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宮燈漸滅,只餘三三兩兩在偌大的秦王宮內發出微弱的光,侍者靠門而歇,偶有春蟲草間輕鳴。
晚風拂動,樹影搖曳,華陽宮內,長長的迴廊上,一名老年宮人提着燈籠蹣跚而行,清冷的風吹動着她厚重的衣衫,彷彿整個人都將被吹到,擡眼望去,長廊上不見一個人影。
“呼……”
鬢前銀絲吹起,燈籠落地,顛倒的燭火將大紅的糊紙燃滅,在漆黑的夜裡發出短暫的明亮的美麗光暈。
驚恐的退靠在迴廊的大柱上,伸出的手指指着面前的黑衣人不停的打顫,未出鞘的青銅劍搭在脖子上只覺深深寒意。
“你……你……是……何人?”
手腕翻轉,劍柄緊貼着老年宮人的脖頸,黑衣遮身,烏紗蒙面,一雙犀利的褐色雙眼也被隨風吹動的髮絲擋住不可明見。
“我只問你一個問題,不如實回答則……”劍微出鞘,鋒芒寒氣乍現。
老者嚇得跌在地上,身體不停的打顫:“壯士饒命……”
黑衣人走近,目光深冷:“十年前,與你同自楚國而來的宮人阿梭怎會突然杳無音訊?”
“阿梭……”老人呢喃着這個名字,渾濁的雙目似陷入沉痛的回憶,“阿梭是個不幸的人。”
黑衣人不語,老人不敢看他,也不敢不說,繼續顫顫巍巍道:“當年阿梭聽太后之命給一個姑娘用刑,後來被長安君撞見了,長安君帶走了那位姑娘,也帶走了阿梭。”
黑衣人眉心一皺,“然後呢?”
老人顫抖着腳站立起來,有些語不成調:“然後……後來……城腳,他們說……城外的鳥一齊飛去……只有森森白骨……白骨啊,阿梭……她……她……就那樣去了。”
彷彿花了很大的力氣,老人又一次跌坐在地上,口中還迷迷糊糊囈語不清。
黑衣人握劍的手指顫抖,眼前似蒙上了一層薄霧,胸口起伏,險些緩不過氣來。
竹葉飄落,黑衣人提劍失神掠走,一不小心撞上密佈的竹枝,萬籟俱寂的夜晚,竹枝相擦異常悅耳。
“誰!”遠處的屋中傳來一聲輕喝。
“太后,您是不是聽錯了。”昌平君見華陽太后神色嚴肅,忙追出門去,命人查探。
“今日商議要事,切不可泄露了出去,務必要將門外經過之人抓住。”威嚴的聲音帶着無情的狠厲,屋中幾位大人凝重的點頭。
“抓刺客,抓刺客……”頓時華陽宮內燈火通明,亮如白晝,弓箭手齊步迅速將整個宮殿出口守住,帶刀侍衛在各個角落急速搜尋。
“在那裡,追!”
竹林中黑影閃過,侍衛聽到響聲,萬箭齊發,直指竹林深處。
“咿……”黑衣人靈活閃躲,卻還是未能逃過,胸口不慎中箭,透過細密的竹葉四周觀察,不禁暗歎,難道要命絕今日?
胸口鮮血汨汨流出,反手將外衣失裂,壓住傷口,強忍着劇痛,不讓血滴落在地,以免留下痕跡。
緊咬着牙,觀望着外面的動靜,侍衛見林中再無任何聲響,只當看走眼,又轉身急急去了別處搜索。
見侍衛離去,黑衣人終於鬆了口氣,目中霎時露出極度痛苦的神色。
珠簾輕響,寂寂深夜,會有誰在門外?
關泠驀地睜眼,瞧見牀前突然多出的黑色身影,嚇得尖叫起來,黑衣人忙上前捂住她的嘴,關泠腳下一踢,手臂一拐,撞在黑衣人胸口之上,繼而朝牀內迅速退去。
黑衣人吃痛悶哼一聲,踉蹌的退了幾步,並沒有再繼續走近,關泠詫異的盯着他,只能藉助窗外昏暗的宮燈,依稀瞧見此人烏紗蒙面。
正欲多問,卻見黑衣人直直的往後倒去,濃濃的血腥味撲鼻而來。
關泠擡起自己的胳膊看了看,黑暗中也看得出一片深色來,伸手摸去,竟是黏糊糊的一片,湊近鼻尖一聞,關泠大驚失色,忙跳下牀去。
“喂,喂!”手指戳着黑衣人的肩,卻不見任何反應。
“那個,你不說話我就把你面紗摘了喲。”
還是沒有迴應,關泠抽出他手中的劍丟至一邊,突然又回過頭去看那劍。
這……這不是簡的劍嗎?
觸摸到黑衣人胸前濡溼一片的衣物,關泠倒抽一口涼氣,也顧不得穿鞋,光着腳踩在冰冷的地上將簡輕輕扶起,在牀上拿下被子墊在地上,看着血流不止的胸口和簡蒼白的嘴脣,關泠急的團團轉。
“有了!”
