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到了初春的天氣,咸陽城這幾日還在下着雪,寒氣還未散去,關泠披着厚裳站在院落裡看昨日還未化去的白雪,院中的樹枝上結着冰凌,輕輕的摘下一支,放在手中,看它漸漸化爲一灘純淨的水。
今年,是入秦的第三年,今年,註定是不平凡的一年。
自從成爲了呂不韋的義女,華陽太后也沒再爲難自己,或者更確切的說,她已無暇顧及。如今秦王楚生性懦弱,大權多半掌握在呂不韋手中,而今嬴政也勤加學習,朝中大臣追隨呂相者,也必推舉嬴政,這個昔日邯鄲的乞兒怕是要危及她孫兒的地位了,要爲其孫兒謀位,必先讓秦王立成蟜爲儲君。
宮廷政治上的權謀爭鬥,關泠不甚瞭解,而知道結果的她,每天無所事事看着嬴政讀書練劍,偶爾也會想到被自己騙了的那個俊美少年,若嬴政繼位,嬴政八年,他真的就要死於屯留嗎,每思及此,還是不免爲他感嘆一番,如他所說,自己欠他一命,總要尋個機會來償還。
走近嬴政的書房,見呂不韋正在裡面給他授課,關泠欲退回,卻被嬴政叫住。
“泠兒,外面天氣冷,進來。”
關泠往裡面望了望,見呂不韋臉上並無異色,也就走了進去,躬身行禮:“不知是否打擾丞相授課。”
雖已認呂不韋爲義父,可他們都心知肚明,那只是個形勢,因此在稱呼上也就沒有絲毫改變。
“今日已完成了,下臣還有事,就先告退。”
“恭送丞相。”見呂不韋離開,關泠隨意的坐在鋪了羊毛的大椅上,翻看着堆積如山的竹簡,笑問:“天天學習,累嗎?”
嬴政挨着她坐下,道:“學無止境,豈能言累。”
關泠低下頭,漫不經心道:“嬴政,你今年十三歲了吧。”
“恩。泠兒爲何突然提起這個?”
關泠丟了手上的竹簡,“隨便問問嘛,你有時間多去陪陪你的父王吧。”
嬴政思慮了一下,拉起關泠的手,笑道:“現在便可以去陪陪父王,就不知他有沒有時間見我。”
初春的風還有些涼,關泠縮着脖子隨嬴政去往秦王的寢宮,走至偏殿迴廊,遠遠的見華陽太后和成蟜也從那方緩步行來,大半年不見,那個俊美的少年似又長高了,只是不知,他是否會怪自己,亦或是,他根本就不記得自己是誰。
“還真趕巧,祖母也來了。”嬴政看着華陽太后的方向,語氣裡卻是譏諷。
“那我們改日再來吧。”
見關泠攥着他的手有些緊張,嬴政眸光暗了暗:“也好。”
正要轉身離去,背後傳來清朗的聲音:“這位不是要回趙國的那位姑娘?”
關泠咬着脣,勉強裝出笑來:“奴婢自幼追隨公子,實不願離去,幸得丞相憐憫,得以留在宮中侍奉公子左右。”語畢,關泠擡頭去見那位少年,許久不見,還是那樣,目光清冽冰冷,看的關泠心中很沒有底氣,畢竟是自己欺騙他再先,正不知要如何面對,華陽太后卻開口道:“孫兒,咱去見你的父王罷,莫耗了時間在這些無用的人身上。”
成蟜點點頭,目光卻在停留在關泠和嬴政緊緊相握的手上之際,閃過一抹黯然。
爭鬥就要開始了嗎?
嬴政緊緊攥着關泠的手,關心道:“泠兒,你很冷嗎?”
初春未化去的白雪映照着他本就如冰雕的臉龐,犀利而明朗,對上他玄色的眸子,關泠認真道:“嬴政,成蟜公子是你的親兄弟,所謂疏不間親,他日你若與他起了衝突,可否留他性命。”
玄色的眸子裡流出訝異的光芒:“爲何泠兒要我留他性命,泠兒認定我會是最後的勝者嗎?”
“當然。”
“泠兒何以這般肯定?”
“因爲你是嬴政。”脫口而出的答案讓關泠有些後悔,於是補充道:“因爲你有呂相相扶,有李斯相教,有衆多的大臣擁護。”
嬴政將她拉進,額抵上她的額,語調溫軟,溫熱的氣息撲在她的面上:“就這麼相信我嗎?”
