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姬抱着懷中的嬌兒焦急的看着嫪毐在房中來回踱步, 靜居在大鄭宮中,與嫪毐纏綿廝守,幾年過去, 整個人倒是被滋養的愈發豐盈溫潤。
“你倒是說說, 出了什麼事?”
嫪毐苦惱的坐下來, 神色害怕:“我將命不久矣。”
趙姬一驚, 身子一顫, 懷中的孩子也似受到了驚嚇哇哇的大哭起來,忙輕拍着懷中的孩子,趙姬詫異道:“如今你已貴爲君侯, 誰人不敬你幾分,何以突然苦惱竟出此言?”
嫪毐突的跪在趙姬腳下, 悲慼道:“太后救我!”
趙姬見此真的被嚇到了, 忙道:“你先道明, 到底是何事如此驚慌,瞧, 你把孩子都嚇着了。”專心哄着懷中的孩子,突然手頓住,像是明白了什麼,臉色霎時蒼白如紙,聲音也顫抖起來, “是不是……政兒, 他已經知道了?”
嫪毐點點頭, 平時的囂張待到趙姬面前全然散去, 一副溫順樣。“王上既知, 此乃死罪也,今我不能再服侍太后了。”說着, 嫪毐擦了擦眼角,悲慼的看向趙姬懷中的孩子,手指顫抖的去撫孩童嬌嫩的臉,“可憐了我們的兩個孩子,早知,早知……”
說着,嫪毐去掐孩子的脖頸,那孩子在趙姬懷中拼命大哭起來,趙姬去阻攔,嫪毐卻似發瘋了般喃喃自語:“孩子,不要怪爹,爹很快就下去陪你。”
趙姬臉色慘白慘白的,大叫到:“來人,快來人!”
門外侍女慌忙跑進來,見這情況,急忙跑上去拉,嫪毐似如夢初醒,鬆了手一把抱住趙姬的腿,哭泣到:“救救我們的孩子。”
趙姬心下慌亂,見嫪毐平靜下來,把孩子遞給侍女,揮了揮手示意侍女都出去,蹲下身來,也是滿心焦急:“如今這樣,可要如何是好?”
嫪毐低下頭,掛着淚珠的臉上脣角卻浮出陰狠狡黠的笑意,假意拭了拭淚,哽咽道:“只要太后狠的下心,子與我皆可得救。”
“狠心?”趙姬身體顫了顫,還是一下子癱坐在地上,她不是傻子,靜居深宮,對於外界之事她不常過問,就是朝中大事她也就順着呂不韋的意,該怎樣就怎樣,呂不韋近來寫信暗中告訴她說嫪毐在其黨羽中聲稱將殺秦王而讓自己的兒子取而代之,她不相信,她認爲只是因爲他嫉妒他們的親密所以來挑撥離間。
原來,這個男人真的不僅僅只是愛自己,而是愛自己能給他帶來的權利麼?
趙姬平靜道:“你要哀家如何狠心?”
嫪毐跪着挪到她身邊,諂媚道:“唯有殺秦王,以你我之子代之。”
趙姬揮開他的手,怒道:“都是哀家的兒子,你怎麼能讓哀家做這樣的事,況且,政兒又豈是我等說毀就可毀的,哀家的政兒沒有那麼沒用!”
聽趙姬的語氣,嫪毐忙裝作無辜,哀聲道:“我死不足惜,可我的孩子啊,他們還那麼小……”
見趙姬面色緩和下來,嫪毐繼續哀聲道:“如今我已被封長信侯,享盡榮華,又豈願弒君謀位,只是,實不忍見我兒死去,更不願見太后您受人閒言。”
見趙姬不語,嫪毐繼續道:“嫪毐出生貧賤,得太后喜愛,盡享富貴,嫪毐生平也只願報太后之恩,絕無他想。我們也不是一定要殺了王上,只是取其權利,護佑我們的孩子。”
趙姬閉上眼,艱難的站起來,扶着桌沿摸索到榻邊斜躺下,悲慼道:“哀家要如何做?”
“只要太后您的玉璽。”
四月的天氣,風清氣爽,山間綠樹鬱鬱蔥蔥,紅白野花悄然綻放,整個空氣裡都瀰漫着花的馨香。
此行去雍城蘄年宮,百官隨行,三千精兵護送,聲勢浩大,陣容奢華,而後宮所有的女眷中,僅有關泠隨行。
身着華麗正裝,出行前經青禾精心畫上了妝容,此時的關泠,看上去高貴美麗,自兩人坐上馬車,嬴政的目光就沒有從她的身上移開,今日的泠兒,美則美矣,美到讓他窒息,可更令他窒息的,是她身上不經意散發出的冷豔之氣。
嬴政握住關泠的手,關泠低頭看了看,又擡起頭來對他微笑,繼而又低頭不語。
她的笑卻讓他高興不起來,甚至讓他絕望,他寧願她哭怒,寧願她生氣打罵,至少,那還能證明自己在她心中的存在,而如今,不管自己做了什麼,她都一笑而過,全然不關心。
無論如何,他都會讓她留在自己身邊!
看似安靜的關泠實則心中混亂不已,知道事情將要發生,而到如今,她完全無能爲力,不知道該怎樣去阻止。
當知道隨成蟜叛亂的將士全被他處死時,關泠便警覺了,今日的嬴政已不是昔日邯鄲任人欺辱的少年,而歷史上對他的描述也漸漸的在他的身上如實顯現,面對一個殘忍暴戾覺不容忍背叛的君王,能指望他饒過姑姑與嫪毐生的孩子?
