時,她便奮力的衝了過去,飛身擡腳踹開刺向嬴政的劍,而樊將軍豈是等閒之輩,久經沙場,精於謀算,劍鋒偏轉,觸不及防,關泠頓時不知作何動作,只得抱住嬴政,肩上傳來刺痛,然後,感覺那堅銳鋒利的東西從自己肩上抽離開去,一股濃濃的血腥味伴着刺痛撲鼻而來。
“泠兒,泠兒……”嬴政將她抱起逃開,李斯不知何時調來了援兵,涌上來將關泠和嬴政保護起來。簡見關泠受傷,與樊於期交手起來。
“噝……疼!”
“泠兒,你怎麼樣?”嬴政慌張的抱着她,卻又怕碰着她的傷口,手不知怎樣放纔好。
關泠眉心糾結在一處,臉色霎時蒼白:“疼,真的忒疼了,嬴政,下次我不幫你擋了。”
“泠兒,對不起。”嬴政語調中是滿滿的歉意,低下頭臉蹭着她的臉,關泠眨了眨眼,無所謂道,“沒事,啊……疼疼!我要麻藥,麻藥有木有,迷魂藥也成!”
早有人叫來了太醫,嬴政抱起關泠在侍衛的保護下離開了打鬥的士兵,樊於期被簡牽制住,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嬴政在衆人保護下走開。
不顧滿屋子的大臣和正在給關泠處理傷口的太醫,嬴政撫着關泠的臉,柔聲道:“泠兒,我不知道你去哪裡了。”
關泠咬着牙忍着肩上傳來的錐心的疼痛,額上沁出細汗,在嬴政的示意下,其他人都退了出去,太醫正要剪開關泠的衣衫給她上藥,被嬴政適時制止,只問了太醫要如何做便讓太醫也退了下去。
關泠訝異的看着他:“你行嗎?”
嬴政眉頭一皺:“不行也得行,誰讓你傷在肩上。”
“真是小氣。”明白了嬴政的話,關泠翻了翻白眼,肩上的疼卻有增無減,想到之前的情形,關泠心有餘悸,“幸虧沒傷到要害,不然我就一命嗚呼了。”
嬴政的手頓住,心口一窒,沉聲道:“泠兒,不要在我有生之年離開我,不要替我擋劍。”
關泠閉上眼,沒有回頭去看嬴政此刻的神情,也沒有做任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