“恩。”關泠像往常一樣想要將他推開,卻還是像往常一樣被他拉的更近,擁的更緊,這兩年嬴政每日習武練劍,她跆拳道黑帶三段的水平在這個小小的身體裡顯得力不從心,看來,要時刻鍛鍊自己纔對,不然以後會越來越落後他們了。
在政權上,嬴政比成蟜幸運太多,華陽太后再怎麼威嚴,再怎麼身份高貴,卻也沒有太多實權,與呂不韋相爭,實力玄虛的確相差太大,即便嬴政在位八年之久也未掌實權,可他坐上了那個位置,就有了一統天下機會,而最終,他也確實取得了勝利,呂不韋無疑是嬴政走上秦王之位的最強推手,而李斯,卻是他統一六國的最佳謀臣,其實,他的一生,何其幸運,比起長安君成蟜,那個十八歲就將離世的俊美王子,他該是有多麼的幸運,本是需要踩着屍體和鮮血才能走上的至高王位,卻早有人幫他把路鋪好。
這一年,公元前247年五月,秦王楚駕崩,諡號爲莊襄王。廷議上,丞相呂不韋宣讀莊襄王遺書,立長公子嬴政爲太子,即日繼位。
其間過程如何,關泠也不得而知,她關心的,是嬴政和趙姬現在是怎樣的心情。
沒有經過侍女的通報,關泠徑自進入大廳,五月的夜晚,夜朗風清,可整個秦王宮內,都是一片雪白縞素,死氣沉沉,詭譎壓抑。
趙姬頭帶白巾,望着繁星璀璨的夜空出神,關泠從後面看着她,分明看出一絲落寞來。
趙姬對秦王,真的沒有愛嗎?
“姑姑,你傷心嗎?”
趙姬聞聲回頭,拿起手中的絲帕輕輕拭了拭眼角,“泠兒何時進來的?”
她竟哭了麼,應當是有感情的吧?一個對自己萬千寵愛的人再不濟,可突然離去了,傷心總會有的,如此,自己問那個問題倒是多餘了,是自己心中有太多疑問了,關泠笑了笑:“姑姑,人死不能復生,你還有嬴政,還有我,莫要太過傷心傷了身子。”
趙姬拉着關泠在身旁坐下,搖了搖頭,嘆息道:“姑姑只是感嘆,爲何人心會狠絕到如此地步。”
人心狠絕?
關泠驀地擡頭去看趙姬,她的話是什麼意思?
“泠兒你還小,不懂事,切不可被些虛名迷了心緒。”這話語裡,明明有些埋怨和賭氣的意味。
關泠沉吟思考,一時彷彿明白了。
“姑姑放心,泠兒不貪富貴虛名。”
聽到關泠的話,趙姬有些愕然,像是纔回過神來,輕聲道:“甚好甚好,姑姑這一生,最擔心的就是你和政兒。”
“姑姑不用擔心,嬴政會很好,泠兒……也會很好吧。”說道自己的以後,關泠沒有底氣,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以後,說不定哪天一覺醒來,又回到自己的世界裡去了。
趙姬拍了一下關泠的腦袋,笑道:“你這孩子,怎麼大病一場後性情也變了,偏不肯喚政兒哥哥,你本就比他年幼,整天整個名字的叫着叫人聽了也不好,你瞧瞧這宮中,有誰敢這樣稱呼他的。”
得,又在稱呼上來糾結了。關泠皺眉:“就覺着名字好聽嘛,代號而已,隨便叫着唄。”
趙姬搖頭:“以前我也不管你,可如今政兒就要登基爲王,你怎可直呼他的名諱,就算政兒不在意,可讓別人聽見就不妥了,你還是像以前那樣喚他政哥哥吧,從小你就這樣叫着,也不知你彆扭什麼。”
關泠撅着嘴,突地笑道:“姑姑,要不我以後就叫他王上吧,我覺着這樣叫着也好聽。”
“你呀,姑姑不管你了。”趙姬戳着她的額頭,盡是寵溺。
靠在趙姬溫暖的懷中,關泠開始想念自己的爸爸媽媽,不知他們向來可好,不知自己在那邊的身體怎麼樣了,想到這裡,關泠忍不住的打了個寒顫,莫不是化成灰了吧!
服喪期間,嬴政被帶去參加了許多宗廟祭祀,很多天了都沒能閒下來,今日,終於得了空,便去尋關泠,見不在房中,想必是來趙姬這邊了,來到這邊,卻見泠兒早已在趙姬懷中睡着了,雖想與她說話,可又不忍將她擾醒,便從母親懷中扶起關泠,像小時候一樣,揹着她去往她自己的房中。
華陽宮中,侍女皆跪在地上不敢擡頭,茶盞的碎片散落在華麗的長袍邊,玄色的袍子上沾了些茶水茶葉,星星點點看起來像是剛從雨中走來,身上沾染了泥土般。
少年站在身着華服的夫人身後,目光幽深清冽,“祖母,那個位置,就那麼重要嗎?”
婦人憤然轉身:“孫兒,你爲何不明白,倘若他日那邯鄲小兒登位,必然把你當眼中釘掌中刺,恨不能極早剷除,若要活着,就要走上最高位!”
“可是,孫兒無意與他相爭。”
“無意?”婦人笑得有些蒼涼,彷彿是在嘲笑自己,“祖母教你的,你都忘了嗎?”那聲音,沉着有力,威嚴怔人。
少年不語,挺身而立,許久,躬身像婦人道別,衣衫滑過門檻,婦人將其叫住。
少年回頭,只見婦人背過身去,威嚴輕緩的聲音傳來:“孫兒,祖母不知你想要什麼,可祖母必須提醒你,你與他同時喜歡的東西,不去爭,便得不到了。”
聞言,少年怔住,他所愛,他還會愛什麼?少女勾起的脣角驀地從腦海中拂過。