本是春風日麗清爽怡人的天氣,關泠生生的覺出一股寒氣來。
“泠兒,你不舒服?”感覺掌心的手在輕顫,嬴政沉默的望向低頭不語的泠兒。
關泠擡起頭來笑了笑:“沒有,就是突然被風吹了下感覺冷。”
嬴政看了看緊閉的雕花木車窗,滿臉狐疑,關泠也注意到了,心中大汗,訕笑道:“風是無處不在無時不有的。”
嬴政皺了皺眉,長臂一伸,將關泠攬到懷中,關泠試圖坐起來,他也沒有阻攔,只是閉上眼溫聲道:“若是覺得冷,就離我近些。”
關泠將手邊的毯子搭在腿上,下意識的挪到另一側車窗邊,打開窗戶,滿含花香的清風襲來,勾起嘴角,輕鬆笑道:“四月天裡,走到哪裡都是美的,即便冷,也不能把美景關在視線之外。”
雍城是秦國舊都,在秦獻公遷都櫟陽前已有近三百年的歷史,作爲故都,在曾經的近三百年裡,秦國曆代國君的苦心經營,如今的雍城繁盛依舊,秦列祖列宗的陵寢及宗廟皆在此處,歷代君王拜祭祭祀都需來雍,雍城的繁華不如咸陽,然而濃厚的文化氣息和沿留下來的古蹟讓人見之不禁肅然起敬。
入得城中,關泠透過推開的車窗望去,厚重巨大的城垣似圍繞着整個雍城,道旁商鋪鱗次櫛比,街上行人雖低頭退至兩旁讓開道來,然而從大多數人的穿着上,可以覺出城中之人大多富足。
很快到了蘄年宮,馬車停下,隨侍推開車門,嬴政擡腳走下,回過身對關泠伸出手來,今日的他依舊身着黑色錦服,腰間沒有其他的飾物,清風吹動着他的袍子輕輕晃動,無論什麼時候,他的身上都有一種與生俱來讓人無法忽視的貴氣,這一點,在成蟜身上也有,可他們又有不同,嬴政給人的是王者之氣,而成蟜,是一種讓人不敢褻瀆的……仙氣?
關泠勾着嘴笑了笑,搭上嬴政的手,在百官的隨從下兩人並肩而行。
的確是仙氣,在關泠的記憶力,成蟜總是一襲白衣面色沉靜的站在雪中,她幾乎記得每一次和他在雪中相見的情景,白衣的成蟜如同與雪融爲一體,他總是那樣清清冷冷,高遠的讓人觸摸不到,在關泠的心中,成蟜就像神一般的存在,只可遠觀,不可褻玩。
當然,這一切,在她明白他的心意之後再不復存在。
突然有一天發現一個一直在心中神一般存在的人物愛上一個一無是處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自己,關泠想着想着心中就歡樂了,歡樂着歡樂着不安的情緒又突襲而來,仰起頭,不動聲色的深呼吸。
平常無人居住的蘄年宮亦是殿宇密集,飛檐翹角,暗沉的黑色墨漆因年代久遠有些褪色,卻更顯厚重森嚴。
作爲這一場重大的加冠禮主角,嬴政一如既往的忙碌。彎月升起,四月的夜,清涼如水,站在露臺,望着稀疏的星空,冰冷的空氣呼入口中,關泠冷不丁的打了個寒顫。
低頭間,見身側不知何時突然多出的高大陰影,關泠猝然轉身,待看清來人,關泠微微一笑:“相邦大人,許久不見,近來可好?”
暗淡的月光下,那雙精明的眼睛依舊透着敏銳,只是,在淡白的月光下,眼前這個權傾整個大秦的謀臣卻顯蒼老許多,冠起的長髮被鍍上一層銀白,那張平凡的臉上也平添了些許皺紋。
呂不韋站在原地,視線飄向遠方,似在靜聽什麼。關泠正要問,呂不韋緩緩開口道:“你聽見了嗎?”
關泠聞言側耳傾聽,遠處隱約有隨侍忙碌準備着冠禮的腳步聲,近處可聞呼呼風聲刮過枝葉的沙沙聲響,再仔細聽,別無其他,關泠看着呂不韋茫然的搖搖頭。
呂不韋閉上眼,那張皺紋顯露的臉上溢出笑來,關泠不解,輕聲問:“相邦何事如此開心?”
呂不韋依舊笑着柔聲道:“政兒長大了。”
欣慰的表情,溫柔慈愛的聲音,關泠訝異的看着呂不韋,心中疑惑萬千,卻又似有了什麼答案。應聲點頭:“是,過幾日便舉行加冠禮了。”
按照古代慣例男子二十而冠,而對嬴政來說,成年冠禮與年齡無關。
呂不韋揚起頭,輕輕的點了點頭,瞬即又微微的搖了搖頭,弄得關泠一陣迷糊:“大人,您搖頭又是爲何?”
呂不韋輕笑:“你沒有聽見嗎?城外精兵步調整齊的聲音。”
關泠點點頭:“大人是說護衛而來的三千精兵嗎,他們不是護在宮外,怎麼城外?”
“是的,城外,城外嚴兵把守,只等……”呂不韋笑了笑,沒有繼續說,關泠開口想問,他卻似突然回過神來,看着關泠,這樣的表情讓關泠一驚,那是一種怎樣的表情?
如同父親注視着自己的孩子,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慈愛?
關泠望着呂不韋離去的背影,心下一片淒涼,沒有呂不韋,嬴政要如何走上高位,而當他要自己掌權之時,將毒酒賜予那個一心輔佐自己上位的謀臣時,心中可有掙扎痛苦過?
“政兒長大了……”
這句話,突然讓關泠厭極了嬴政,而很快,她也明白了呂不韋的言外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