關泠跑到櫃子邊,去翻上次向太醫索來的藥,動作太急,錦盒掉落出來,蓋子翻開,玉佩和匕首散落地上,瑩白光輝如月皎皎,幽藍寒光魅力神秘。
關泠沒時間在意,只慌忙的找着藥,簡卻聽到清脆的響聲醒了過來,見到身前慌亂的身影,心中一暖。
“夫人……”
關泠聽到聲音兜着所有找出來的藥疾步走到簡身邊蹲下,滿臉焦急:“你怎麼傷成這個樣子了,是有人要刺殺我還是怎麼了,你瞧瞧這些藥有沒有有用的,要不我去叫太醫吧。”
說着關泠起身光着腳就往外跑,腳踝卻被溫熱的手掌輕輕握住,關泠轉身焦急的看着他,他只是無力的搖搖頭。
WWW⊙ ttka n⊙ C〇 “沒事,不要驚動王上。”
自從那個午後知道簡就是自己少時在咸陽街上遇到的少年,關泠昏暗迷糊無光的世界彷彿又多了一米陽光,原來,這麼多年過去,除了嬴政,除了趙姬,她還可以有別的朋友,比如簡,比如……姬丹。
點了點頭,關泠在簡的身旁坐下,輕輕的去脫他被血黏住的衣物,簡伸了伸手,停在空中,最終沒有去阻止,只是偏過頭,目不轉睛的注視着她。
黑暗中那張清麗的臉透着別樣的魅惑神秘,輕抿着脣,簡見着沉悶的心也難得的開闊起來。
身受重傷,又焉知非福?
冰涼的指尖滑過胸躺,簡的手指顫了顫,閉上眼不去看關泠,任她擺弄自己。
“是要這個藥粉嗎,塗上去肯定會很疼的,你要忍着些。”見簡閉上眼睛,關泠以爲他又昏了過去,慌張的搖着他,“簡,醒醒,不要睡,這個時候千萬不要睡。”
褐眸張開,有些疑惑的看着關泠。
見簡醒來,關泠鬆了一口氣,柔聲道:“你別睡過去,我會害怕的,你看,是可以用這個藥粉嗎?”
看着關泠的笑容,簡失神的點點頭,她會害怕?
“那你忍着點,可能會很疼的。”
見簡點頭,關泠才小心翼翼的在傷口上撒下藥粉,又湊近輕輕的吹着氣,希望能減輕他的痛苦。
揚起手,眼見着就要觸碰到那柔順的青絲,簡飛快的收回了自己的手。
堂堂楚國最有名的劍客,居然會有這樣膽小的時候,在心裡嘲笑着自己,卻只感覺到極度的無奈和惘然。
關泠替他上好了藥,爲了不引起宮中他人的注意,又將他的衣物放入盆中,用火點燃,毀屍滅跡。
待到忙完一切,關泠端坐在簡的對面,目光敏銳的看着他,雖然沒有點燈,那明若秋水的眸子在黑夜中卻似愈發的讓人覺着清亮。
“多謝夫人再次相助。”今日之事,簡不想讓任何人知道。
“說吧,今晚是怎麼回事?”關泠盤腿坐在榻上,擺着手不時的打着呵欠,折騰到這個時候還沒睡,對於最近一天必須睡足十四個小時的人來說還真是挑戰。
見關泠一直看着自己,自己的命都是她救的,如若告訴她,也無妨?
“簡來宮中除了報夫人昔日之恩,還要報親人被殺之仇。”
“啊!”關泠站起來跳到簡身邊,驚訝道,“你是來刺殺王上的?”
眉心微蹙,看她驚訝卻毫無仇視的神色,簡問:“夫人可有什麼要說?”
關泠繼續打了個呵欠搖了搖頭,懶聲道:“還是別去了,省的送了自己的性命。”
“夫人您是要去告密嗎?”無法理解一個女人聽到另一個人說要去殺自己的夫君竟然是這副摸樣。
“我當你是朋友,自然不會去,我需要考慮的是你刺殺失敗後我該用什麼辦法救你性命。”
簡這下更震驚了,“夫人就認定簡會失敗?”
關泠似乎很困了,已擡腳朝牀畔走去,“不是你會失敗,是所有人都會失敗,你還是別去了吧,殺人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見關泠要休息了,簡也無意過多打擾,起身欲離開,關泠突然轉身,精神十足的看着他,惴惴不安道:“簡,你認識荊軻嗎?”
當時的簡看着她的神情訝異極了,自從在王宮與夢中時常出現的這個女子相遇,他從來沒有見到她那樣訝異又擔憂的神情,彷彿有什麼可怕的事情就要來臨,直到許多年後,他才明白……
“未曾聽說,可是夫人的舊識?”
關泠搖搖頭,笑道:“一段未來的故事。”
簡不明所以的看着她,她卻揮手示意他自行回去歇息,簡欲離開,瞥眼間看見榻邊櫃前散落一地的衣物,走過去,目光停留在那晶瑩的白玉之上,回頭望向已然鑽入被中的女人,滿臉震驚。
楚國王室纔有的佩玉,她怎會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